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平安
沈苇,浙江湖州人,曾居新疆30年,现居杭州。著有诗文集《沈苇诗选》《新疆词典》《正午的诗神》《异乡人》《书斋与旷野》《诗江南》等20多部。获鲁迅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诗人奖”、十月文学奖、刘丽安诗歌奖等。
操持“以诗论诗”这一独特文体的作者,必须是诗人,而且必须是优秀的诗人。这一判断应该是没有问题的,无论是从逻辑还是从文学史上,都可以得到充分印证。这与没有写过诗的人可以评诗论诗不可同日而语。诗擅抒情,说理非其长项,而论诗则贵在或归结在“论”出某种理论、道出某些见解,而且不可以概念、范畴、邏辑、推演的方式行文,必须满足诗的质的要求,必须是一首诗而不是分行散文——条件苛刻,所以说非诗人不可为。
诗人沈苇吟哦多年,著作丰赡,甘苦自知,对诗的心得了悟是建立在经验之上的夫子自道;主编刊物,广交诗友,行走在文学江湖多年,对当今诗坛现状、走向亦了然于胸;执教大学,对诗学必有高屋建瓴的理论思考。具备了以上几项条件,便具备了以诗论诗的资质与底气。当然以诗论诗,中外皆有,作为后来者的沈苇,应当摆放到前贤身后,鉴古知今,庶几可给《论诗》一个恰当的位置。
影响最大的,大概应数法国诗人波德莱尔的《感应》了,这首十四行诗,将宇宙比喻为一座“象征的森林”,被尊为“象征派的宪章”;杜甫《戏为六绝句》“以诗论文,于绝句中,又属创体”(《唐宋诗醇》),“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批评文人相轻陋习,力倡继承前人,但绝非“递相祖述”,这一美学主张,至今仍不无意义;元好问《论诗三十首》,奉《诗三百》风雅为“正体”,汉魏乐府与建安诗歌为后继,对所处宋金诗坛“伪体”盛行现状,以“诗中疏凿手”为己任,起而拨乱反正。
今沈苇效法前贤,可谓正当其时,新诗刚过百年,诗坛气象万千,乱象亦万千,新诗理论建设正处于一重要节点,与波德莱尔、杜甫、元好问之所面对,差可比拟,有建树的诗人和理论家应当有所作为。
当然,如果试图建构起一套逻辑自洽、严密完整的诗学理论体系,以诗论诗的方式显然是不大可能的。不过这并不妨碍沈苇提出自己对全书起支撑性的诗学观。
“诗是无言之言,无用之用/从‘无中一再化生”,是“缺席在场”和“不在之在”。这里所谓“缺席在场”和“不在之在”,显然不是指传统诗学的言外之意、象外之旨,而是先于诗人存在的诗,它如同头顶的“三尺神灵”,“俯视”着诗人,直到诗人“十分小心、慎重”地写下,遂显形为头顶三尺的一首诗。受当前人工智能技术突飞猛进的启示,沈苇将“一首新出炉的诗”,比喻成无人驾驶的汽车,这首诗不受诗人操控,“无人、无己”,只接受“以太至高之善的派遣”(《无人驾驶》)。不难看出,其间有柏拉图“神灵凭附说”的影子在晃动。古人所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今人所言“诗来找我”庶几近之。这是带有本体论色彩的诗歌美学,也有某种神秘论意味。
沈苇批评当今诗坛,“像流水滑过玻璃、大理石表面”那样“过于顺滑”的诗——在我看来,这是网络时代传播便捷的必然伴生现象,其优秀之作也少有品味与阐释空间,其极端便是“口语诗”乃至于形而下者“口水诗”的大行其道。究其根本,还是一个语言如何处理与实用性功能既相联系又相区分的诗性功能,把握是否到位的问题。为此《论诗》首篇开宗明义提出一个方法论意义上的概念——“内置”,即“去阻断它”。沈苇显然受到了俄国形式主义美学“陌生化”理论的影响,但“阻断”顺滑,在诗学处理的操作性上无疑更具体、更明确,因而更容易把握一些。在《痛饮》一诗中,沈苇隔空邀约读者,和读者交换诗心,读者接受的一维显然也在沈苇的考虑范围之内。以此观之,已经具备了搭建诗学理论大厦的基本梁柱。余下就是摆放大厦内部的陈设了。
