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纪祥
我曾在书中读过这样一句话:“结婚这件事,一是忍,二是耐,三、四空缺,五是活下去。”我想,若是把“結婚”外延至“生子”,那么“罪”与“罚”则必定是填充这两项空缺的不二之选——我的诞生正印证着这点。
父亲脑海中冒出“再要一个儿子”的念头时,正赶上国家人口发展战略的关键期。在完成沐浴更衣、烧香拜佛、饮山泉水等一系列颇有意味的仪式后,如他所愿,母亲怀上了我。不等她肚子隆起,父亲便把蓝田县的算命先生请到西安预测我的性别,当算命先生断定我是男孩后,父亲宴请了学校包括校长在内的所有领导和同事,提前给我取名“子 ”。可人间落花舞风方是常,我最终还是以女儿身呱呱坠地,名字不得不换作“梓 ”。我满月后,父亲仍不甘心于自己孩子“兄弟得以互相扶持”的计划中道崩殂,于是他本着“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心态决定再生一个。为了不丢编制饭碗,在他眼里天生缺陷的我被“顺理成章”地送进了姨妈家,挂在他们蓝田的户口下。
于是乎,父亲成了寺庙里沐浴更衣、烧香拜佛、饮山泉水等一系列仪式的回头客,蓝田县的算命先生再次舟车劳顿赶到西安,学校里所有的领导和同事二度把酒言欢、欢聚一堂。经过大家长达一年的不懈努力,我顺利地多了一位血缘意义上的妹妹、法律意义上的表妹。
对于个人而言,家乡是居住的地方,故乡是曾经居住过的地方,原乡是祖先居住过的地方。按照这项定义,我的原乡并非出生地古都西安,而是距离西安市区22公里的蓝田县。蓝田是伏羲和女娲的母亲、炎帝和黄帝的直系远祖华胥的故里,此地出产玉石,天气好的时候,阳光照射下来,玉石仿佛会升腾烟气,是大吉之兆。李商隐在自己的卷首之作《锦瑟》中也借“蓝田日暖玉生烟”的典故暗示自己诗作的文采如同良玉生烟。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这句诗正是我人生第一位老师——外婆教给我的。作为原乡的蓝田,外婆的玉石铺子就是我童年懵懂记忆的背景。
那时,我的小妈妈和小爸爸都在上班,连自己亲生的大女儿都顾不上,更别提我这位来路尴尬的“舶来品”,实质上无非是我被新家淡漠、我淡漠了新家,或者二者心照不宣地彼此淡漠。所幸外婆最疼我这个没人爱的小家伙,在我刚来新家时,她就把自己的玉石铺子停了几年,主动请缨把我带大,直到我上小学后她才离开。
我就读的学校在县城中心,小妈妈家和外婆的玉石铺子在学校两边,三者差不多呈一条直线。放学后我总不惜南辕北辙,先到外婆的玉石铺子,在她做饭时打下手,顺便蹭饭,听她给我读书、讲故事,为我批改作业、讲解作文。估摸着小妈妈、小爸爸下班快要回家时,外婆才会偷偷把我送回去。这个我们两个人心照不宣的小秘密让那时的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贼,和外婆结成了危险的同盟,守护着共同的秘密,对立面则是小妈妈和小爸爸、姐姐和全世界。
不过好景不长,三年级的某天,小妈妈提前下班回家,不见我的踪迹,到处寻找。当她知道我这几年每天放学都是在外婆家后,索性给外婆买了一辆三轮车,每天接我上学放学,还索性让我直接和外婆住在一起。这对我来说无疑是莫大的好消息,因为这样便不用再瞧人脸色,不必再神经紧绷,每天都能和外婆呆在一起,跟她撒娇。每天放学,我都会在外婆的呼唤声中扑进她的怀抱。外婆身上小小的衣袋简直就是哆啦A梦的口袋,总能摸出我心爱的小玩意儿:花生、大枣、瓜子、大白兔奶糖……回家的路上,我会给外婆讲当天新学的课文、学校里发生的趣事。最期待的莫过于每次考试,我都会通过自己的努力取得令她骄傲的好成绩。回家的路上充满了欢声笑语,暖手的是饭前那一杯热茶,暖心的是外婆为我围上的牵挂。无论什么季节,我们俩都会同睡一张床,像是重回幼年。
那年春节,作为我生命中第一位老师,外婆为我出了一道考题——为玉石铺子写一副对联。
我联想到外婆曾教过的所有有关玉器的知识,没过多久便写出了上下联:玉为器,温润恬益非凡物;心似晶,沁透善美无价比。
但无论我如何琢磨,都想不到合适的横批,无奈之下只能向我的“老师”请教。外婆笑着对我说,对联一般以七字居多,应改成:温润恬益玉为器;沁透善美心似晶。
“教了你这么多年古诗词,难道连一句横批都想不出吗?”外婆开玩笑说。
我灵机一动,脱口道:“日暖玉生烟。”
外婆露出慈祥的笑容,最后挥笔写道:“温润恬益玉为 ;沁透善美心似晶。日暖玉生烟。”
除夕夜里,我和外婆一起把对联贴在门前。直到这时我才注意到外婆不知何时把“器”换成了我名字中的“ ”。
“ 是传说中一种珍贵的宝珠,”外婆解释道,“你就是外婆的宝物呀!”
