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丽平
(成都武侯祠博物馆,四川 成都 610041)
《三国演义》一般认为成书于元末明初,它不仅是我国古代第一部长篇历史小说,也是一部对中华民族精神生活和民族性格产生了深远影响的小说,自成书以来,多次被人们进行改编。围绕小说《三国演义》的改编其实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小说这种艺术形式本身对它的改编。这体现在《三国演义》的各个版本系统上,现存的《三国演义》各版本,基本上都不是罗贯中的原本,都经过或多或少的改编。目前学界认为现存《三国演义》的版本一般可分为三个系统,其中明代中后期形成两个版本系统,一是《三国志通俗演义》系统,以明代嘉靖元年(1522年)刻本《三国志通俗演义》为代表;一是《三国志传》系统。除这两个版本系统外,清初毛纶、毛宗岗父子评改过的《三国演义》为第三个版本系统,我们一般称这个版本的《三国演义》为毛本《三国演义》。这也是几百年来大众认可度最高、影响力最大的《三国演义》,从某种程度上可称之为定本《三国演义》。一类是非小说艺术形式对它的改编,如京剧、川剧等戏曲中的三国戏。又比如随着新的艺术形式不断涌现,《三国演义》被改编为影视剧作、动漫、网游、手游等等。
《三国志玉玺传》也是非小说艺术形式对《三国演义》的改编,该书是一部弹词作品,不著撰人,在过去从未刻印,也未见诸家书目著录,郑州图书馆藏清乾隆年间抄本为世间仅存唯一足本。中州古籍出版社于1986年出版了童万周校点过的该本。该书始抄于清乾隆元年,为清乾隆元年至二十年的民间抄本。虽在成书年代上学者有争议,一般认为在明代,但最迟也应在明末清初;它依据的底本一般认为是明代版本。
至于改编成功与否,人们往往将时间作为检验的重要标准之一,因为通过时间检验的改编作品,说明该作品具有旺盛的生命力,它所蕴含的内涵和呈现出的艺术表现形式得到了大众认可,大众一般也信服这样的作品是一部改编成功的作品。鉴于此,笔者不选择当下《三国演义》改编作品来审视《三国演义》的改编问题,而是以《三国志玉玺传》对《三国演义》的改编为研究对象。前面已说过,一般认为《三国志玉玺传》成书于明代,流传至今已有数百年时间,且《三国志玉玺传》是对明代版本《三国演义》的改编,这两项特点使得《三国志玉玺传》成为从历史纵深角度来探讨和审视《三国演义》改编的绝佳标本。追溯《三国志玉玺传》基于明代版本《三国演义》作了哪些改编,其改编的得与失由于经过时间检验将容易在大众中形成共识,也就能更好为当代各种艺术形式对《三国演义》改编提供借鉴和参考,做到古为今用,推陈出新,从而推动《三国演义》在当代的传播。而毛本《三国演义》虽也满足此两项特点,但由于学界对它的研究已经非常深入,故本文不将它作为研究对象。
《三国志玉玺传》围绕明代版本《三国演义》做的改编,学界已有成果呈现,为后文论述方便,本文在学界已有研究基础上对《三国志玉玺传》围绕明代版本《三国演义》做了哪些改编做以下简要和阐述。
首先,《三国志玉玺传》就它改编依据的蓝本来说,在形式上做了较大的变动。它将一部小说直接改编成一部弹词作品。形式上一是主要由唱词构成。以七字句为主,也有十字句,而十字句唱词多为三三四式。二是有说白。《三国志玉玺传》共有76处说白,表演者为了表演方便和受众易于理解,在将小说一些供阅读文字改成说白文字形式时,将文字变得更为直白易懂。三是增加了很多心理描写。《三国演义》是一部供案头阅读的历史演义小说,以第三人称角度来叙事,主要通过人物动作和语言来表达人物心理,基本无直接心理描写,而《三国志玉玺传》是一部供艺人讲唱的弹词,艺人在讲唱时经常化身弹词中的人物,用第一人称来述说人物所思所想,这样就增加了很多直接心理描写。如卷五写曹操强占邹氏,以第一人称来叙述邹氏的心理活动,“今朝生死归他手,只得依从顺此人。非奴忘了夫恩意,只恐无知犯罪名。叔侄二人身犯罪,误奴失节暗偷生。”[1]
