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晴
(西安思源学院 陕西 西安 710038)
在《主角》之中,串联起现实主义精神的人物是主人公忆秦娥。她从11 岁跟着舅舅来到县剧团,到人到中年成为一代传奇,历尽世事磨砺。她的半生也随着大历史环境变迁发生变动。这背后有秦腔这一古老艺术重拾旧梦的热情,也有市场化环境下经济的兴隆繁盛,更有繁花落尽的落寞悲凉。时代变迁、主角更替,这看似简单的场景实则隐含了作者对人生无尽悲凉的感慨。《主角》借一个县剧团展示了时代变幻和主人公的人生历程,传统剧团在时代浪潮中遭受流行乐的冲击,秦腔演员进茶楼“搭红”抑或南下经商,忆秦娥成名之后受到谣言非议,秦腔作为传统戏曲艺术的代表走向世界……这些都是时代和社会的真实反映。小说将人物放在特定的历史情境中,展现时代变革中的众生相。历史为个人搭建了一个绝佳的戏台,也将大环境下的小人物被裹挟的命运体现得淋漓尽致。
小说多处形容忆秦娥的“傻”,她的简单、不谙世事,是外人看来的傻,但对秦腔,她更多的是不求回报的“痴”。与其他人好争主角不同,她并不痴迷于当主角,从刚开始学戏屡屡想回去放羊,到成名后为名声所累,她无数次想要放弃。仿佛是被人推上了主角的道路,也因此尝遍了光鲜主角背后的苦楚。而这样的性格恰恰是忆秦娥能够获得世俗成功的关键。一步步走向更大舞台背后是扎实的基本功、日积月累的苦练、伤痕累累的身体。而笨拙背后也藏着作者对“大匠”精神的书写,不讨好卖乖、不同流合污、不虚头八脑,有真本事的苦苦修道者才能撑起主角的光环。“我写她,是时钟的敲击,是现实的逼催,是情感的抓挠,也是理想主义的任性作祟。”①进不得、退不能、守不住、罢不成,获得了顶尖赞誉,也受到了无尽折磨。忆秦娥恪守初心是柔弱而有力量的,她坚守对秦腔的传承,用秦腔这种来自民间的力量,发出深沉的生命呐喊。这是作者对生命的赞誉,也是对秦腔艺术衰败的反省,还包含了对现实问题的思考。
与忆秦娥的“傻”和“痴”相对的是,书中其他的人物看似与台上主角无关,实际上个个在生活中争抢主角之位,这也为作品增加了深层的思想内涵。米兰与胡彩香都是善良、美丽的台柱子,却因为争当主角错过半生的姐妹情;楚嘉禾为与忆秦娥争主角,造谣使坏,无所不用其极;就连厨房的两位师傅,也要争个高低、争个谁是厨房的中心。这不仅是真实生活的书写,也是升华主题的方式。从宁州剧团到省秦腔团,忆秦娥经历了大大小小的“社会”的熏陶和流言的纷扰,而对艺术的坚守却也使她在这世俗的纷繁之中更显其珍贵。
“在古老的中国戏曲中,也不能说对普通生命的尊重、对弱者的温情、对‘昏睡者’响鼓重槌的敲击,以及对人格平等的声声呼唤就不酷似‘现代意识’的某种觉醒。”②用传统戏曲的样式和方式塑造人物、反映现实,既赓续了现实主义文学传统,又使作品富有传统内涵同时赋予传统艺术新生。小说借忆秦娥的人生命运和舞台历程,串联起时代的巨变、社会的复杂、个体生存的艰辛,展现出长篇小说史诗性和全面性的珍贵品质。
戏剧和小说在陈彦的创作中正如一枚硬币的正反面,二者之间的相互作用十分重要。在中国古典文学传统中,小说和戏剧关系一直非常密切,又因为戏曲大多是民间舞台的产物,尤其是秦腔,很多作品都带着浓烈的烟火气,能够展现民间社会的“离经叛道”与“生存呐喊”,因而也可以叫“小人物”的“生死场”。在陈彦的小说中,明显能看到戏剧对他的影响。戏剧和戏曲的抒情性、写意性与叙事性、动作性的差异,也形成了其多元的叙事美学风格。
传统戏曲的审美精髓很大程度源于写意,作者对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表现实际上刻意与真实的生活保持一定距离,这一点上与布莱希特的“间离”效果不谋而合。“在中华文化的躯体中,戏曲曾是主动脉血管之一。许多公理、道义、人伦、价值,都是经由这根血管,输送进千百万生命之神经末梢的。无论是儒家,还是道家、释家,都或隐或显、或多或少地融入了戏曲的精神血脉,既形塑着戏曲人物的人格,也安妥着他们以及观众因现实的逼仄苦焦而躁动不安、无所依傍的灵魂。”③
