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不起的陈祈安

高佳宜

上帝明目张胆不平凡，但凡人保留偏执的权利。

——题记

一

提笔写下这篇传记，以此来记录陈祈安先生不平凡的一生。

陈祈安出生在临海一个景色优美的大城市里，那里的绿化做得相当好，沿路有高高的叫不上名字的树，还有松鼠蹦来蹦去。他的母亲年轻时是大学管弦乐团的成员，是当地小有名气的作曲家。据陈祈安的亲人回忆，早在婴幼儿时期，陈祈安就每日与母亲的琴声为伴，这对他的艺术启蒙起到了极大作用。父亲是当地一所中学的教师。可以说，陈祈安出生在一个文化世家。

陈祈安五岁时便能初步弹出一首曲子。他经常与母亲在海滩闲坐，傍晚的风总是温柔地拂过陈祈安的脸庞，浅紫色的天空在母亲的歌声里轻轻摇晃，“旦复旦兮，岁岁常乐，知足永安……”旁边的礁石上偶尔停着几只白色的海鸟，歪着脑袋向他们瞧去。那时的情景好似梦里一般，似乎随意截取一帧都能掰开揉碎了抹成诗篇。

上小学的日子来得很快，陈祈安很快陷入了与各个科目的苦战之中，原本悠闲的生活很快被课业填满，尤其是数学，一度成为陈祈安最头疼的学科。长期在学业上找不到动力的陈祈安开始在课堂上涂鸦，他把周围的老师、同学都抽象成长条状的小人，这比学习要有趣得多，于是他自然而然地把兴趣转移到画画上。就是在这个时期，他遇见了对他整个年少时期都影响颇深的人——方晴。

他们的初遇还要感谢涂鸦。“你画的是李老师吗？还真像。”这是他们初遇的第一句话。就像我们小时候常聚在一起那样，陈祈安和方晴建立了一个类似绘画小组的团体，他们热衷于把老师和同学的形象夸张化，再配上一个有趣的小故事。比如当时他们班上有一个同学叫宋知问，酷爱吃芒果，陈祈安画了一幅小画，一个芒果形状的屋子旁边长满了芒果树，宋知问正站在树下吃芒果，树上也结满了吃着芒果的宋知问的脸。这幅画当时在班内流传很广，甚至传到了宋知问本人那里。当然，天性直爽的宋知问不可避免地和陈祈安发生了肢体冲突，两人一路从教室走廊扭打到教师办公室，终于在办公室面壁思过的时候安静了下来。

奇怪的是，经过这次冲突，两位当事人不久后便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于是，陈祈安、方晴和宋知问组成了三人小团体，一般由陈祈安产出画作，再由宋知问编造一些小故事，方晴大加传播。这对陈祈安包括读者来说都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很难想象一个害羞寡言的小男孩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当时陈祈安的班主任一直对这三个人很头疼，只是陈祈安从来不犯大错，他那张乖巧的脸也让老师发不出火来。据陈祈安本人在日记中披露，他对老师一直有些愧疚，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不久，陈祈安的家庭出现了一些变故，他的母亲由于作品被诬陷抄袭而被迫处于失业状态。此时陈祈安已经进入初中，他想方设法让母亲脸上出现一些笑容，于是拾起许久未练的钢琴技巧，弹起母亲所作的曲子，他会故意弹错几个音引得母亲无奈地过来指导。母亲唱不了，陈祈安就会用不是那么标准甚至歪七扭八的音调在旁边唱起遥远记忆中的旋律：“旦复旦兮，岁岁常乐，知足永安……”

同样是在初中后期，陈祈安越来越觉得自己不是学文化课的料子，母亲是那么优秀的作曲家，他理应去学习音乐。他把想法告诉了朋友们，很反常，方晴没有同意，年轻的姑娘神色凝重：“嘿，你看看你画的那些小人，你在美术上明显路子更通啊。”陈祈安听后心里很不是滋味，足足有一周没搭理方晴。宋知问后来也找过他：“你瞧，陈祈安，你练小提琴之后有哪天手不肿的？你真的喜欢这条路吗？”

宋知问的话让陈祈安思考良久，他的母亲的确是位严格的老师，弹错一个音就免不了要挨敲，有时一练就是三四个小时。“这算什么？我以前在乐团的时候可是比这还要严格呢。来，我们再来一遍刚才那一小节。”