其次《三国志玉玺传》相对于它依据的蓝本来说,在内容上做了些改变。弦声[2]先生曾对《三国志玉玺传》围绕嘉靖元年本《三国志通俗演义》前十七卷故事在内容上有哪些增删做过详细论述,本文在此不再赘述。如果说明代各版本《三国演义》是自诸葛亮出场后以诸葛亮的活动来贯穿故事情节的,在刘备死后,还重点描写了诸葛亮南征、北伐之事;那《三国志玉玺传》除以刘备的活动来贯穿故事情节外,传国玉玺也是该书故事情节展开的重要线索,主要写刘备家庭与感情生活。由于主要写刘备家庭和感情生活,《三国志玉玺传》也相应增添了一些富贵奢华场景的描写,这些描写流于词藻堆砌,过于铺成描摹。
最后《三国志玉玺传》相对于它依据的蓝本来说,在表达的思想内涵上做了改动,这也是《三国志玉玺传》基于明代版本《三国演义》做的最大和最主要改编。明代版本《三国演义》主要表达的思想内涵正如沈伯俊[3]先生所概括:一是对国家统一的强烈向往;二是对封建政治人物的评判选择;三是对历史经验的深刻总结;四是对中华智慧的多彩展现;五是对理想道德的不懈追求。《三国志玉玺传》虽用了300多字交代三国归晋天下一统的经过,但对国家统一的强烈向往显然不是该书想要表达的思想内涵。该书以刘备活动贯穿故事情节,着眼于写刘备的家庭与感情生活,表现三国英雄尤其是刘备的儿女情长是该书表达的重点,其描写的刘备儿女情长一面基本出自于作者的构想,是作者借助刘备这一形象来书写自己心目中理想的男性英雄形象,因此对理想男性英雄形象的期许和向往是《三国志玉玺传》主要表现的思想内涵。
《三国志玉玺传》除了描述与刘备有关的女性外,还描述了其他女性形象如大小乔、貂蝉等。这些女性生逢乱世,其命运多不能自己主宰,无一不是悲惨的。刘备的几位夫人,甘夫人多次与刘备分离,糜夫人因曹兵相近撞死于墙下,孙夫人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邢姣花前世与刘备无缘,投井而死,后世投胎为吴氏,本欲守节不嫁与刘备,后知是前世姻缘,才与刘备成亲,并生下刘永和刘里,刘备死后,被封为太后,看似圆满,其实也是夫君很早死亡,综合两世来看,依然是悲苦人物。貂蝉本为报王允恩,离间董卓吕布,却被关羽杀害了。大小乔年纪轻轻,丈夫都去世。总体说来,展示战乱年代妇女悲惨境遇是《三国志玉玺传》所要表达的思想内涵之一。
另外《三国志玉玺传》还宣扬了妇女应该忠贞守节的腐朽观念。对于不忠贞守节的妇女,弹词作者基本给予不好结局。明代版本《三国演义》无关羽月下斩貂蝉情节,弹词作者加入此段情节其实就是为了宣扬妇女应该忠贞守节的观念。弹词还写了汉献帝曹后,她抛弃汉献帝独自回朝,不管汉献帝被毒死,后被汉献帝魂魄迫死环节。
从现有资料看,《三国志玉玺传》围绕明代版本《三国演义》做出上述一系列改编在当时应该是获得社会和普罗大众认可的。这可从现存《三国志玉玺传》成书于明代,最迟明末清初,但在清乾隆年间也就是从清乾隆元年至清乾隆二十年还有人在抄写它推知。这些改编获得认可的原因可称之为《三国志玉玺传》改编原著的“得”。
其一,改编者从消费者角度出发,选择了消费者喜欢的题材。三国是一段真实存在的历史,那段历史人才辈出,文韬武略,不可胜数;那段历史反思旧有制度,大胆变革创新,波澜壮阔;那段历史不仅记在史书里,也口口相传,各种艺术形式纷纷表达。南朝刘宋时期,裴松之奉命为《三国志》作注,引书达二百余种,由此可想见三国故事在当时受欢迎的程度;唐代有大量吟咏三国的诗歌,宋代有专门“说三分”的人,元杂剧也有众多三国戏剧目,目前保存比较完整的三国故事元杂剧剧本有《诸葛亮博望烧屯》《关张双赴西蜀梦》等种。元末明初天才作家罗贯中在吸取前人成果基础上,积极发挥天才般创作力,创作出三国题材集大成者——中国小说史上第一部成熟长篇历史小说《三国演义》。透过三国历史演变成小说的漫长进程迷雾,我们会发现从三国历史结束至罗贯中《三国演义》问世前,三国的人和事一直是普罗大众关注的焦点和津津乐道的话题。当然,罗贯中创作的《三国演义》问世更进一步促进了三国故事的传播,加深了人们对三国题材的了解和喜欢,对三国文化内化为中华民族集体无意识和深层次文化心理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因此,三国题材一直是普罗大众喜欢的题材,改编者选择了消费者喜欢的题材即明代版本《三国演义》来改编。