这时,红的、黄的、绿的、蓝的、金的火球在夜空中缓缓升起,接着在轻微的爆炸声中散开,化成一簇簇五彩缤纷的火树银花。凝望着深邃夜空的璀璨光海,我不禁鼻头一酸,扑进外婆的怀抱……
这间小小的玉石铺子就是我的家,这是我第一次真正尝到作为家的一分子、被人珍视的滋味。
那天晚上,外婆给我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用外婆的话说,自她学艺起,便演绎着“石上绣花”的百味人生。外婆年轻时读过不少书,以她的成绩,高中毕业后会如愿考上重点大学,未来可期。可无奈天有不测风云,高二那年国家突然取消高考制度,她不得不以一名知识分子的身份光荣下乡。那时向外婆提亲的人不少,但她死活不愿早早结婚,为此还和家里闹到了分家、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为了谋生,她向那些家境殷实的老同学求助,老同学倒也算仗义,借给外婆一大笔生活费,推荐她去县里的老师傅那里学雕艺。这位老师傅后来成了外婆的公公,可惜在那混沌破败的十年里运气不佳,和他儿子一同成为时代的牺牲品。外婆常说,要是他们能忍住不为自己出头,熬过几年便能重见曙光。
正是在那年,外婆生下了我的大妈妈和小妈妈,一生没有再婚,靠着作为彩礼的玉石铺子和雕花手艺,用混含着血与泪的母乳,孤独地将她们一路喂养成人。尽管外婆没日没夜地工作,但还是难以负担大妈妈和小妈妈两人的学费,所以在她们稍稍懂事后,外婆便抹去阁楼里尘封书房的灰尘,磨了石头作为黑板,又借了两副桌椅,作为她们的启蒙导师,成功在家里开办了一个小课堂。外婆曾经的梦想是在大学毕业后当一名人民教师,教书育人。回忆往事时,外婆常说,那段日子或许是命运的怜悯,上天让她片刻地吮吸过梦想的滋味。
外婆给大妈妈和小妈妈上的第一课便是“独立与自强”,这一主题后来贯穿于整个阁楼課堂。不过后来随着义务教育的普及,阁楼里的石板和桌椅重又蒙上了灰尘。小妈妈高中时因读不进书而辍学打工;大妈妈高考失利,之后没两年便嫁给了我的教师父亲。当然,她们如今过得并不顺心。每次说到这里,外婆两眼发直,声音碎得像是在发抖。
花卉,是玉石雕刻的经典品类,也是艺术创作的永恒主题。作为蓝田县著名的女玉雕艺人,外婆爱花、怜花,以“花”为知己,用刀代笔雕出花的婀娜、花的妖娆。作为我的“老师”,外婆心思细腻,尤其是对细节的观察尤为透彻深刻。除此之外,外婆对真正的花草也情有独钟。在店铺阁楼的小阳台上,各类多肉、盆栽穿插在璀璨光辉的“花卉”之间,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同外婆的巧夺天工相映成趣,对我来说犹如为布景道具所砌的精致舞台,成为我流连忘返的伊甸园。
某次,我在阁楼玩耍时不慎打破一盆外婆精雕的莲花,外婆用玉石的碎片为我重新雕了一个护身符——“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这是外婆给予我的,既是祝福,又是劝诫。在之后无数艰难岁月里,每当我深陷失落的泥沼,这块护身符都会让我想起外婆和玉石铺子里的那些童年往事,它们就像海上的灯塔,或者天空中的北斗星,指引着我通往本心的方向。
因此,我对自己在两个家庭中寄人篱下的命运其实并不在意,跟爸爸妈妈们关系疏远至无的发展过程,我并不是忘怀,而是根本就没多少记忆。感情就是这样,冷了就会淡,淡了也就渐渐无所谓。尽管没有如山父爱、如水母爱的滋润,但我的童年谈不上多悲伤。毕竟我始终认为,只有松柏般屹立的外婆,她的所在之处,才算得上我灵魂的故土、心灵的原乡。
懵懂的我曾央求外婆向我传授雕玉技艺,那时她会沉下脸色,严厉训诫我要多读书,将来考上好大学,这样的高声大嗓十分罕见。后来,我偷偷拿外婆玉雕的边角料把玩刻画,被发现后,她二话不说撤走了阁楼上所有的“花卉”,就连普通的盆栽也没能幸免于难,毫无例外地被替换成了厚重的书籍。
