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佳轩
南山已经十二年没有下雪了。
他觉得自己是时候上路了,于是收拾好行囊,套上远行人穿的青色布衫,背上一杆银枪,在日暮时出了家门。那杆枪擦拭多了,尖处泛着幽幽的青,好似一条盘着紫竹的出水蛟龙。
临行前,他叩开师父的柴门,风烛残年的老人扶着门框挪出来。他说他要去南山,老人罕见地沉默了很久,最终点了头,像悲风摇过残叶。门合上了,他听到门缝中挤出一阵粘稠的叹息,只好拾起它上了路。师父早些年寻觅过南山,但不到一年就落魄地回来了,闭门不出,守着三分薄地挨日子。寒来暑往,他从一个莽撞孩童出落成翩翩少年。
他的背影终于追赶着残阳消融在茫茫山坳里。一路上,他听说了不少关于南山的传闻。有人说那里习武之人的世外桃源,流水掩映,翠竹环绕,男女老少怡然自乐。那里尊武功最高者为首领,山间事务大多由百姓决定。相传那里有一座天下最宏伟的书库,秘笈著作浩如烟海,因此挑战者和朝圣者络绎不绝。据说南山每换一次首领,便会下一场雪。
山路的尽头是一扇敞开的柳丁木门,几只楼燕轻盈地停在红墙上。他缘门而入,正遇上一队巡逻兵,他赶忙截住领头的中年男人,问哪里可以见到领主。那人顿住,像看一株花草一样盯着他,干笑两声,领来一个白面男人:“你问他罢。”
流着油汗的男人挤出一丝微笑,用两个肥厚的指尖捏住他的手掌:“壮士且安住一段时间,与此地相熟之后,谁都能上山竞这把交椅。”接着眼珠一轮:“这里鱼龙混杂,您这枪就先放在仓库里,用我们的长矛防身便是。”
他思忖片刻,觉得有理,默然点头,将银枪取下,双手递上。白面男人把他领到军营:“来便来了,就得在这儿干一段时间,也许日后平步青云的就是你呢。”
晨钟暮鼓,日子如流水般逝去。他习惯了破旧的长矛,也习惯了上锁的仓库,却仍不愿和其他人一样每日喝酒划拳,浑浑噩噩地生活。他常在日暮时分枯坐河边,逢人便问何时能上山。河边的老柳树不言,一寸一寸地矮下去。
那天傍晚,他的营长——他来到南山时见到的第一个人,提着一壶烧酒跨进他的茅屋。两人都闷闷的,只听见杯盏相碰的脆响。
酒过三巡,两人的脸颊上都起了红潮。营长“砰”地把酒杯狠狠一摔,木桌上顿时开出万点碎琼。“孩子,你这樣是永远爬不上去的。”他合了眼,自顾自地讲下去。“前些年有个老头子不信邪,把山里的人都打败了,径直奔山顶而去。谁料山路上尽是机关,亏他有些本事,捡了条命回去,不然就给山沟里的树当肥料了……”
营长干笑两声:“啥事都让你决定,哪有这种好事?投票,投的只是山窝窝里种几棵树的破事!”男人七分醉了,皴裂的手搭在少年纤瘦的肩上。“你要真想去,就得和我们一样,醉生梦死,说囫囵话,”他冲着墙角的长矛踹了一脚,“再说了,就这铁杆子,练一样的把式,就算你有通天的本领,你能保证那时使得出来?走啦!”
他推开门,冷风海水般猛灌进来。月白星淡,少年好像回到了童年时光,师父摇着蒲扇,慢悠悠地讲起往事,小小的他听得如痴如醉,腿上搁着他心爱的银枪。
他变了,变得机敏灵活、圆滑世故起来,很快就成为营长最得力的手下。过了一月有余,山下来了一伙贼寇,营长说是立功的好机会,便带他去了。
两军相遇,他仍如从前一般挥矛冲了上去。后来的事他不记得了,只知道那天下着潇潇细雨,他曾经灵巧的身段僵硬成一段枯木,已无法控制自己了。
矛尖像一盏在雪里摇摇晃晃的烛火,然后是满眼刺目的鲜红。营长死了,为了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他是耍大刀的好手,但临死前手中仍紧攥着那根长矛。血融进残阳里,落在林间,洒在流云上,温暖了南山的万家灯火。
那天傍晚,他一个人坐在河边的枯柳旁,像是一片森林被一点点蚕食成荒野。天明时,整条河都被泪濡湿了。
他接替营长位置的第二天,有人看见他贴发讣告:“他是一个忠诚的将士,他的死是光荣的,是伟大的……”抬头,南山的天依旧响晴,给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带来无尽的希冀……
(责任编辑/李希萌)
指导老师 李洪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