《主角》让普通观众看到了主角光鲜背后破碎的人生境遇和一地鸡毛的生活。作者结合忆秦娥的经历,用戏曲勾连出一条人生的修行之道。主角在台上看似光鲜耀眼,来到台下也和普通人一般经历好坏无常的百味人生。从《杨排风》的初出茅庐,到《白蛇传》的初恋情思,这是忆秦娥走上秦腔道路和初尝人生况味的关键;而后来《游西湖》的炉火纯青、《狐仙劫》的独具韵味是她成为名角之后百味传奇人生大幕的背景音。在这些秦腔背后,是忆秦娥一步步从被人瞧不起的烧火丫头到成为省上名角,甚至出国演出的荣耀和辛酸之路,也是她经历了恋爱、婚姻以及丧子之痛的普通人生境遇。她既要有当主角的气定神闲,也要有当配角的处变不惊。唱戏既是与灵魂对话的方式,亦是重塑自己的过程,作者颇有用戏曲表人生之意。忆秦娥既是与传统秦腔近乎完美契合的艺术形象,也让秦腔在变化之中呈现出新的内容。在话剧中,亦是以这几部秦腔作品作为主要线索,但戏剧演出并未具体呈现小说中的诸多秦腔绝技,可见秦腔在这部作品中是展现主题、贯穿人物命运的关键线索,这就使传统艺术的“虚”与人物经历的“实”形成参照的同时,也产生了互相影响、亦真亦幻的独特审美效果。
老先生们在教授忆秦娥时,除了深厚扎实的基本功,还看中的是“形”“气”“神”,这也是道家思想“虚”的体现。“最高的技巧,都要藏在人物的情感里边。只要感情没到,或者感情不对,你耍得再好,都是杂技,不是戏”。舞台上所有的“绝活”,“都必须在戏中,是戏才行”。④对几位老先生而言,秦腔须下尽苦功夫、历尽磨难,才能达到畅意挥洒自如之境,这正是虚幻的精神追求与真实的人生思考的结合。
主要使用了MagiCAD进行综合管线的布局,利用软件分析绘图,借助明确的技术表示和文字标识进行科学的布线,最后结合可视化的3D全景技术进行管线交叉的设计和功能性检测。同时,该技术能够分析通暖管道、排水管道、机电电气的处理管道和空调的管道的兼容性,运用不同的图层分析其各管道的功能,最后结合不同颜色的基本表示确认管线的系统设计和系统操作。
作者在小说中还多处使用了梦境描写,而其梦境的浪漫色彩正是以“虚”写“实”的重要方式。造成小孩死伤的舞台坍塌事故发生后,忆秦娥的噩梦中出现了与阎罗王的判官“牛头”“马面”的对话,牛头马面带着她,让她看到为了名利不择手段之人在阴间的“下场”。这些接受酷刑的鬼魂恰是民间文化中恶鬼讨魂、惩恶扬善的表现。在她的孩子刘忆意外死后,她又做了类似的梦。整部小说直接的乡土书写很少,但正如小说中秦八娃所说:“戏曲天生就是草根艺术,你的一切发展都不能离开这个根性。”⑤小说通过秦腔传递了普通人的生老病死和悲欢离合,也为舞台上的故事增添了生命的厚度。
《主角》的人物塑造颇具传奇性,一个小小的县剧团也是卧虎藏龙之地。忆秦娥的舅舅胡三元是县剧团中谁也不好惹的“敲敲”,性子急又固执的他进了监狱也没人帮忙说话,他的业务能力无人可比,是主角背后最重要的鼓手,也是一台戏成功的关键。存字辈的“忠、孝、仁、义”老艺人,在老戏恢复之前是看大门的或伙管,实际上个个身怀绝技。剧作家秦巴娃先生更是被塑造得超凡脱俗,如一位隐入尘世的当代仙人。还有画痴石怀玉,天然粗犷如野人,这些角色看似是为衬托主角,实际上个个奇妙鲜活,为小说增添了不少传奇色彩。而这些人物身上最大的共同联系就是秦腔。忆秦娥秉承本心坚持学习、表演秦腔,苟存忠、古存孝等老艺术家们一生痴爱秦腔,甚至在舞台上献出了自己的生命。胡三元看似大大咧咧实际上只爱敲鼓,米兰致力于把秦腔介绍给全世界,秦八娃为编写剧本呕心沥血……艺术家们的坚守和传承实际上不仅是因为具有文化认同感和归属感,也是因为他们有自觉弘扬传统艺术的责任感,他们也因此成为民族文化力量的象征,闪耀着传统文化的智慧。
