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人

王在庆

天哪！我只说《老残游记》是小说，什么“白水银里头养着两丸黑水银”全是想象虚构的，谁知道还真有！

大春飞快地瞟了一眼对面的二妞，又赶紧低下头来。他发现除了双手放什么地方都不合适之外，自己的目光也无处安置。院子里人声喧哗，窗子上挤着好几颗小脑袋。大春专心研究对面那双玲珑的脚——黑色条绒鞋面，方口扣襻儿，白袜上飞着几只浅粉色的蝴蝶儿。

屋子里极安静，可是大春的心脏好像长到了耳朵里，咚咚咚响个不停。他好像听见二妞说了句什么，抬起头来，却见二妞在痴痴地笑。大春又想起一句“人面桃花相映红”的诗来。一股淡淡的女孩特有的奇异香味熏得大春喝醉了酒一样头发蒙。

“问你话呢！”

“啊？”大春这回听清了，抬起头来，目光就被二妞清凌凌的眼神粘住了，再也移不开，像夏日里一猛子扎到河水里，整个人都被凉爽包裹着。

“考大学差了多少分？”

“二十多。”

“真可惜。不复读了？”

“已经复读一年了。”大春想起了自己十几年的热桌子冷板凳，不由得发了怔，“家里太穷了，供不起，这才来相亲。”

二妞不言语了。窗外的孩子们为抢得一个好位置争执吵闹。

“手表真好看。”二妞目光闪闪地看着大春，说。

“借的。”

二妞又“卡住”了。

“皮鞋也好看。”二妞双眼灼灼地看著大春。

“借的。”

“借的借的，啥都是借的，你这一身衣服不会也是借的吧！”二妞清幽如水的双眸里仿佛有鱼儿一甩尾巴，泛起浅浅的水纹儿，一下“刹住”不笑了。

大春有点儿好奇：“你怎么知道呢？褂子是强强的，裤子是二蛋的，他们也都刚相了亲。”

二妞一顿脚。

大春有点儿着了慌：“怎么了？都这样……我骑的那辆‘永久……”看到二妞瞪大了眼，大春“刹住”了。

“怎么啦？”二妞问。

“借的，狗子家的。”

进了家门，刘二姑把大春娘端来的热气腾腾的红糖荷包蛋往旁边一推，一屁股坐在床沿上，手把大腿拍得啪啪响：“真是教的曲儿唱不得啊！我安排了一路，啥用没有。人家一问，啥都抖了个底儿朝天！衣裳是借的，表是借的，车子是借的，妥了！大春他娘，我看俺这大侄子不是墨水喝多了，八成是猪油吃多了，把心眼儿全给糊住了！”

大春娘抚着刘二姑的后背，一口一个“姐”，又朝大春爹使了个眼色。大春爹赶紧往外跑，一会儿气喘吁吁跑回来，手里托着两盒“红塔山”。大春娘把烟往刘二姑兜里塞：“他二姑，你就费费心，想个法儿，锔锔呗！”

刘二姑把烟掏出来放回桌上：“我倒真想抽咱大春的烟！可是跟人家二妞这个闺女是没戏了，就是神仙来了也没招儿了！我再给咱大春另说一家吧！”

大春娘一边往外送刘二姑，一边把两盒烟硬塞到刘二姑口袋里。

大春娘送走刘二姑，抹着眼泪回厨房里做饭，一刻不停地唉声叹气。

大春爹抄起旱烟袋往院外走，一脚把一只正歪着脑袋觅食的母鸡踢得咯咯咯咯钻到了墙旮旯里。大春娘仿佛一下被掐住了脖子，不吭气了。

可能是土装得太满了，地排车都冒了尖，大春努得腿发颤，就是上不去门前这个小缓坡。就在大春想把车倒回去时，忽觉肩膀上的车襻一松，大春赶紧用尽全力往前拉，一口气冲进院子。

大春抬起车把停好车，回头一看，一个笑眯眯的老头儿正拍打着双手上的土。看着有点儿眼熟，估计是个路过的热心肠人。大春叫了声“大爷”，倒了碗热水递过去。

老头儿也不客气，接过碗来，看了看满院的新土，点了点头：“小伙儿，能干！”

大春有点儿不好意思：“要力气，咱还是有的。”大春往下一弓身，举起车把一步一步往前，把车身立起来，将黄土哗哗啦啦倒了下去。

老头儿打量着眼前的新房：“这房子，排场！”又转头看看大春：“不会也是借的吧？”

大春觉得这大爷真会开玩笑，笑了笑，说：“差不多。”

老头儿的好奇心来了：“‘差不多是啥意思？”

“供我上学，俺爹娘已经够苦了。盖这新房，拉下了饥荒。除了土坯是俺爹一块一块自己拓的，梁椽门窗用的是自家的树，其他的——砖、瓦、石灰、铁钉，都是去亲戚朋友家借钱买的。出不起盖房子的工钱，俺爹叫上俺叔两个人干，俺娘俺婶和泥搬砖当小工。俺爹累过了头，从房架上栽下来，差点儿没摔死。”大春喉头哽得难受，说不下去了。

老头儿掏出个烟叶包，摸出张二指宽的纸条，捏一撮烟叶撒上，慢慢卷成个锥形，末尾搓死，舌头一舔，掐去尖头，点燃抽了起来。烟雾里，老头儿的眼眯着，眼角像开了两朵老菊花，日头的光线在花中间一闪又一闪。

人还在胡同里，刘二姑的大嗓门儿就嚷上了：“大春他爹，快去给我买烟——红塔山，还得两盒！自古只有人锔锅，有谁见过锅锔人！你家也不知道烧了多高的香，二妞爹倒托我来问大春对二妞中意不中意！”

刘二姑对着乐开花的大春爹娘左看看右瞧瞧：“二妞爹说就相中了你这一家实在人！啧啧，‘实在也能当饭吃！”转身又看看忸怩的大春：“咳，也只有二妞能配上俺这个俊儿！”

定亲这一天，一群年轻人用自行车载着十大篮子（篮子全都用红布蒙着口，里面装的是烧鸡、苹果和用朱砂点了红印的大白馒头），大春载着刘二姑，喜气洋洋到了二妞家。

刘二姑领着大春去见二妞爹娘。大春一脚踏进二妞家堂屋，立时傻了眼：正当门八仙桌旁笑眯眯坐着的，不正是那个帮自己推车的老头儿吗？

[责任编辑 冬 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