那时我觉得,外婆已经把“望女成凤”的希冀转移到了我身上。在某种意义上,外婆在我身上看到了她自己,许是命数的同病相怜,她对我的谆谆教诲往往以战胜命运为终点。其实,外婆根本不必对我额外讲这些,因为我深知自己在这人世间的格格不入,只不过眼下有着外婆的羽翼庇护罢了。在那些外婆加班、我只得独自入睡的夜晚,我只能静静伫立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默默忍受着提前朝我笼罩而来的孤独与恐惧——这份压力源于没有外婆、没有放学后的拥抱、没有考试后的嘉奖、没有回家路上的手牵手漫步、没有花生大枣瓜子大白兔奶糖的灰色未来。
有人说,一个人想要考验自己的内心究竟是否强大,就要看他能否承受父母最丑陋的样子。
中考结束的那个暑假,我的父母开始闹离婚。我的成绩相当不错,我和外婆纠结于留在县一中的重点班还是去西安的名牌高中,对父母的事毫不在意。那时哥哥已经考上大学,远走高飞,不愿掺和进父母的问题;小我一岁的妹妹在寄宿制学校读书,忙于中考无暇顾及。但我的亲生父母还是顺着当年算命先生满载而归的回家路从西安闹到了蓝田。起因是父亲迷上了麻将,这些年来深陷赌博的囹圄,输多赢少,赔掉了西安的房子,败掉了教师的编制。父亲想要母亲卖掉家里的房子替他还债,母亲摆出不置可否的态度,以商量离婚为由,半推半就地和他来到了玉石铺子。
我听闻他们的动静便逃到阁楼上,无论外婆怎么叫,我都不肯下来见他们。被动偷听是不可避免的,只听外婆对母亲嚷道:“你怎么能这样对她?女儿不也是孩子?你不也是女孩?”
“女儿也是孩子?那你就把这栋破楼卖了,帮我们还债!”哐当一声,母亲摔下了手中的什么东西,随之而来的是纷至沓来的玉石破碎声。
我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死死地捂住耳朵,直到最后也没能鼓起勇气站出来替外婆说话。好多次我都想冲出去对他们大声吼叫,但我的身体仿佛被床铺死死抓着,那股牵引力却不是地心引力,而是胆怯、耻辱、惊恐或是别的什么东西。
那天我彻夜难眠,不仅仅是没有外婆的缘故,还有让人深感乏力的无措感,像是睡在黑色的空气、搅作一团的纷乱思绪里,这些躁动不安的情绪将我紧紧裹挟,让我即使一动不动也仿佛像被无数生锈的齿轮反复碾压,嘴里满是铁锈味的猩红。
第二天清晨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我听到了外婆沉稳的敲门声。我把房门拉出一条小缝,被外婆虚弱的样子惊得忘记了呼吸——外婆好像在一夜之间变老了十岁,整个人靠在门框上,说:“梓 ,我想和你谈谈。”某种不安的违和感从心底传来,挤压着袭上心头,最后我只能回应一句“好”。
“梓 ,外婆可能没办法再陪你了。”
说这话时,外婆憔悴瘦削的样子令人心碎,她佝偻着,矮我近乎一个头。我这时才蓦地意识到外婆已年近古稀,注意到她身上被漫长难挨的岁月侵蚀的痕迹:眼窝深陷,满头的灰白蓬乱,鳞片似的老人斑占领了她的脸颊,深深的皱纹几乎蔓延到脖颈,手指长满了茧子,因为多年来的工作早已弯曲变形。
外婆或许并不是屹立的松柏,只是不愿倒下的墓碑。
想到这里,我的眼泪刷的一下流了出来。
她揩掉我止不住流淌的眼泪,语重心长地说:“孩子,外婆老了,已经没有力气再雕玉了,我和你父母商量着把这栋老房子卖掉,也可以供你去西安读书,在大城市生活……”
“我不要他们,他们不是我的父母!我不想去大城市,我只要我们的小铺子,我只要外婆!”我哭着扑进外婆的怀里,脑袋靠在她胸前,死死地抱住她,仿佛不这么做她就要瞬间离我远去。
“傻孩子……”外婆的声音微微颤抖,眼圈红着,一遍遍抚摸着我的脸颊。
空气像是停顿了下来,位于我们脑袋后方的通风扇在旋转之中不停切割着从窗户穿进来的阳光,规律地交错着明暗。自那时至今,无论何时心生暖意,我脑海中最先浮现的,似乎都是清晨时分从阁楼窗间洒进的阳光。
和煦,温暖。
