张宇轩
华北平原上一个旮旯村庄里,有个少年唤作阿根。
阿根的家,斑驳的黄墙青瓦贫瘠,一穷二白。尽管桌椅板凳陈旧老化,可阿根的娘翠环总擦拭得干干净净。乡下人在黄土里翻滚,衣着泥泞不堪,可逢年过节,不管身上穿的还是脚下踩的,翠环总能捯饬得干干净净。干净,是全村对阿根一家的最大评价。阿根一家也很乐意,打满补丁的脊梁挺得笔直。在那个缺衣短粮的年代,干净是贫下中农的骄傲。
尽管贫寒,阿根家仍然从牙缝里剔出阿根的书本费来,“再苦不能苦孩子嘞”,老根常挂在嘴边念叨着。阿根在学校里只用一张黑黢黢的饼充饥,饿的时候就和着开水化开,他把翠环塞给他买白面馍馍的钱暗暗攒下来,留着买纸笔书本。找爹娘要钱虽也能东拼西凑着买书,可到底得还回去,阿根是不情愿亏欠任何人的。
随着动荡步入中期,全国的混乱稍有平息,小山村也开始推荐工农兵上大学。阿根的成绩是极好的,教员们都很喜欢他,可是这推荐不单由老师说了算,老根这么一琢磨,还是得从村长处打关节。家里值钱的东西并不多,除了用来谋生的田地,唯一值俩钱的只有一只老母鸡,老根赶忙拿个蛇皮口袋将老母鸡掇将进去,留一道浅口堪堪露出母鸡细小的头颅。
“干吗呢,这是咱家的饭碗啊,就指望着它下蛋换钱过年呢。”翠环立马不依。
“你不懂,挨饿事小,前程事大啊!”老根满不在乎,好说歹说劝住了翠环,急急赶往村长家里,迎头撞上地主满脸堆笑地走出来,老根咧嘴笑笑,地主没瞧见他似的擦肩而过,老根不以为意,又捋了捋皱巴巴的衣服。
一番寒暄问候,蛇皮袋落地,村长瞥见里面的活物,眼珠子滴溜溜转,满面堆笑,连声让座。老根拘谨得很,只拣了个矮凳子坐下,嗫嚅提起推荐上大学的事,村长拉着老根的手好不亲热。“阿根是个好孩子呐,我对你们家也知根知底,干净!咱村不推荐他推荐谁啊?”
阿根在学堂里踏踏实实地学习,对其他事并不过多理会。全学堂也都以为这次推荐人选非阿根莫属,大家看向阿根的眼神也是无比艳羡崇拜。
几天后,上级的批准函下来了,结果令人大跌眼镜。
“欸,你晓得推荐谁去大学堂不?竟然不是阿根。”
“连阿根都没推荐上,还能推荐谁去?”
“上级批准的竟是李归之,那个戴高帽子的儿子!”
闻此消息,一片哗然。
阿根惊愕之余仍保持镇定,只是乌黑满茧的手指不住颤抖,连笔也握不住。
李归之喜形于色,咧开的嘴角直逼耳根,笑眯着眼,止不住地搓手,齐整的蓝布衣裳麻亮还泛着油光,在这赤贫的学堂里没来由地多了些富贵之气。
阿根不知道那一天是怎么度过的,只觉格外难熬。老根垂头丧气,一个劲儿吸溜着旱烟袋子,干燥的烟草味弥漫了整屋,白烟缭绕,五官反而不大真切了。
阿根颇为怨怼:“凭什么?咱贫下中农操劳半辈子,不就指望着上个大学么?到头来这贫下中农竟比不得一个地主成分了!”
