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樟
老木的精神头好多啦,自己能撑着身子坐起来,尽管手背上还扎着针管。
老木背靠着墙,瞅对面墙上老式相框里的照片——有黑白的,有彩色的。有一些彩色照片的颜色比较虚假,但颇有年代感。那张黑白照片里是个胖姑娘,穿着一件朝鲜族妇女的传统服装——朝鲜语叫作“契玛”的长裙。老木想到了一句朝鲜电影里的经典台词:“好看的脸蛋能出大米吗?”那胖姑娘是金姐,小时候的金姐。另一张彩照上是一位雍容的妇人,一身节日盛装,一脸喜庆和善。那也是金姐,现今的金姐。
“小时候的金姐是丑小鸭,现今的金姐是白天鹅。”老木在心里评判道。
老木住进金姐家已是第三周。三周前,老木病了,病得不轻,身子发热,头晕呕吐,眼睛红肿。老木想悄没声地扛下去,但没扛住。他频繁地呕吐,最猛烈的一次是喷射状的,溅了自己一身。那次吐过后,老木就晕倒在了水房里。是刘矿开车把老木送到金姐家。
金姐原是林场医院的大夫,退休后在家里开了个私人诊所。金姐的家里,只有金姐一人。这些日子,老木吃喝拉撒都由金姐照料,这是在老木清醒过来以后才知道的。老木得的是森林脑炎,幸好遇到了金姐。金姐是科班出身,治疗森林脑炎堪称一流专家。
金姐进屋,见老木独自坐了起来,十分开心。今日阳光好,老木的情绪也好,金姐就侧身坐在炕沿上,跟老木聊了起来。
金姐说:“刘矿送你来时,‘木工木工地叫,还叮嘱再三,一定要医好‘木工。你是木匠?”
老木说:“我姓木,木头的‘木,可不是什么木匠。”
“姓木……”金姐迅速在记忆里翻找,倒是听说过。
“木姓少见,百家姓里排在二百以外。”
“那你属什么的?”
“鼠呀,六〇年鼠。”
“是吗?”金姐看起来有些兴奋。
“金姐你呢?”
“咱俩一样。”金姐仔细打量着老木,问道,“六〇年鼠不好好待在家里养老,跑出来干啥?”
“唉,”老木叹口气说,“老伴儿不在啦,儿又在外地,我一个人在家待不住,想出来发挥点儿余热。这不,余热还没发挥,命差一点没啦!”
“刘矿送你来时我就觉得你哪儿不对劲儿,翻开你右眼皮,果然——让蜱虫咬了。”
老木问:“蜱虫这东西,这么厉害吗?”
金姐笑道:“一般都没事,你呀,中头彩啦!”
老木一眼瞥见了身边的夜壶,夜壶把手上还垫着一块干净的卫生纸,他就有些难为情:“金姐,这些天给你添乱了……”
“添什么乱!”金姐说,“〇九年发大水,老头儿没了,后来独生女儿又远嫁他乡,这家里面,就剩下老姐一枚。你来了,正好是个伴儿。”
“金姐,”老木摸了一把前胸,忽然想起什么,“我的‘鼠,你可曾见过?”
金姐起身,从柜顶上拿起一个小雕件递给了老木。老木拿在手里不停地抚摸,像抚摸活着的宠物。那是个枣木雕件,雕的是一只惟妙惟肖的鼠。那只鼠消瘦,却颇具动感,双目更是传神,鼠肚下刻有一个“木”字。
“你就这么喜欢它?”金姐有些好奇。
“是啊,早年父亲雕的,用的是雷劈木。”
“雷劈木?”金姐更是吃了一惊。
“嗯,雷劈木。”
接下来,老木向金姐讲述了这只鼠的来历——
一九六〇年,那个冬日,父亲带着母亲陪嫁的衣物和首饰闯了一趟吉林。父亲想用这些东西淘换一点儿粮食。父亲搭乘一列货运列车,在一个叫大石头的小站下了车,沿一条冰雪路朝山林方向走。天色已黑,父亲望见远处有一盏灯火。走近了,见是一户农家,三间草屋,一个院落,院落四周是用圆木围成的围墙。狗在院子里狂吠。过了一会儿,院门开了,一个男人将父亲领进屋。这是一個三口之家,看女主人的打扮就知道是朝鲜族的,炕头那边有个吃奶的孩子。火盆散发出的热量让父亲的手脚暖和过来,嘴皮也灵便多了。父亲说:“家里的孩子,等吃的……”父亲又问:“你家的是男孩女孩?”男主人答道:“女孩。”父亲说:“我家的是个男孩。”炕上的女孩只比我大一个月。父亲见女孩身上系着一块枣木,疑惑不解。男主人说:“那是雷劈木,系在孩子身上辟邪,好养活。”父亲问:“雷劈木还有吗?”男主人说:“有。”女主人就找出两块来。那夜,父亲用雷劈木精心雕刻出两只鼠——一只是雄鼠,肚下刻个“木”字,是给我的;另一只是雌鼠,肚下刻了个“金”字,留给了那女孩。那户人家姓金。那一年,是金家的玉米面救了我的命……
听完老木的讲述,金姐眼圈红红的。
“那年的事,你父亲再没对你说什么吗?”金姐问。
“没有。”老木垂下头,说,“我八岁那年,父亲就不在啦……父亲精于绘画和雕刻。”
金姐默默起身,去了灶间。一会儿,灶间里传来金姐的哼唱,是《沂蒙颂》的调子——
双山高,
溪水长,
我为亲人熬参汤。
续一把双山柴,
炉火更旺;
添一瓢山涧水,
情深意长……
一周后,老木的病彻底好了。刘矿开车来接老木回矿上。
临别,老木与金姐拥抱,很深情。这段时间,老木得金姐细心照料,非拥抱不足以表达老木内心的情感——亲情的,又似乎掺杂着爱的成分。老木的一只手有分寸地在金姐后背轻轻拍了两下,金姐的一只手也在老木后背回拍了两下。于是,拥抱又增加了一些力度。
拥抱之后,老木将那只心爱的鼠佩戴在金姐胸前。老木说:“金姐,愿这只鼠保佑你平安幸福!”
“姐这儿就是你的家,常回家。”金姐这般说着,拉着老木的手,仍没松开。
老木点点头,说:“一定一定,矿上离这儿又不远。”
送别老木,金姐回到屋里,从首饰盒里翻出她的那只鼠。金姐的鼠,也是雷劈木雕的,是雌鼠,憨态可掬,鼠肚下刻着个“金”字。
一只鼠,又一只鼠……那年的故事,还有个尾巴——木家和金家曾有过口头婚约。为了那个约定,雌鼠从十六岁开始守候,整整守候了八年……雄鼠,你可知否?
金姐捧起那只雄鼠,只轻轻吻了一下,圆圆的脸盘上就有了一抹羞红。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