在我随父母离开蓝田的前一天,算上小妈妈和小爸爸还有姐姐,我们家族七人来到了三合坊,难得地聚了次餐。外婆自己吃,也给我和姐姐夹菜,但从来不管两个闺女和女婿,中间的筷碗是弯弯曲曲的楚河汉界,好像一桌坐了三家陌生的人。父母没有离婚,小妈妈和小爸爸也凭空拿到一笔钱财,大家都如愿以偿,卖乖般调动着桌上的气氛,紧要时则假装糊涂。我只是埋着头吃饭,以沉默来应付这些陌生人。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在我们短暂的一生中很多事情都是无可奈何的。外婆低价处理掉了铺子为数不多的存货,带着我最后一次来到玉石铺子,眼眶通红地摘下“六十年老店”的牌匾,久久地凝望着这间陪她走过半个世纪风风雨雨的玉石铺子,用目光抚摸着这里的每一处细节。今后,除了记忆,外婆将一无所有地站在社会的边线外,这个世界的所有比赛已无需她再参与。
外婆偷偷塞给我一个小包裹,她说,这是她这么多年来的一点积蓄,自己没法再陪我念书,也没有什么可以给我,只能在经济上支持我一下。我没能拗过外婆的心意。对我来说,只要收下这笔钱,就意味着彼此的离别。我问外婆:“高考结束那天,可以接我回蓝田吗?”
她微笑着说:“外婆在这里等你回来。”
高二那年,父母终究还是离婚了,母亲远走高飞,杳无音信。我靠着奖学金和外婆留给我的钱勉强度日。招致这一切的原因无他,无非还是父亲再次沉沦于赌博,输掉了卖房子的钱。
为了避免和终日抽烟酗酒的父亲接触,我选择了寄宿制高中,好在中考之后还有高考,繁重的高考。我拼命地背单词、背课文、做卷子,希望将所有的空隙全部挤满。同样是奔跑,逃离恐惧和奔向希望是截然不同的。我想,只要能考到外地,便可以申请助学金,只要我足够努力,还能得到奖学金。这样一来,我就可以邀请外婆来我所在的城市,一起租房住。
然而,这个注定虚妄的精神愿景最终只能沦为需要掩饰的缺憾。我走出无人迎接的考场,久久地在门口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等待、再等待,直到夜深,门卫大爷赶我离开。
没有幻想中的拥抱、没有考试后的嘉奖、没有回家路上的手牵手漫步、更没有花生大枣瓜子大白兔奶糖……
回到家听闻外婆死讯的我既没有流泪,也没有强烈的悲伤,只是默默地收拾东西,然后沉沉入睡。原来,为了不影响我考试,小妈妈一直隐瞒着这个噩耗。按照医生的说法,外婆应当死于心脑血管疾病,但在传统观念里,她就是老死的。听小妈媽说,她走得很安详,表情恬然,如同沉睡。我心里虽然充满诸多遗憾,却也替她感到如释重负。她二十五岁守寡,七十五岁辞世,她的一生属实不易,没有痛苦地随风而逝算是最好的结局。
大学第一个寒假的末尾,我梦到了外婆在阁楼里为我讲课——当初我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的“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我隐约感受到冥冥的呼唤,毫不犹豫地订下车票,次日晌午便回到了蓝田。单纯地,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像是被某种神力驱使般不受控制地来到了那间已经换了老板的玉石铺子。
那时正值早春二月,冷寂的空气中已暗暗掺杂了一丝暖意,门前那副经年风吹雨打的春联只剩下一片残红。我失神地望着这栋房子,过去的记忆开始在脑海中自行拼凑,同步出曾经在这里度过的童年时光。
“温润恬益玉为 ;沁透善美心似晶。日暖玉生烟。”
店主见我久久伫立在门前,问我:“小姑娘,你是来看玉石的吗?”
我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拿起一直挂在脖子上的护身符给他看。外婆玉雕的护身符在午后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恍惚间我仿佛看到了几缕升腾的烟气。
忽然,我似乎明白了那些诗和对联以及外婆送我这块护身符的真意。
(责任编辑/孙恩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