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多鸟鸣不见了(十五首)

2023-12-08 05:17敖运涛
江南诗 2023年6期

敖运涛

我抚摸着横亘在胸腔中的记忆

那些被时光青睐过后又被搁置

一旁的记忆,

此刻,正横七竖八、杯盘狼藉地横亘在我的胸腔,

供我随意翻阅,轻轻抚摸:

坚硬处,白日呓语,琵琶独奏;

柔软处,云诡波谲,闪电潜伏;

我触感的神经,

在一段良渚出土的杭州丝绸上,游走,被豇豆藤蔓伸 展的

臂弯勾缠,透出绿色的凉意;

风起,漫天的尘沙,用干柴的熊熊炙烤我,用嘶哑的 喉咙

烟熏我,用沙棘刺痛我;

而在温暖的腹部,鬃毛生长,雄狮正提着一轮明月

巡视领地:那里即将上演一场火并;

光滑平整的镜面,映射出一面又一面的镜子,物象层层

叠加,记忆摸不到边界和厚度,记忆有

梦魇和星空的深度;

当然,其他的神经元也会活跃、警觉起来,竖起耳朵

聆听溪涧的流动、塌方的轰响和拔节的微声;

目之所及,空房子,篱笆围绕,

篱笆上爬满了牵牛花和紫藤,一条金钱白花蛇

混迹其中,微弱的烛光跳跃,提示逃兵和英雄共处 一室,

他们都在疗伤;

刺鼻的,可能是曼陀罗花,亦可能是

热气腾腾的绍兴臭豆腐;

一座大山拔地而起,身披繁盛的植被和遮天蔽日的 幽森,

我长久地跋涉,攀援,探险,饮下过冬天的雪水,

饱餐过夏日的蝉鸣,鞋上的

泥泞被杂草舔了去,又被刮上新的割痕;

一座大山只是冰山一角!

我走了很远很远,依然能听到一对走散的山羊母子 互相啼呼

之声,在空旷的山谷回荡,凄惨、无助而又恐慌,

我知道它们走反了方向,只会渐行渐远;

我知道我们的力量,在一切虚无和伟大面前,是多么

不堪一击!

在图书馆的一角

随手一翻,便能打开壶口瀑布的闸口,浑浊的江水

声势浩荡地打指间流过,溯河洄游性鱼类溅起的

带有腥味的水花会登上你的肌肤:一种机缘巧合而 带来的惊喜,

有些刺骨。抬眼望去,浓密幽森的原始森林,一直

铺到了世界的尽头:像古希腊斯巴达忠诚的武士,

手持长矛、青铜盾,岿然屹立。红松、水曲柳、白桦

以及蒙古栎组成的针阔混交林,险秀、静雅而神秘。 溪流,

巨蚺一样爬行。皑皑雪山,是北极熊隐伏。虎啸山林、 鸟鸣翠谷。

阳光从繁盛的枝叶间,投下鱼鳞般的光,被一行浅浅 的脚印

捧起——那是考古探险队留下的足迹。一场暴雨刚 刚收敛乌云的双翼。

易碎双腔龙举着巨大骨骼,几乎是贴着你的脸庞,缓慢

挪动,自白垩纪,上亿年的时光,它走在璀璨,被不断 吞噬、咀嚼

和覆盖的记忆中,如同冰川,把一块叫地球的自留地,

反复耕犁。

一九九八

那一年的一个深夜,电闪雷鸣,狂风暴雨

一头猛兽下山了,冲到蔓荆沟村的一个农户家里,

叼走了一对七十岁的老人。村民们敲着锣,打着鼓

呼着喊着,追赶了十几公里路,

在一片倒伏的玉米地,发现了浑身雪白的

张大爷;而他的老伴儿,终究是

没有找到。

那一年,我们尚小,还不懂:水,以及

水里面蕴含的生与死。

那么多鸟鸣不见了

枫香、野大豆、西府海棠、珙桐

生活的地方,也生活着灰鹭、喜鹊、银喉长尾山雀

那里土壤肥沃、植被丰茂。我曾在一个偶然的

清晨,听见几十种鸟类引吭高歌,

像春天百花盛开、万紫千红的盛赞,像人头攒动的火 车站,

那一块块高高举起的接站牌,上面的名字

被多次拭去,又多次誊写。我曾在潮湿的夜晚,

看见几声凄厉的叫声,从寂静无声的树林,划过——

将低沉、辽远的夜空割开一道道苍白的口子。弥漫开 来的

疼痛,如竹子炸裂,绵延数里。还有一次,

我兴致勃勃地赶来,那么多鸟鸣突然就不见了。黄昏, 把影子

挂在高高的柚子树上。日渐昏暗的

湖面,一只野鸭还在兀自游弋。它那么三缄其口,

是不是只为了让自己更像一枚虚词?