与不少小说一样,《主角》中也有精神家园,忆秦娥的精神还乡之地就是家乡九岩沟。陈彦的家乡商洛地处陕西东南部,被秦岭深山环绕,与小说中的九岩沟环境非常相似。从一个放羊娃到一代秦腔名伶,忆秦娥最忘不了的还是家乡九岩沟以及抬头就有满天星的简单生活。初学戏时,她还是舅舅入狱、备受欺负的伙房丫头,她偷偷抹泪回到家乡,夜晚山顶的星星月亮和歌声成为她后来水晶般的回忆。这是年少时期的眷恋,是出走半生的起点,也是秦腔之路重要的路碑。不同于贾平凹的“商州”、陈忠实的“白鹿原”对乡村的直接描写,陈彦笔下的“九岩沟”是一种精神还乡。
舞台坍塌事故后,忆秦娥一蹶不振,回到老家放羊,后又在山寺静养,过着宁静、清苦的参禅打坐生活。这时家乡是成年人受伤的港湾,是灵魂的栖息地,是舔舐伤口和恢复元气的避难所,是绊倒再起身的疗愈地。小说的结尾,年过半百的忆秦娥再次回到家乡,山村已只有老人、孩子留守,她在这里和舅舅再次完成的演出达到了完美的契合:合拍、入辄、筋道、率性。“两个从九岩沟走出去的老戏骨,算是在家乡完成了一场堪称美妙绝伦的精神生命对接式表演。”⑥这时的家乡,也上升了高度,成为他们半生沧桑之后的见证,是人生之苦难折磨历尽之后精神的升华和平静。似乎正是这个小山村与忆秦娥的生命相连接后,才达到了宽恕一切的生命境界,以及将生命无限放大的精神高度。
小说中提到无论什么时候,忆秦娥受到挫折都会想家,想到家里的羊。于是放羊也就逐渐演化成了一种高于现实的精神理想,成为主人公无比怀念和神往的精神寄托。现实主义作家的“怀乡”情绪在这里得到再次阐释,而《主角》之中,作者多次引用戏曲唱词,将这种对精神家园的向往与人世悲欢相结合,升华了主人公的人生和戏曲的情调,生命在大起大落的开合浮沉中,呈现出戏如其人的生命瑰丽与精进,形成可歌可叹的悠长韵味。
主角忆秦娥一直与乡土保持着若即若离的状态,她既置身于城市中,又一直在精神上眷恋着乡土。作者是在城市中回望乡土,在现代文明中找寻传统文明的意义,就如作品以大量转换和运用秦腔戏曲的手法微妙展现忆秦娥的人生经历一样,以一种和谐的方式弱化了乡土和城市间的隔阂,呈现出巧妙和谐的效果,也使作品充满抒情性和理想情怀。
小说中另一个追求精神家园的人物是后半部分的画家石怀玉。他与忆秦娥正好相反,他在城市文明中追求粗犷、自然、豪放的生活方式,他大胡子、有才气、字画好但不出售,没有世俗的功利心。他在山中的工作室似竹林茅舍、山清水秀,他的出现为忆秦娥的生活带来了新的活力,但也酿成了孩子遇难的悲剧。对比忆秦娥的两段婚姻经历,也是以刘红兵世俗、油滑的“实”和石怀玉天然、出世的“虚”形成映照,彰显忆秦娥不同时期的情感状态。
戏如人生,陈彦《主角》将真实人生的戏剧,搬上戏台,戏的“假”中蕴含着真实的人生理想和深厚的思想意蕴。戏台演出既是主人公的自我表现,也是众生情怀的表达。《主角》用戏曲串联起浩浩荡荡的生命和情感,展示出作者对表述“生活”“生命”的一往情深。《主角》在赓续当代的现实主义传统的同时,在人物塑造、主题表达和情感抒发等方面体现了虚实结合的特点,营造出浓厚的传统文化氛围和悠长的人生况味。其中既有现实人生的喟叹,又有理想情怀和精神表达,表现出传统古典文化和现代人文精神相融合的美感。
注释:
①陈彦.《主角》,作家出版社,2018 年,第897 页。
②陈彦.从戏剧到小说[J].中国文学批评,2021,(01):71-73.
③陈彦.《主角》,作家出版社,2018 年,第895-896 页。
④陈彦.《主角》,作家出版社,2018 年,第271 页。
⑤陈彦.《主角》,作家出版社,2018 年,第766 页。
⑥陈彦.《主角》,作家出版社,2018 年,第886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