后来中考的超常发挥让陈祈安进入了一所重点中学，这也使他暂时忘掉了心里越来越深的犹豫。陈祈安主动邀请方晴出去露营，滑稽的是两个匆匆忙忙的年轻人心血来潮拿了睡袋后却面面相觑，最后去了陈祈安小时候常去的海滩。夜晚还是有些冷，两个人窝在各自的睡袋里瑟瑟发抖，只是少年人的自尊心让他们无法承认自己决策的失误。于是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天来，试图让这次失败的露营显得不那么愚蠢。“今晚星星真亮，不是吗？”方晴眼睛一错也不错地盯着陈祈安，她的瞳孔颜色很深，陈祈安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也许我们应该回去，我外婆总说这里有狼，虽然听着很扯，但你爸妈现在估计正担心他们的宝贝儿子在外面有没有受冻呢。”方晴若無其事地收回目光，语气听上去有些冷。陈祈安没说话，只是学着方晴抬头看向星星，无数星星旋转组合拼成“留下”的形状，他便一直躺着没动。

不知什么时候方晴已经开始谈论起自己的家庭了，“其实我很高兴你今天能来的，祈安。你知道的……我们家，我父母他们吵得很厉害……”陈祈安听得模模糊糊，尽管他努力听着，却还是控制不住地眼皮下坠。方晴的声音渐渐远去，他在梦里看见自己走失已久的猫正一动不动地站着，低声发出呜咽，它脚下窝了一只小猫，像是它的孩子。这时，那只白猫突然转过头，陈祈安发现它少了一只眼睛。

“祈安，醒醒，你发烧了……”

发烧？陈祈安费力地睁开眼皮，感到头痛欲裂，眼皮滚烫，模模糊糊中看到方晴脸上焦灼的神情。“我早说让你回家，现在好了，乖乖回家休息吧。”

在家养病的日子清闲了不少，他不用每天练习小提琴，终于得以一个人在屋子里画画。不知道为什么，白猫脸上悲伤的样子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他的本子上画满了缺了一只眼睛的猫头。方晴坚持每天往他家门口放小果篮，里面总要配上小人头的涂鸦表示无聊的心情，有时是一只黑眼圈的猫头，有时是一只倒吊的蝙蝠。

在陈祈安超常发挥考上重点高中之后，母亲终于找到一份会计工作，变得匆忙了不少，口头禅也从莫扎特、贝多芬变成了钱。他的两位好友去了东区的另一所高中，联系不再似以前那样密切。

高二的时候，陈祈安的父母爆发了一次争吵，之后母亲便更加严格地对待他。加上学校里激烈的竞争，陈祈安发现自己连最基本的练习曲都会弹错好多音节，高考毫无意外地落了榜。

母亲后来神色疲惫地找到他：“小安，妈妈想了想觉得是妈妈对不起你，妈妈不应该把自己的遗憾强加给你的，你喜欢什么就去吧，只是要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啊。”

当时摆在他面前的有两个选择：一是去一所国际音乐学院；二是自己找份工作谋生。原本陈祈安已经在去音乐学院面试的路上了，只是那一天他突然觉得这辆坐了十几年的车是那么狭窄，那一刻他抬头看向窗外，云朵像他十四岁那年露营时看到的星星一样，旋转重组成一个“不”。他第一次感到这么有力量，果断地撕掉了那一页薄薄的纸，最后去了乐团打杂。

为生活打拼的日子没什么值得讲述的，连陈祈安本人都认为日子会一直这样下去。直到有一次周末，他一个人去吃烧烤刚好遇到宋知问，分别四年的朋友在饭桌上又相见，两人初时静默了几秒，随即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在陈祈安因为高考失利消沉的那几天里，宋知问发消息说如果之后还有机会再一起吃烧烤……想不到就这样以最没仪式感的方式实现了。

“你看起来老成了不少啊，陈祈安，现在倒真像方晴画的那只黑眼圈的小乌鸦了。”

“彼此彼此，你现在也看起来不像是喜欢吃芒果的样子了。”

宋知问大笑着仰头灌下一口啤酒：“不过说真的，朋友，我到现在都觉得你有进军美术界的实力。我之前给我几个学美术的朋友看你画的那些小人，他们都挺想看看你的其他作品呢。这可是个机会啊，伙计，最近有什么大作吗？以前的也行。”

陈祈安皱眉思索，以前的画几乎都扔完了，只不过……他最近有一幅随便泼出来的画，是在极其抑郁的状态下随便完成的。那晚他盯着画看到半夜，最后拿铅笔在正中央厚涂出一个猫头。连专业练过的音乐还落榜呢，何况美术，陈祈安也没太当回事，只是宋知问看起来很上心。他不想扫了朋友的兴，把那幅画给了宋知问，从此一举成名。

