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树

司雨桐

“大海呀大海，是我成长的地方，海风吹，海浪涌，随我漂流四方……”

童年的午后，姥姥总爱哼唱这首歌哄我睡觉。小小的我躺在大大的床上，姥姥斜倚在床边，温暖的手轻拍着渐入梦乡的我。日影斑驳摇曳，小曲缱绻缠绵，氤氲着暖暖柔情。

只是我成长的地方，没有大海。灰黄交织的建筑之间，堪做风景的只有院内几棵古樸高大的洋槐树。春去夏来，秋收冬藏，槐树一直挺立在那里，默默相守……

梦里槐花树

幼时的我如同一头小兽横冲直撞，家里的小院就是我撒欢儿的天地。七月，槐花随风漫天飘零，纷纷投向大地母亲的怀抱。洁白的花在地上铺了一层又一层，很快就因汽车尾气和人们的脚步化为泥淖。被污染了小小天地，我自是不乐，愤懑化作重重一脚跺在落花堆上，还一边啧啧嗔怪道：“真是好看不中用的东西！要是槐花永远不落，只在树上高高地挂着就好了。”在一旁晾床单的姥姥听到了，笑而不语，转身上楼拿下一个竹篓来。“早早，帮姥姥个忙，把地上干净的槐花拾起来，装满这一篓。”

我虽不解要这一地落花有何用，却也感百无聊赖，便欣然照做。我蹲在地上一朵一朵细心挑选着，其间还趴在地上观察了正在搬东西的蚂蚁，追了蝴蝶，累了便躺在槐树下，欣赏那变化万千的流云——有一朵像灰姑娘的水晶鞋，还有一朵像爸爸生气时鼓起的脸，想到这儿我便咯咯笑出声来。时间过得真快，不一会儿就日落西山，满头大汗的我抱着装满香净槐花的大篓回家。

第二天，姥姥将所有小花放在清水中冲洗，她的动作是那样温柔，害得我都嫉妒啦！第三天，我看见姥姥把“沐浴”后的槐花整整齐齐地排列在一大块蓝布上，将它们放在阳光下晾晒。又过了两天，蓝布和槐花一起从阳台上消失了，我也渐渐淡忘了那些从未被我重视过的槐花。

直到一天，姥姥像往常一样高喊一声“开饭了”，一缕与众不同的香味勾引饥肠辘辘的我闪电般奔到桌前。原来是姥姥用一周前我采撷的槐花做了个槐花宴，虽没有“红酥手，黄滕酒”，却也有松脆的槐花酥和馥郁香甜的槐花米酒，还有我最喜欢的槐花糕，软糯可口，一口咬下去，如同樱花邂逅了暖流。姥姥笑脸盈盈地望着正吃得狼吞虎咽的我，道：“你看，即使是凋落的花，也可以成为美味佳肴，生命的价值在于如何利用它，生命本身就是一首诗。”

后来我学到了一句诗——“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才发现原来姥姥早已给我讲过这堂课，这堂课的名字叫“敬爱生命”。往后的许多年里，我常常做相似的梦，梦中我倚着树干，槐花从我眼前如大雪般纷纷落下。这次我不再嫌弃它会变得泥泞，而是在姥姥的陪伴下与它共舞。那是我梦里的槐花树，是灿烂如歌的生命之花在恣意绽放。

遥遥槐花路

在我上小学五年级时，姥爷因病溘然长逝。悲痛与懊悔在我心中发酵，愈演愈烈，我无法与自己和解。种种有关姥爷的回忆就如以逝者为刃的凌迟，令我窒息。我在姥爷的肖像前哭了一次又一次，我给姥爷写的信烧了一封又一封，可我始终无法原谅自己，为什么当时不给姥爷说再见呢？为什么不通过他的微信好友申请呢？为什么不陪他去他想去的苏州呢？……太多的为什么堆成了一座小山，压迫着我脆弱的神经。

姥姥发现了我长久的异样，向我走来，蹲下，予我以紧紧的拥抱，在我耳边低声说道：“我们出去走走吧！”

那是阳光最明媚的夏天，我们家却陷入了冰冷与潮湿之中。理应最受打击的姥姥此刻却逼迫自己成为一面坚强的后盾，支撑着弱小的我。姥姥牵着我，漫步在炙热的蛙声、鸟鸣和蝉唱里。沉默了良久，姥姥慢慢停下，蹲在我的身前，将我的头深埋于她的肩，又轻抚着我的头：“死亡是一面镜子，反射出生命在他面前做的各种徒劳的姿态。我们无法改变，也无力挽救，能做的只有平静地接受。我们必须接受，死亡其实就是一场遥远的约会，就像饱食的客人迟早要离开生命的盛宴，姥爷并未离开我们，他只是走出了时间。”大风起，黄白色的小花从槐树枝头飞落，不知是在为姥爷送别，还是在宽慰我，它们静静地落在我的肩头，静静地依附着。

当时的我对姥姥的话只是一知半解、似懂非懂，但其中蕴含的坦然面对死亡的力量深深鼓舞着我。回忆里，那段铺满槐花的路很短，但是，敬畏死亡、不惧死亡之精神伴我走过了漫漫人生路，也将继续与我同舟共行。

脉脉槐香情

如果说，时间于槐树是幻化成了一圈圈年轮刻进粗壮的树干，那时间于姥姥就是幻化成了一颗石子，投掷向姥姥的脸，泛起一圈圈岁月蹉跎的涟漪。姥姥不了解高考制度，她只关心我们食堂的饭好不好吃，我有没有按时睡觉。姥姥渐渐不知道如何才能参与到我的生活里，她只能通过偷偷给我塞红包的方式，笨拙又用力地表达对我的关怀。

暑假，我因参加活动离开了河南，来到北京，虽只有短短一周时间，却因念及又是槐花盛开的时节不禁升腾起对家乡的思念。在我的脑海里，院里的槐树向我张开了双臂，树下是一个老人安详的背影。近看，原来是姥姥，她正收集着槐花，想着怎么给我做槐花宴，精神矍铄，“依然一笑作春温”。那一刻，我才惊觉，姥姥就是我的槐树，她给我臂膀，给我陪伴，给我爱。

回河南的列车门开启，我一下车便迎来了姥姥热情的拥抱。她捏着我圆润的脸蛋，心疼地说：“你都瘦成什么样了。快！回家！姥姥做了你爱吃的蒸槐花菜！”

（责任编辑/无可）

指导老师 王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