——漂浮在这广袤的大地上。

观海长廊

在粤东生活的那几年里,我曾把上百個夜晚,

潦草地涂抹在这内海湾、东西走向、长3.8千米的带状 公园。

当英国潜艇消失在19世纪崎碌的海岸线,

13个码头、海湾大桥,以及用凿子和锤子正将自己

从粗陋岩石中凿出的女子,也隐匿在黄昏

日渐混沌的步伐中——我扶着二十出头的自己,趔 趔趄趄地来了,

像一支饱蘸浓墨的毛笔,在咿咿哦哦的潮汕话中穿 行,来回

踱步,尽情书写……我听着大海深沉的呼吸声,

胸中升腾起无限的感慨——当海水在晨曦孤独的 眼眸中

退去,广阔的滩涂上,除了贝类的壳、鸥鸟的毛羽,还 有一辆

裸露龙头、车铃和前轮的共享单车,睹见了我。

有一位老人住在全缘火棘里

年华中,这个叫肖玉莲的老人背越来越驼了,

简直佝偻成了数字“7”。她的两眼凹陷、日益混浊, 鼻子

坍塌,化为拇指大的疤痕,耳朵也被上帝

抹了去。一副孱弱的骨架,被

一层薄薄的黄褐色皮肤勉强包裹,骨刺

随处可见。她,拄着只有拇指粗的身子当拐杖

即使一阵小小的秋风吹来,也忍不住

剧烈颤动,咳出

一颗颗亮红色的暮年

不过,只要熬过冬天,开了春,她的状况便有所好转

她也会毫不吝啬地把青春和往事,开在枝头

让蝴蝶和蜜蜂讲给我们这些孩子听

清晨,看见雾正升起

孤独的时候,就把一整条江当酒

一盏接着一盏,灌入腹中,撕掉一块块肥美的

夜色,夹上一两颗蛙鸣、星辰,兀自

咀嚼……直到黎明时分,才肯将这一肚子的心事

摊开来——

水族脸谱

从水中请来甲鱼、螃蟹、鲍鱼、河蚌

也就请来了红脸关公、蓝脸窦尔敦、青面

徐世英,请来七星图、白月牙、三眼、

龙眉、蛤蟆、红葫芦、阴阳图、

雷电纹……所谓工分净丑,惯用夸张,揉、勾、

抹、破,橙黄靛紫,犀利流畅……以此

证明:那些死去的和以为死去的,

依旧在同一个世界活着

依旧可以嬉笑怒骂、五彩斑斓

老宅斜后方的那一块土地

种下南瓜,我们就吃到了用南瓜花尖尖炸的酥饼

种下椿树,我们就品尝到了春天的第一缕清香

种下黄瓜、西红柿,我们常在藤架间穿梭,满口清爽、 酸甜

种下苹果、梨树,我们学会了仰望

种下竹种,那里长出了一片片此起彼伏的鸟鸣

……后来,爷爷把自己种了进去,长出了一座浅浅的 坟墓,

旁边丛生的杂草,是爷爷从未种过的。

猛 禽

请允许有这么一个时刻:

清晨五点的阳光刚刚抵达大地,一棵

小叶榕,从陶瓷花盆中醒来,在白环纹青石旁,

舒展腰身。粗壮的主根,有力地抓住

有限的土壤,数根纤细的枝干

撑开一把把碧绿色的伞,均匀地晾晒

在空气中。请允许有这么一个情景:

一只锐齿利爪的猛禽,翱翔了无数个夜晚,

才敛住宽阔的双翼,它小心翼翼地,

平衡着巨大的身体——这来自比自身小百倍栖息 之所

的威压,使它提高了警惕,它的眼珠子

迅速旋转,瞳孔逐渐缩小

随时准备向这个偌大的城市发起俯扑

燕子,燕子,飞去了哪里?