有人称他的作品是后疫情时代的新派风格，拉开了新时代艺术的序幕，有人评论这种风格最能集中体现当代青年于困顿中求索的精神，具体我们不得而知。

就像是古希腊悲剧式英雄的内核，陈祈安死在他事业的上升期。那时他做了很多慈善捐款，一边又靠酗酒获得灵感，在二十四岁那年逝世。

二

我叹了口气，揉了揉脖子，把打字机放在一邊，取下上面的稿子，正要下床找订书机把纸订起来，一阵剧痛突然袭来，我眼前瞬间模糊一片，差点儿咬断舌头才没有叫出来。我在床头柜上摸来摸去，终于在药盒里摸出两片止痛药塞进嘴里就着水吞下，缓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平息，眼前的图像总算清晰了些。

这些天我总觉得自己的病有好转的迹象，虽然我很清楚这种打小就有的病很难根除，但至少现在的我还可以下床走上几步。我扶着墙走出卧室，看见妈妈坐在客厅，面容憔悴，像是刚哭过一场。看到我的一瞬间，她站起身来：“小安，你怎么又下床乱跑，医生都说了你要在床上静养……”

我在妈妈开始长篇大论前快速把手里的纸递给她，她的注意力很快被那篇小说吸引。“哦，亲爱的，你还真的用它写了小故事……《了不起的陈祈安》？”

她浏览着小说，很快安静了下去。一个月前，我开始卧病在家，母亲就给我找来了一台老式打字机，很怀念地和我说这是她以前用来编一些小故事用的，希望我能给自己找些事情做。我其实更愿意画画，只是那时我的手抖得厉害，连发消息回复方晴都难，更何况画画。说到方晴，也不知道她会不会生我的气，最近她每天都骂我胆小鬼，不敢回复她的消息，如果我能拿得住手机的话还是很愿意回复她几句的。事实上最开始的几天我就是这么做的，那时的我以为没有几周就可以回到学校，只是后来我已经拿不动手机了，时间长了就会发抖。

“哇，我喜欢这个故事，小安。所以你把自己描述成了一个有名的美术家是不是？真像个超级英雄，哦，我的孩子……”妈妈突然落下泪来，抱住了我，我那时不知道她在哭什么，以为是心疼我之类的，便轻轻拍拍她的背，安慰着说：“没事的，妈妈，我不疼。”

半夜，我被一阵剧痛疼醒，艰难地倒出四片药一股脑塞到嘴里，只是这一次的疼痛格外难熬，我总感觉眼前全是鲜红的色彩，想要把我的视线全部遮盖。好痛啊，脑袋几乎要裂开了，恍惚间我似乎还听到了妈妈的声音。我又吞下四片药，才感觉好了一些。这时，妈妈的声音清晰地传过来：“还是不回去了吧，小安身边不能缺人。爸应该会理解的，以前小安常说姥爷是天底下最爱他的人。”

“亲爱的，医生也说小安现在的情况有点儿糟，可能没有几天了，能撑多久全看他的意志……”是爸爸的声音。

“你什么意思？难道就因为小安只剩下几个月时间，我们现在就要放弃他吗？”

“小安能坚持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了，这你我都知道，而且那些亲戚现在对咱们借钱已经有点儿厌烦了……”

“你知道吗？今天小安给我看了他写的小说，他把自己写成了一个大艺术家。”

对面的声音沉默了，妈妈继续说：“我今天一直在想，如果小安没有得这个病会怎么样，也许他真的会成为大艺术家，也许他只是当一个小杂工，但有什么所谓呢，我的孩子只要永远有一颗温暖澄澈的心就好。以前我一直觉得电视剧演的那些都离我们太过遥远，哪有那么多绝症，只是……”后面是一段抽噎声，声音断断续续的，“只是他才十一岁啊！”

我没再往后听，慢慢躺回床上，原来妈妈是因为这个哭的。没来由地，我蜷起身子，有点儿害怕：死了？什么是死了？死了会怎么样？可是我现在还不想死，我还没有画够，我还没有找到小白猫，我不想看见妈妈哭，妈妈已经好久没笑了。如果我好好吃药，多活一段时间，妈妈会不会开心一点儿？一定是这样的，不会有治不好的病，医生也许看错了，我要是好好吃药就一定会好的。我怀着这个想法沉沉坠入梦乡，梦里那只白猫冲我摇着尾巴。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家里很静，爸爸不知道去哪了，身旁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方晴。我接起电话放在旁边。“陈祈安？我还以为你不会再理我了，你怎么不回我的短信？你知不知道，我和宋知问快急死了。好久没见阿姨他们了，我们也不知道该不该去你家找你。你到底生了什么病？怎么这么久了还不回来？”

