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江
卓理没有走出过这片大漠。事实上,这里的大多数人最后都没有走出过这片大漠。这里的风总是呼啸着卷起一粒又一粒的尘沙,肆意起舞,然后像从未移动过一样随意舒展在人与人之间狭长的寂静里。这是一片终日被烈阳烤灼着,却日益冰凉的大漠。
从记事以来,卓理就一直听着邻居和自己家的咆哮、邻居和邻居的咆哮、邻居和邻居的邻居的咆哮。他们是那么地憎恶对方,明明对方是这孤辽之地所剩的唯一同类。有时是因为一头没拴好的骆驼,有时是因为一盆污水,他们就大打出手,直至日暮西去,并发誓老死不相往来。他们总是无休无止地争执着,仿佛这片荒蛮之地最终只留下自己,才能得到真正的幸福。
卓理不明白,也不关心。但大漠外面是什么,只有他关心。母亲说外面是灾荒,父亲说外面是战乱。爷爷说他年轻时带着家里人躲进这里才得今日的保全,大家都要珍惜。卓理说,他想出去。爷爷用力地敲了敲他的后脑勺,厉声说:“出去很危险,你不知道吗?”卓理只好缄默不语,但他没有放弃逃出大漠,就像这片大漠从未放弃过歌唱。
夜半三更的时候,卓理总能听到大漠的歌声。那声音低沉而悲凉,初听像谁的呜咽,随着风沙毫无韵律地加快和变缓,沉寂的世界像是夜半苏醒,狂欢不止。房顶为夜痴迷,滋滋作响,悲壮的风狂乱地撞击着石土,激烈得像一场盛大的音乐会—— 一场隐瞒他们这群外来人的沙漠精灵的交响音乐会。每当这个时候,卓理就像一个悄悄溜进童话世界里的小偷,躲在角落屏息凝神,听着沙漠的狂欢,咀嚼着那沙漠之歌。沙漠之歌是一首驱逐的曲子,卓理敏锐又迟钝地意识到。
爷爷的宝贝箱子里有一个指南针。那个箱子是他们一家人确实是很早以前从外面迁徙进大漠的唯一证据。这里的每家每户似乎都有那么几样与沙漠毫无关联的东西,但大家似乎也并不常去关注,任由它们烂在角落里,与滚滚的黄沙埋藏在地底。爷爷也一样,他总是说,那些玩意早晚丢了算了,现在这个世道,只有这里是最安全的。
卓理不想要安全,他想去外面的世界。哪怕像妈妈说的一样被流弹射穿心脏,在他看来,也比被枯黄的漠土埋没头颅来得舒服。这样的比较他没跟家里人说过,因为这是不能说的。卓理虽然没有经历过灾荒和战乱,但他可以从大人们惊恐的眼神中看到那一切。
即使如此,卓理還是很想要爷爷的那个指南针,然后听着沙漠之歌,在那低沉与悲凉中像个勇士一样高昂地出逃,哪管大人说的灾荒与战乱。
卓理在夜色中不停地跑着,不停地跑着。古老又苍茫的大漠,像一匹深不见底的棕黑色绸布,托着他一步步地陷落下去。指南针指向南方,卓理知道,自己只要不停地向那个地方跑,就能跑出大漠,因为世界不只有沙漠。虽然很多年来他头顶的上方只有无尽的狂沙,但他知道,也坚信在狂沙横行的外面,也许有着从未属于过他的绿洲。他只想要那一片绿洲,为此不惜远离故土与亲人,成为背弃祖辈意愿的叛徒。
就在卓理为自己的疯癫而自嘲的时候,沙漠开始了它的交响曲。就像刀刃砸在骆驼身上的那秒撕破天空的哀嚎一样,大漠像疯了一样卷起漫天的黄沙,拍打着屋顶,铺天盖地,歇斯底里。风带着怒意尖叫着、嘶吼着,沙粒们借着肆虐的风在苍穹狂舞,时而如黄龙腾起,时而形如天幕。
卓理难以描述那天晚上他看到的一切,只是不管过去多少年,当他闭上眼睛回想起那个夜晚,耳旁还是会传来如噩梦般的大漠的嘶吼。那是一场属于自然又超越自然的宣战。在明明只有无数沙粒狂舞的大漠之中,在只有狂风和卓理的大漠这边,卓理听到了沙漠低处发出的人类的哭喊声,铁罐死死压住骆驼的呜咽声。
卓理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指南针,终于下定了决心,转身朝着绿洲的另一头奔驰而去。
很久很久以后卓理才知道,即使是人类历史上最快的运动员也永远跑不过沙漠之歌的旋律。
“最后呢?卓理最后怎么样了?”一些孩子围着一位两鬓苍白的老人,好奇地问道。老人站起来,摸索着身旁的拐杖,笑着说:“最后?最后卓理逃离了大漠,获得了梦寐以求的自由,外面的世界早就不像爷爷那辈人传的那么恐怖了,卓理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孩子们获悉了美好的结局,去玩游戏了。只有一个年轻人,静静地站在老人的身后若有所思。
“年轻人,你怎么还不走?”老人幽幽地开口,此刻他不做掩饰的低沉嗓音中有被黄沙侵蚀过的痕迹。
年轻人终于笃定地说:“你就是卓理,对吧。”
“我可不会因为你识字而夸你是个聪明孩子。”老人挖苦地说,语气中却不带讥讽,“毕竟你看起来大概有二十岁了。”
年轻人注视着年迈的卓理腰间绑着的那个指南针,古老的纹路上淡淡地刻着老人的名字。
在那个晚上,年轻的作家在民宿的书桌上写下了短篇小说的最终结局:出逃的卓理在最后一刻因懦弱放弃了绿洲,可转身回家的他只看到了遍地的狼藉——沙尘暴在他出逃的那个夜晚光顾了他的故乡。所有人都葬在了沙漠之歌里,只有与沙共舞的他苟活了下来。
直至如今。
很多人都生活在沙漠,那是我们想要逃离却又不忍心逃离的地方。我们在这里长大,在这里拥有亲人和朋友。即使一切并不是那么美好,甚至显得无比荒谬,但这里让我们孕育了“三观”,并使我们终其一生都要与潜入自己人格的“荒唐”作斗争。没有勇气和智慧,我们很难走出沙漠。出走意味着良心的谴责与世俗目光的轻蔑,同时也意味着自由与孤独。
人生的路上没有最正确的选择,当我们得到一样,就会失去另外一样。决定我们是谁的,只有我们自己,只有跟从内心的选择才能获得最终无悔的结局。但愿我们每个人都有逃离大漠的勇气,无畏失去一切,重新开始。幸福没有定义,承担起别人的期望是一种;勇于争取自由,听从内心的声音,寻找“绿洲”是另外一种。只要我们不去浪费人生这张没有返程的车票,只要我们认为自己的选择无愧于自己,就是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