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双手插兜

高红亮

大齐一米八五的个子，粗壮的腰身就像拉长的汽油桶，往我面前一站，如一堵肉墙，能屏蔽我的手机信号；寸头，红黑大脸，墨镜遮住了他凶狠的目光；一般穿一身深色西装、蓝色雅戈尔衬衫，外加一双大头皮鞋；标准动作是时下流行的那句话：那年我双手插兜，不知道什么叫作对手。

我和他一起上楼，直奔这家商场的总经理办公室。这家商场有一笔欠我三年多的货款，早应该给了。那个个子不到一米六、站起来跟田园犬一样的家伙，招商的时候说得天花乱坠，可返还供应商货款的时候，却左推右托。我一气之下撤了柜，不跟他玩儿了，可他又找到了不给钱的理由，什么质保押金啦、售后服务押金之类。我拿出合同跟他理论，他狗脸一翻：“我不看这个。钱，我一定给你，可你得等。”

等到什么时候？没说。

“你呀，就是太软，太实在。”大齐说，“你跟他废什么话？不给钱，就给他两耳刮子。”

我说：“我要是有那个胆儿就好了。可我爹躺床上，正等着用钱呢。跟他打官司，我耗不起。我揍人家一顿，人家叫警察抓了我，再拘我几天，更要不回来了。再说，家里谁管呀！”

“你就是个肉包子，谁都咬你。你说你，家里三个姐，你不会让你姐去看着你爹？”

“我姐姐们不听我的。嫁出去的人，泼出去的水。”

“你妈呢？”

“我妈白天看着，晚上我值班。”

“不会请个保姆吗，做这么大买卖？”

“啥大买卖？不就倒腾点儿油烟机燃气灶吗？没钱。谁难受谁知道。”

“你算是……唉！外强中干啊！”

我说：“又不是一天了，装呗。外面飞了好多钱，有的人在，不给；有的人没了，也不给了。”

“你早跟我说，我早把账给你要回来了。”

到了总经理办公室门前，大齐抬手，让我停下，小声说：“一会儿进去，你只管要钱，口气要横点儿，声音要高点儿，别软得跟手撕面包似的。就是块面包，也要当俄罗斯大列巴，知道不？”

我定了定神：“好，知道了。有你这黑社会呢！”

大齐说：“什么黑社会？是这个总经理的社会黑！”

我抬手敲门，没人应。大齐说：“还敲什么门呀！”他上前一脚踹开，里边那位总经理正团在沙发上打瞌睡。见我们进来，他惊了一下，刚要发火，一看是我，半起的身体又团回去了。他用眼角的余光居高临下地扫了我一眼，尖声尖气地问：“你怎么又来了？”

我说：“没钱了，没饭吃了。给个痛快话，欠我的钱什么时候给？”我把我说话的音量调到最大，可还是像软软的豆沙包。

“现在没钱。”

大齐站在我身边，还是标准动作：双手插兜，墨镜也没摘，盯着这位长得跟田园犬一样的总经理，不说话。我说：“邹总，不带这么玩儿的，两万对你只是个茶水钱，对我是保命钱，我爹还指望着这钱去医院呢。说吧，到底给还是不给？”

“给，现在没钱。”

大齐向他移了一步，一种压迫感逼过去。他抬眼看了一下大齐，我感觉到了他的一丝惊恐。大齐弯腰，眼仍盯着他，手却拎起地上的一个暖壶，高高拎起，一松手——啪的一声，暖壶爆在地上，瓶胆亮晶晶的渣子碎了一地，冒着热气的水四下横流。旁边的一个小门开了，露出一张没有整理过的女人的脸。那女人看了一下，又赶紧关上门。

总经理也是见过世面的人，说：“怎么，想跟我玩儿黑社会？”

大齐还是不说话，还是双手插兜，能够杀人的眼光透过墨镜，冷冷地盯着他。

我说：“我不知道什么叫黑社会，我只知道你欠我钱，两万，三年多了。我得拿着这钱，去救我爹的命。”

他说：“我说我不给了吗？”接着他一指大齐：“你把他叫来，什么意思？”

我说：“没什么意思，想请你一起吃个饭。”

此时，那个旁边的小门又开了。那个妖冶的女人，提着小包，想夺路而逃。大齐一伸手：“先别走！一会儿一起吃个饭。”那女人尖叫一声：“让开！我不想吃饭！”大齐说：“别废话，今天我们大老远来了，就想请你们俩吃个饭。”

局面僵住了。大齐拦着那女人，那女人抬眼看着总经理，总经理盯着我和大齐。空气凝固了十几秒，总经理说：“好吧，我跟你们走，一起吃饭去。”

大齐的手又插进了裤兜里。

那天晚上，我喝了不知道有多少。回到家，父亲躺在床上，见我回来，小声说：“昨天晚上我起夜，叫了你半天，你怎么没听见？”我说：“是吗？可能我睡太死了。”父亲说：“我这几天起夜多，你晚上能起来不？”我醉得晕头转向，说：“能，我今天就想了个办法。”父亲问什么办法，我说：“我找个绳儿，一头拴你手上，一头拴我胳膊上。你想起夜了，就拉一下。”父亲夸我：“还是你聪明。”接着感叹：“到头来还得是儿子啊！”

可那一夜，我又睡死了。父亲早晨说：“我把绳子都拉断了，你怎么还是不醒？”我看着父亲床上的尿迹，无语。尿不湿已经拦不住父亲不听使唤的膀胱了。

大齐打来电话，粗声粗气地说：“怎么样？我这老同学一出马，这事儿妥了吧？”我说：“是，得亏你帮忙，要不这钱还真要等到猴年马月了。”大齐话锋一转：“我有一朋友，女的，想到你那兒上班，你看给安排一下，行不？”

我“喂”了几声，装作信号不好，挂了电话，然后双手插兜，走在人潮如水的大街上，感觉所有人都是我的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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