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 头

谢志强

奶奶已将我捞的鱼晒干、收好。康拜因（联合收割机）已将大田的稻子收割、入场。我已将渔网放到高粱棚顶上，明年再用。林带里，树叶黄的黄，落的落。

可是，一个礼拜天的早晨，爸爸突然說：“拿上网，跟我走。”

爸爸给我制作了一个渔网，他从来不跟我一起捞鱼。我说：“水都停了。”他说：“我知道。”

爸爸向来说一不二。我猜他一定发现了一处有鱼的地方。我扛着赶鱼的棍子，棍子上挑着红色的塑料桶，像一面旗子。爸爸扛着渔网，网杆比我高，杆上有个三角形的网兜。网杆似乎等着我长高。

田野里静悄悄。稻茬上已抽出嫩绿的苗，好像不甘心，可过不了多久，严霜和寒冷就会结束它们的生命。我想提醒爸爸往渠里走，兴许还有漏网的鱼。

我了解农场的排灌系统：夏天，引水渠活跃；秋天，排水渠忙碌。稻子孕穗的时候，开始排水，农田像一架大钢琴，奏出高高低低的流水声。小毛渠的水排入排碱渠，汇合进大排碱渠，流向沙漠里的海子，海子里的鱼尝到稻田水的甜，就溯水而上。鲫鱼片子像巴掌一样拍打着水，小孩们的渔网等待着拦截……我想象着，嘴里忍不住哼起自编的童谣：“沙漠没有鱼，挖条排碱渠，渠里有水，水里有鱼。”

爸爸催：“跟上！”

这条机耕路通向沙漠，路上尽是土，已积得很厚，一脚踩上去，像放炮一样激起尘烟，鞋淹没进土里。我跟在爸爸的后边，憋着气，不让尘土吸进鼻子。路边排碱渠里的水已清了。水清无鱼——不知让我们小孩子“扫荡”过多少遍了。

我发酵了一肚子话，归结为一句：“没有鱼的时候怎么出来捞鱼？而且，要摸鱼，也要深入有水的地方。”

爸爸仿佛有了一个明确的目标，他带路前行，不偏不倚地走在机耕路的中间。他好像也知道现在的稻田里已没有鱼了。

前边出现一道林带，那是绿洲最后一道屏障——防沙林。机耕路在这里就断了。

爸爸穿过林带，问：“这么一点路，你就走不动了？”

我望着前边的沙漠，差一点要脱口说：“我们出来捞鱼，又不是练习‘行军。”我不知道爸爸是否听过流传在小孩中的童谣，我只说：“沙漠没有水。”

爸爸举起渔网，好像要捞想象中的鱼那样，说：“向沙漠进军。”

我一直向往沙漠。大人总是用沙漠里发生的恐怖故事阻止小孩进沙漠。我猜，爸爸可能想领着我见识一下沙漠，而且推翻我心里的想法。

背后的林带渐远渐矮，我们在沙丘群里穿行，好像走在刚揭笼的一屉大馒头之间。我曾梦见过沙丘一样的大馒头。远远近近，站着各种挣扎姿势的胡杨——已枯死。

爸爸忽然停住脚步。我舔舔干燥的嘴唇，四处张望，寻找水。

爸爸把网杆插在沙地上，说：“看脚下。”

渔网杆子旁边有一群鱼，新疆大头鱼，已晒干了，却保持着游动的姿势。两条大鱼，有我小胳膊那么粗大；一群小鱼紧随其后，手指般粗细，不足一指长。群鱼所在的沙地，留着水流过的痕迹。

爸爸说：“它们往哪里游？”

一定是绿洲下暴雨发洪水的季节，渠水泛滥，水跑进沙漠，然后，眼看沙漠吸掉了水，鱼群惊慌之中想返回绿洲，却来不及了。

我蹲下，用手指敲一敲两条大鱼的脑袋，脑袋发出空洞的回响——只剩空壳了。

大头鱼的整个身体，像路标牌上的箭头，指向绿洲。

我说：“像箭头。”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