我正要回答，那该死的疼痛又涌了上来，到嘴边的话成了一声呻吟。

“陈祈安？你怎么了？”

我没什么精力回答她，只想快点儿找到药，手胡乱在桌面上扫来扫去，不知道碰到了哪里就挂断了电话，最后把药瓶碰掉，药片撒落一地。我抓了一把塞进嘴里，期望着加量的药能效力翻倍。

“祈安？”我抬头，看见妈妈神情有些呆滞。爸爸搀扶着她，担忧地望着我，我的心沉了下去。

三

姥爷去世了，妈妈的精神有些崩溃，爸爸又不知道在外面忙什么，一连几天都是我和妈妈呆在一起。妈妈安静地坐在床沿，我躺在床上试图说一些小时候的事情，爸爸说多和妈妈说些以前的事情会让她好受一点儿。

有一天，我感到精神前所未有地充沛，难得下床走了几步。客厅那架钢琴还是很显眼，我心里一动，慢慢挪了过去，中间不小心踢到了一块积木。我小心地坐在琴凳上，腹部隐隐传来细碎的疼痛，我竭力将琴盖掀开，顺着遥远的记忆把音符一个一个敲出来，“旦复旦兮，岁岁常乐……”

“知足永安。”

我抬头，看见妈妈靠在门框上歪着头看着我，我笑了起来，知道回忆真的在起作用，于是接着唱了下去：“祝福我的孩子啊，要有健硕的体魄，一个人也不会在风霜中颤抖；愿他有冷静的头脑，不会为奸言所蒙蔽，亦不会因唆使而迷失；愿他拥有高洁的灵魂，即使遭遇劫难，也无损坚韧的自我；我的孩子啊，有一颗温暖澄澈的心。”

我的内心带着极大的满足。伴随着又一阵疼痛，我趴在钢琴上，闭上了眼睛。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自己的卧室，方晴和宋知问坐在床边，我们对视了半天我才忍不住开口：“我现在已经出现幻觉了吗？不然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方晴少见地没有接我的话，我这才发现她的眼眶红红的。宋知问在旁边说：“你小子休息的时候可要好好治疗啊，等好了我们一起去吃烧烤。”

过了一会儿，我突然反应过来：“你们看了我那篇小说啊？”

方晴嗤笑一声：“你也真是敢想。不过我很喜欢那个故事，所以快点儿好起来把它变成现实啊，大艺术家，我們都等着你的签名呢。”

我点点头，有点瞌睡，宋知问好像还想说什么，方晴冲他摇了摇头，对着我指了指床头的篮子，用口型对我说“记得看信”。

他们走后，我伸手摸索了半天才拿出一张纸条：“如果你能挺过去，我们就再去一次海滩，星星很好看。——方晴”我将纸条反复看了好久，把它压到枕头下面，预感我会睡个好觉。

妈妈在不久后精神好转，但我睡的时间越来越长。有一天，她拿着一张纸坐到我旁边，柔声说：“小安，我的确要承认你写的那个人很有趣也很有才华，但我不是很喜欢他。我也写了一篇《了不起的陈祈安》，关于我认识了十一年的陈祈安，你要不要听听？”

我那时没什么力气说话，点点头。

了不起的陈祈安

陈祈安出生在一个二线沿海城市，绿化很一般，他的母亲是一个会弹钢琴的小职员，父亲在一所小学当老师，家庭条件一般。陈祈安称不上是一个有天赋的孩子，他记不住音符，唱歌的调子总是歪七扭八，画着自己喜欢的画，有四个忠实粉丝——他的父母和他两个很好很好的朋友。陈祈安从出生起就得了一种病，在床上呆的时间很多，因而他创作了一个故事，一个关于他所憧憬和向往的人生故事。但他似乎忘记了，他已经度过了足够了不起的一生，他不知道他的降生如何给家庭带来光明、喜悦和希冀，他不知道他是如何带给朋友快乐和陪伴，甚至在生病的时候也努力给父母传递希望，让身边的人了解到了自己原本的样子。因此，当他已经了解了自己的去处时，他是平静的，他已经度过了足够了不起的一生，充实的一生。他已经拥有了他所需要的一切品性。他曾存在过。

四

“为什么他脸上带着那样的笑容？”

“也许他去了一个他喜欢的地方。”

（责任编辑/孙恩惠）

指导老师 王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