其二,改编者从消费者角度出发,选择了他们喜欢的艺术形式。弹词是明清时期消费者喜欢的艺术形式。明代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卷二十载:“其时优人百戏,击球、关扑、鱼鼓、弹词,声音鼎沸,盖人但藉看潮为名,往往随意酣乐耳。”[4]《明文海》卷三百四十八载《书盗杀周皇亲事》曰:“其后三年,盗有朱国臣者,故宰夫也。家蓄瞽妓两人,教之弹词,日沿街鬻唱博金钱,夜归则置酒奉国臣欢。”[5]从上述两例可知,明代弹词的表演场地为街头巷尾,且出现了专门蓄养瞽妓卖唱弹词以博取金钱的人家。当一种艺术形式成为人谋生的手段,甚或成为一种多数人从事的商业行为时,这种艺术形式也就存在着大量的消费者,由此可知弹词在明代是老百姓喜欢的艺术形式。清乾隆十二年敕撰的《钦定皇朝文献通考》卷一百七十四载:“若夫闾阎习俗随地不同,如弹词、秧歌之类,亦古衢歌巷舞之遗意也,所在多有,兹不具载。”[6]《松泉集·文集》卷十九载《鲁孝妇传》曰:“姑有胃疾,间数月辄发。常以哭子故加剧,孝妇……日夜为姑抚摩,稍闲为诵弹词、稗史,以解姑痛。”[7]从上述两例可知,弹词在清代比在明代还盛行,官方已认可它是一种民间艺术形式,并且已深入普通人家,普通妇人不仅将听弹词作为转移注意力缓解疼痛的一种手段,甚至也会诵弹词。可见弹词在清代的流行。因此,改编者选用了大众喜欢的艺术形式来改编。
其三,改编者从社会和时代角度出发,基于自身思想认识,改编出来了与当时时代要求相符、符合当时大众审美的作品。《三国志玉玺传》是一个抄写本,不著撰人姓名,纪德君先生认为它是一部带有女性叙事特点、为女性写心的弹词作品,很可能出自女性艺人创作之手[8]。中国古代封建社会,女性是依附男性而存在的,她们的生活经历相对单纯,被要求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与男性婚恋关系从某种程度上也成为决定她们命运、一生最为重要的关系,由此导致她们秉持贞节观念,见识和关注点主要集中在个人与男性的婚恋关系中。女性弹词艺人的身份使得她们相较一般普通女性而言,一是地位更为低下,生活更为漂泊不定,从而更深刻认识和理解到社会动乱会带给女性悲惨的生活境遇;二是可以经常出入豪门贵户之家,明代田艺衡《留青日札》卷二十一载:“曰瞎先生者,乃双目瞽女,即宋陌头盲女之流。自幼习小说、词曲,弹琵琶为生。多有美色,精技艺,善笑谑,可动人者。大家妇女,骄奢之极,无以度日,必致此辈,养之深院静室,昼夜狎集饮宴,称之曰先生。”[9]从而见识到上层社会女性豪华生活的同时,也认识到她们看似繁花似锦生活背后的深层次悲哀。因此《三国志玉玺传》作者的思想认知,使得她们在改编《三国演义》这部作品时不再关注三国英雄的智慧谋略,而是关注三国英雄背后女人的故事,极力渲染夫贵妻荣、夫死妻苦的生活场景,由于见识过上层社会女性的豪华生活,增加了很多富贵奢侈生活场景的描写,从头到尾一直贯穿着贞节观念也深入到她们骨髓,契合封建时代男权社会对女性的主流价值观念,所塑造的男性主人公也是经她们理想化了的,满足当时女性对男性的期盼,也与当时时代要求和大众审美相吻合。
尽管《三国志玉玺传》对明代版本《三国演义》的改编,在当时一段时间获得认可,可时至今日却只是人们研究《三国演义》版本流传、故事演变等方面的一个标本,以下几方面可能是《三国志玉玺传》未能成为三国题材经典作品的原因即《三国志玉玺传》对原著改编的“失”。
首先,《三国志玉玺传》对明代版本《三国演义》最根本的改编是思想内涵的变动。与明代版本《三国演义》表达的思想内涵相比,《三国志玉玺传》表达的思想内涵几乎是另起炉灶。由于《三国志玉玺传》完全未延续明代版本《三国演义》的思想内涵,它其实只有它改编蓝本明代版本《三国演义》的外壳,而无其实质,从某种意义上说它另起炉灶表达的思想内涵完全可以不借助三国故事和人物来表达,因此在很多三国题材爱好者看来,它算不上一部真正的三国题材作品。对原作品思想内涵即精华部分的抛弃导致其作品定位的模糊性是《三国志玉玺传》没有成为三国题材经典作品的根本原因。