我整理行囊的时候,它还没衔着春天飞来

我拖着一身疲乏,敲响门扉,它已不见了踪影

二月的春风弹拨着细雨,含苞的杨柳

在流水叮咚的竹溪河旁挥动着水袖,从那里飞过的

燕子,一只,两只,飞在大巴山脉的褶皱、

秦腔邈远的余音中,飞过丘陵、盆地,等等,众多地貌

在三月的屋檐下,衔来带有雪水清冽、蚯蚓腥味的

泥土,并混以草茎、麻绳加固,天才的建筑师,还要

铺上柔软的干草、动物的羽毛,一方小小的新房

就此升起袅袅炊烟,接纳雾气萦绕的清晨、蝉鸣的 午后,

狂风在此,收敛双翼,暴雨停止怒吼。世界也由此打 开、平铺,

向着更广阔的空间绵延、骀荡……三只,四只,五只,

六只,燕子,在时光中逐个跳出巢穴,跃跃飞行

在电线上停息,交头接耳,好奇地打量屋檐下,进进

出出的人类。年过花甲的父亲正在抚摸着相伴三十 多年的

榨油机,善良的母亲则偷偷抹着眼泪。那是他们

最后一年拉响炒籽锅。人老了,就像季节轮换,太阳

不紧不慢地踏入黄昏,就像燕子,一年一年,飞来,又

飞走——徒留屋檐下那一方小小的燕窝,对着时光

和冰冷的钢筋混凝土,欲说还休,欲说还休

我们会亲手栽下一棵石榴树

我们会亲手栽下一棵石榴树,

不知出于什么缘由。在仔细挑选的空地上,挖坑

拣走多余的石块,移苗,再一捧捧填上土

我们细心地呵护着一棵石榴树,像呵护着一朵小小 火苗

春天,我们会为它长出新芽激动如袋鼠

夏天,我们会担心它干渴,时常为它松土、浇水

秋天,我们会提着一颗空荡荡的心,为它叶落而感慨

冬天,我们会与身穿一袭白袄的它合影留念

在年華涓涓流逝中,我们看着它一点点地长高,

当它枝干生长太快撑不起自身时,我们

会给它拄一根松木,直到它真正挺直腰板

当虫子肆虐,蚕食它的枝叶,我们会摇动喷雾器

为它驱虫……我们看着它渐渐地长大,

在涓涓流逝的年华中,它吹响了平生第一朵红色的 喇叭

又挂起平生第一盏小灯笼,我们并不急于品尝果实 的味道

却愿意花掉一天的时间伫立在树下,仰首,

一遍遍数点挂在枝叶间的灯笼

我们清晰地记得第一年结了三个,第二年七个

第三年十六个,第四年只有两个……不知过了多久,

不知出于什么缘由,我们会亲手将它砍伐,

亲手将它劈成一节节一块块,当电锯在它的面前露 出犬齿,

我们并不敢注视它的眼神,当刀斧划出一道道弧线

我们的耳朵已被堵住,听不到任何呼喊……

当空气中弥漫的气息消散,地上的碎屑也打扫得干净

我们才猛然发现:有一些划痕在意念萌生时便已注定

有一些疼痛在不断回首时才益发疼痛,像一座座

棺椁空空的坟茔,在时光里渐渐筑成——

等待着我们亲手埋葬些什么又为我们默默纪念着 什么。

梅州:雁南飞之晨

宿醉。茶田漫步后。忽然,有一種声音

从高大荷木繁茂的枝叶间,

鸣叫我——像生长中的苦慈竹,被徒手

撕裂:陡峭的伤口、颤抖的篾丝和弥散在

空气中的清甜;

以及,那竹节间,刚探出头的:

嫩芽——

拍打着我。

尼罗鳄

养一头尼罗鳄,不用考虑获得

途径、是否合法,也不用为气候、食物

饲养环境……等等,诸多琐事忧愁。

闭上眼,在一片车辆飞驰的聒噪声中,

坐下,就会看到:拥有巨蹼、厚鳞铠甲以及

强有力尾部的尼罗鳄正悠闲地漫步

在非洲东部、赤道以南那片古老的土地上。

当昆虫、鱼虾、两栖类动物日渐成为

过去,唯有同样古老的阳光、湖泊、沼泽

可与它匹敌。选择在坦桑尼亚格鲁美地河流

沿岸驻扎,它用嗅觉和祖传的技艺捕捉

游离在空气中的机会,一旦时机成熟,迅速

藏匿水下,除了角马、羚羊、野牛……这些沉堕

肉身、人间俗物,它还在等待着什么?

——直到遥远的地平线,传来绵延起伏的踢踏声,

轰轰隆隆,响彻寰宇;而贸然闯入者

还浑然不知,那蛰伏在河流中的尼罗鳄,

远不止一头

忆巴音布鲁克大草原

光线倾斜。夜色支棱起

一座巨大的蒙古包:星空。

篝火旁。我们喝的酒,是天山的雪水酿造的

我们吃的肉,是今年新生的黑头羊

想起白日里领略了开都河的九曲十八弯

并在来路,碰上了天山牦牛、焉耆马和成片的

薰衣草。突然,有了

给一位美丽姑娘写信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