“低点儿声,放在过去,这可是杀头的罪过啊。”老根冲着阿根吹胡子瞪眼。“罢了罢了,是咱造化低了。”皱纹纵横交错的脸上满是自责愧疚。
后来,阿根潜心念书,有了大出息,也如愿考上了大学,他深深记得那一天。
录取通知书到的那天,全村都沸腾了,烹羊宰牛,奔走相告。阿根凭本事考上了大学,全村都替他欢喜,出门在外,都骄傲地挺起了胸膛,恨不得昭告天下。老根把那一纸通知书看了百十遍,只夸赞阿根一句“中用”。
升学宴是村里的大师傅忙里忙外做出来的,小户人家除了过年娶亲是不轻易请大师傅的,几个农家小菜,四荤四素八大碗,一如那淳朴的乡下人一般。阿根后来见惯了大城市里精致的吃食,最为怀念的还是年少时那一餐极为质朴的升学宴。
阿根坐上了去他乡求学的绿皮火车。小小的山村,村口的老槐树,黄墙青瓦的老房,老根斑驳的皱纹,翠环操劳的老茧……都记不真切了。
十年弹指而过。青年们念叨的“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被“学习陈景润,实现四个现代化”取而代之,眉眼日渐坚定,满心满眼全是对知识的渴望,这片黄土大地上逐渐散发出一股磅礴的精气神来,那久违的血气正顺着脊梁骨向上,笔直而坚挺。
这年冬天,老根病倒了。一把六七十岁的骨头,还总把自己当二十出头的后生一样卖苦力。村里人常问:“老根啊,阿根也毕业了,吃穿用度全都不愁,你这图啥呢?”老根咧嘴一笑,斑驳的脸上皱纹更多了,在眼尾、额头纵横交错,倒有些狰狞,可那神态仍憨厚老实:“忙活了一辈子咯,咱没那享清福的命!”岁月不饶人这句话多少有些道理的,这根支撑了大半辈子的主心骨还是垮了。
听闻老根生病,阿根连忙从县城赶了回来。阿根的家,现已稍稍富裕了些,不似以往那般赤贫了。阿根每月都往家里寄钱,翠环都会拿着个大红布头里三层外三层裹包严实了压在衣柜最底层。吃穿用度仍是老根下地干活,翠环缝缝补补,靠两双布满老茧的双手挣来的。
此时,老根歪在炕上吸溜着旱烟袋子,他并不上瘾,只觉得很有必要这么抽上一管。烟雾缭绕中,他那青黑的脸色也不那么明显了。阿根哭丧着脸拉着老根的手,老根却嘿嘿直笑说不打紧,再歪几宿身子骨就养好咯,好说歹说把阿根哄回了城。
翠环暗地里抹着眼泪,她的体态丰腴了些,背也渐渐驼了下去,曾经那点明媚朝气也黯淡了,她的眼里鲜有泪水,此刻却泫然欲泣。老根温言:“我身子骨硬朗着呢,阎王爷一时三刻也收不走。”话虽如此,可究竟如何,老根心知肚明。
那天,阿根在省城开会,一整天头晕眼花,心里隐约觉得家里出事了,急急坐着绿皮火车赶回小山村。可省城路途遥远,山路又崎岖不堪,阿根奔波了两天一夜,终于在第二天夜里赶回老屋。
老屋里静悄悄的,静谧得令人害怕,隔壁的黑狗不时轻吠几声,让寂寥的黑夜更为空荡。阿根大踏步往里走,只看见翠环红着眼睛低低啜泣,老根没了。
阿根遵照老根的遗嘱,将遗体就地火化,骨灰撒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小时候的阿根常常爬上老槐树,盼望着老根从地里回来给他带片绿油油的荷叶或一只吱吱叫唤的蚂蚱,那是他一天里最快乐的时光。再后来阿根远走他乡,短暂归来望见那棵老槐树,每每热泪盈眶。
那夜,阿根在老槐树下陪着老根。他想起那年上学,老根在老槐树旁为他送行,那时,少年意气风发,说以后有了出息,要把爹娘接到县城里住,住顶漂亮的白房子,老根却连连摆手。他还想起那年机关單位委派村支书下乡,他回家说自己能调回来了,老根吹胡子瞪眼,嘴里咒骂着:“回来干吗?是不是嫌穷日子没过够?”
老根啊,就此长眠在老槐树下,这是老根埋葬的地方,是老槐树的根,也是阿根的根。
再后来,阿根结了婚,有了小阿根,渐渐秃了头,长了皱纹。一天,小阿根嬉皮笑脸地叫他老根,他有些错愕,恍如隔世。
岁月如梭,韶光易逝。少年的张狂肆意已经被岁月磨平了棱角,取而代之的是中年的老成持重,而中年又将这满腔热血交予新的少年,这是岁月的更替,也是根的传递。
小阿根上了大学,还读了研究生,毕业结婚后有了小小阿根。老阿根退休了,坐在白房子里顶漂亮的紫藤萝下读书看报,他突然有些怀念那座小小的山村,怀念曾经一穷二白的日子。
阿根回来了,是坐着小阿根的小轿车回来的,四个轮子转动飞快。彼时中转的绿皮火车、大巴,现在都不见了。
老槐树依旧枝繁叶茂,如同慈爱的父亲望着远归的游子,回来了吗?回来了啊!小山村早已天翻地覆,高楼大厦鳞次栉比,山路拓宽铲平,绿化带赏心悦目……经久未归,斯人已老。
小阿根突然说道:“爸,原来咱的老家就是大名鼎鼎的雄安新区啊,这可是千年大计、国家大事呢!”
一瞬间,白发苍苍的老者老泪纵横……
(责任编辑/孙恩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