其次,《三国志玉玺传》与明代版本《三国演义》相比,人物形象塑造的着力点不同。以刘备为例,明代版本《三国演义》突出的是刘备的明君形象,《三国志玉玺传》突出的是刘备的儿女情长,它塑造了珍惜女性和重视儿女私情的刘备形象,这样的刘备形象与历史真实的刘备不相吻合。历史上的刘备从来不是一位以儿女私情为念、怜香惜玉的男性,他为了他的事业,曾四次丢下妻子儿女逃命。《三国演义》是一部历史小说,它的成书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经历了三国故事漫长的民间传播和各种艺术形式对三国故事再创作,问世后又广泛传播。由于《三国演义》历史小说的定位、不一般的成书和传播过程,使得刘备明君形象源于历史真实、长期植根于大众认知和中华民族社会心理。《三国志玉玺传》中珍惜女性和重视儿女私情的刘备形象既与历史人物刘备、改编蓝本明代版本《三国演义》刘备形象不相吻合,也不符合长期以来大众对刘备的认知,更忽略了中华民族对刘备这一形象的社会心理,这样的刘备形象也许在特定时刻会被大众接受,但毕竟缺乏历史真实、大众认知和社会心理的支撑,故无长久生命力。因此不考虑历史真实、长期以来大众形成的认知和中华民族社会心理对《三国演义》这部历史小说人物进行改编塑造是《三国玉玺传》没有成为三国题材经典作品的重要原因。
最后,就艺术形式而言,《三国志玉玺传》究竟是什么原因没有成为三国题材的经典作品呢?我们都知道毛纶、毛宗岗父子评改过的《三国演义》是几百年来大众接受度最高的《三国演义》,应该算得上明代版本《三国演义》改编的经典作品。毛氏父子在改编时,整理回目、削除论赞、删除了与小说人物名单无关的《三国志宗僚》,完善了历史小说的外在形式;同时为了塑造典型的小说人物形象,增删了一些故事内容,而不仅仅是历史人物的还原呈现。毛本《三国演义》围绕小说外在形式和典型人物塑造的改编,使得毛本《三国演义》脱离了史书的影响,成为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历史小说和三国题材经典作品。因此就艺术形式而言,毛本《三国演义》并未完全照搬它之前的历史小说形式,而是为了更好呈现题材内容改进了之前的历史小说形式,在继承之前历史小说形式的同时又有所创新。弹词是一种长于儿女情长表达的艺术形式,但当它被选择表达金戈铁马、充满英雄之气的三国故事时,《三国志玉玺传》作者们不是根据内容对弹词这种艺术形式进行任何创新发展,使之更符合金戈铁马故事的表达,而是选择对内容的更改使之符合弹词这种艺术形式的表达。因此,就艺术形式而言,未在继承同时又进行创新,使其与所表达的内容更为适应,甚至进一步推动艺术形式的发展使之与所表达的内容更为匹配,是《三国志玉玺传》没有成为三国题材经典作品的又一重要原因。
当下,面对新的时代特点和要求,以及层出不穷的新艺术形式和媒介,为了更好地传承和弘扬三国文化,我们更需要对《三国演义》这部经典小说进行一定程度改编,以适应新的艺术形式和媒介的呈现。审视《三国志玉玺传》对明代版本《三国演义》的改编,除了找到其改编成功之处为当代《三国演义》改编提供借鉴之外,更要以其不足之处来促使当代改编出的《三国演义》作品成为经典作品。
当下在改编《三国演义》时,我们当然可以选取当下最受欢迎的艺术形式和媒介,结合当下社会和消费者的需求,创作出带有改编者特色的《三国演义》。这样的《三国演义》在当下应该也会受到欢迎,对三国文化的传播也具有推动作用。但这样的作品根据《三国玉玺传》的经验,它很难成为《三国演义》改编的经典成果。要想使《三国演义》当下改编的成果成为三国题材的经典成果,首先要对其表达的思想内涵尤其是中国传统文化精华部分不是不假思索地、妄自尊大地全盘推倒重来,而是要结合当下社会价值观念加以继承、补充、完善;其次要认识到《三国演义》是一部基于一定历史真实创作且在普罗大众中已形成一定固有认知,长期植根于中华民族社会心理的经典名著,在此基础上对人物进行改编塑造;最后在选用某个艺术形式表达这个题材时,应尽量根据题材内容进一步完善创新该艺术形式,而不是以艺术形式来调整题材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