如同杜甫论诗,必要论及诗人一样,《论诗》也语涉李白、杜甫、苏轼、阮籍、陆机、陆游、元好问、刘半农、荷马、莫扎特、布莱希特等众多中外诗人(广义)。其作用大致有二:一是礼赞先贤;二是承继传统。且看《诗仙》一诗,以一连串八个不避重复、不惧单调的排比句“……的李白”铺排出一种连贯气势,如飞流直下,概括了李白多姿多彩的一生,第九句则以“终化为骑鲸捉月去不返的诗仙”,完成了由“李白”到“诗仙”的历程。《杜甫》从标题到写法,则完全不取从“杜甫”到“诗圣”的写作,而是盛赞其“在风雨和鬼神之间”,提前开拓“无边现实主义”的巨大贡献。沈苇推崇刘半农的歌谣,尤其赞赏他借鉴第三人称的“他”字,创造出一个“她”字,取代了民国时期的“伊”字而广受认可,沿用至今。自仓颉造字,天雨粟,鬼夜哭,历代中国文人,为汉语言文字做出过贡献的,都应该受到后人的尊敬。在许多国家民族语言的形成过程中,诗人都起到了极大的推动作用,沈苇在提醒中国当代诗人对祖国语言文字应该担负的责任。
《论诗》中所谓承继传统,是针对当今再现历史中相似现象的警策。《放翁》便借陆游力戒“江西诗派”堆垛、僻涩的“琢雕之病”,批评当下部分诗歌与前述“过度顺滑”另一极端“技术至上和修辞过度”的弊端;从莫扎特乐曲将诸多对立性的元素熔于一炉的风格,总结出一个“贾宝玉+孙悟空”的操作模式,以求呈现纷繁却和谐的诗美。《混沌》又以凿七窍而亡的故事,诫勉以二元论眼光看世界,力主诗人需保持混沌的第三只眼。作为一名在大漠冰山和烟雨江南的两极世界游走的诗人,沈苇文化性格的塑造必然会影响到他秉持的审美理想。
介入当下文学现场,激浊扬清,为营造一个健康的文学生态尽一份责任,其拳拳之心,在《论诗》中昭然可见。
《青年》一诗,是直接针对当下诗坛时弊的:京城鬼街,入夜一家酒馆里,作者与两位青年诗人对酌。其一,在红星二锅头加持下,“整个晚上/都在喋喋不休攻击同行”。作者遂以长者身份正告:“我们的智力,不是用来/攻击别人,而是用来完善自己的”。其二,却闻而窃笑,盖因另有秘籍:“捧杀别人/建设自己,也是一个好办法”。这是一首精短的叙事诗,寥寥数行,时间、地点、人物、场景、话语、叙事各要素悉数到位,且三人各有其面目,浓郁的喜剧色彩,令人莞尔。诗题“青年”,更将个体上升为群体,遂把诗坛乱象表露无遗。“文人相轻,自古而然。”曹丕、杜甫有所不知的是,而今文人,除了“相轻”之外,“相捧”也成为一大风气,当然是各立山头,各摇旗幡,党同伐异而已。衮衮诸公,庶几可对号入座。
《误会》亦可作如是观。这首诗的灵感来自里尔克,针对的却是当下中国诗坛。“全身终于挂了点废铜烂铁”——“终于”一词,言其荣誉、奖项、头衔等的来之不易,自然不甘锦衣夜行,一定要招摇过市,显摆显摆,问题是,一旦把这些虚名真当回事,那就“误会”了。
比之于旧体诗形式、内容严格的自律以至于格式化,刚刚走过百年的新诗仍然走在路上。新诗之新,新在自由,新在不断地生成、不断地变化,谁也不能规定新诗只能这样写不能那样写。如柏拉图所言,诗有别于技术,不受规则限制,因此所谓“正体”“伪体”之辨,很难用之于新诗。如果有所谓“底线”,则应是坚守诗之为诗而非其他的美学的质的规定性,这是旧诗、新诗共同的恪守。明乎此,则可以判定《论诗》所生发的哪怕是吉光片羽式的真知灼见,都对新诗建设是有价值的贡献。若从文学评论着眼,则厕身高校的沈苇,不俯就学院派的学术评价体系,不拘一格,以诗论诗,触机成趣,妙绪纷披,使古老的传统发扬光大,也给当今的文学评论,注入了一股新鲜活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