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卫华
早年间,整个村庄的人家都在温饱线上挣扎,没有谁比谁家更富裕,只有谁比谁家更单调。大人除了种田还是种田,小孩子也没有像样的教育和游戏。随便进入一户人家,除了锅碗瓢盆大水缸和粮囤,就是房屋四壁了。谁家墙上要是贴一大张彩色的画,就会令人惊艳。
黄毛妮因为长着一头又黄又软的头发,被我们喊为“黄毛妮”。其实黄毛妮除了头发没有我们的黑直外,眉眼都好看,是利利索索的一个小姑娘,处处透着灵醒劲儿。
村庄里的孩子们,活泼好动的天性无从宣泄,就地取材地把兴趣倾注到了村庄里外的植物和小动物身上。黄毛妮家虽然跟大家一样穷,可总有些奇异的东西出现。先不说那个漂亮的瓷凉枕和神秘吓人的老狸子,单院中那三棵榆树就经久不衰地诱引着我们去她家玩。三棵海碗口粗的榆树栽种在同一个树坑里,长大后因树冠相互推拒,树身都向外斜着长。我们喜欢挤进三棵树中间,背靠一棵,脚踏两棵,四仰八叉地将自己悬在离地三尺的位置——榆樹粗糙的树皮能很好地防滑。
黄毛妮的爹经常不在家,在外面赶骡车拉脚(搞运输)。也没见她家富,甚至比我家还穷,起码我家炕墙上还贴着几幅浓墨重彩的梅兰芳戏装画。她家炕墙上光秃秃的,仅有在蛛网上挂着的躲开她娘鸡毛掸子马虎掸扫的细细灰尘。
黄毛妮家的瓷凉枕,在整个村庄里都找不到第二个。那是一个白底黑釉憨态可掬的卧猫瓷枕,一到夏天就摆放在黄毛妮娘的竹篾床上,瓷光内敛,细腻敦雅。我爷夏天的睡枕则是一个小巧玲珑的鸡翅木凳子,它斜伸着四条细腿,翘翘的板面像半个括号,安放在颈下,大小正合适。板面被我爷枕得油润红亮,都包浆了。
村庄里大人吓唬小孩子不要哭闹,张口就说:“别哭了,老狸子来了!”有一年,黄毛妮的爹竟然弄回家一只灰褐色的老狸子,我们都跑去看。老狸子跟家猫长得极像,身长腿高尾巴粗短,体型比家猫至少大上一倍,见人就凶狠地露出尖齿嘶吼。我爷年轻时,夜里听院中鸡惨叫,拿起一把铁锨到院中察看,见月光下一只如小豹子般大的老狸子,正叼着鸡往外走。我爷吓住了,没敢动。老狸子大摇大摆地越墙走了。据说老狸子是家猫的克星,家猫一见到老狸子就吓迷了魂,乖乖地喝水洗净肠子,将自己献祭给老狸子。
黄毛妮家的老狸子被绳子牢牢拴着。不几天,我再去看,就不见了,可能黄毛妮家觉得这小凶兽不适合家养。我不知道黄毛妮的爹把老狸子怎么处理了。那时不知道问,这时想问也没处问了。老狸子又叫山狸子,学名豹猫,性情凶狠,动作敏捷。
春天时,我和黄毛妮顶着满天飞舞的杨柳絮去上学;夏天时,老下雨,一村庄蛙鸣蝉叫的,我和黄毛妮光着脚丫子,踩在温软稀烂的土路上,看谁的脚印组成的图案好看。那个夏天,我母亲禁止我再光着脚丫子疯玩,说不像个女孩子。黄毛妮的娘孩子多,顾不上管教黄毛妮,黄毛妮想什么时候脱鞋就什么时候脱鞋。我被娘严厉管教了一段时间后,不习惯脱鞋了,除了怕人说不像个女孩子,主要原因是脚穿惯了鞋,再光脚踩地上,老觉得硌得慌,走一步就担心会被什么尖硬的小东西刺破脚心。尖硬的小东西很多,苍耳子、圪针、小铁钉、碎玻璃等等,没人知道它们会在什么时候冒出来教训一下我们。黄毛妮的脚像长有猫的肉垫,她在田野里飞奔,在树林里穿梭。不管她在哪儿光着脚丫子跑,我从没见她受过伤。
夏天时,我们都渴望吃西瓜。邻居天保爷在他家的自留地里种了半亩西瓜,施大粪,浇井水,结出一地滚圆翠绿的大西瓜。杀开一个,黑籽红瓤,沙甜沙甜。天保爷不舍得吃一个像样的大西瓜,拉集上卖,摆一张小方桌,整卖零切都行。有次我跟奶坐爷的马车去赶集,在天保爷的西瓜摊上买了一个西瓜吃。才开始吃,爷碰上个熟人,热情邀来一同吃西瓜。那人也不客气,坐下就跟我们一块儿吃。我看看“米”字刀法切出的漂亮西瓜块,拿起一块几口就啃光了瓤留下个厚皮儿,接着又拿起一块。我吃掉三块西瓜时,那人才吃完一块。西瓜全部吃完了,我意犹未尽地回头把我刚才啃过的西瓜皮又狠狠地啃了一遍,几乎啃穿了青脆的西瓜皮。
突然有一天,天保爷找到黄毛妮的娘,说:“小丫头去地里摸个西瓜吃,原本不算啥,可她养成了习惯,每天晚上弄走几个,换谁也会生气。”
黄毛妮的娘不相信:“我家孩子每天偷你几个西瓜?这不可能,她天天早上在茅房拉的都是绿菜叶色的屎,没有一次带瓜瓤红的。”
天保爷带黄毛妮的娘去看证据,一出院门,指着地上几个光脚印问:“这是你家丫头的脚印吧?”
黄毛妮的娘脖子一梗:“是,这能说明啥?”
两人继续向村头走。到了瓜地边,天保爷扒拉开一簇扫帚苗:“好好看看,冤枉你家丫头没有?”
在扫帚苗下的软土上,一溜小孩的光脚印直入瓜地。黄毛妮的娘一下涨红了脸,回家就把百口难辩的黄毛妮揍了一顿。
黄毛妮的爹拉完脚回到家,根本不相信黄毛妮会天天偷西瓜,特意去瓜地里细细察看了那些脚印,跟着脚印追踪到旁边的玉米地里,扒出几个上覆杂草作伪装的大洞,逐一刨开,赫然露出十几个西瓜。黄毛妮的爹恨声骂道:“我就知道是贼精人脚獾干的。”
皮毛油亮、外形似狐、腿短体胖的人脚獾,是不折不扣的小凶兽,咬啮家禽真下死口,还喜欢偷西瓜,滚走,埋藏,不经意间嫁祸给了黄毛妮。黄毛妮自那时起再不光脚。
要不是人脚獾住的洞打在墓穴里,黄毛妮的爹一准会把它从洞里刨出来。人脚獾全身都是宝,獾油对烧烫伤有奇效。人脚獾是猪獾,脚印像小孩子的光脚印,故称人脚獾。老人们说,人脚獾半夜会逗得小孩儿咯咯笑。我们夜里听长辈讲人脚獾的故事,常听得身上发冷汗毛直竖。
[责任编辑 冬 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