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子昜
在我眼里,安身立命之根本是扎根的意志,还有踏实肯干的能力,就算无根无花无叶无果,也能寻得落脚之处,即使是悬崖之上也能抓稳或粗糙或尖锐的石壁。
每个星期五的下午,我都要跟着阿婆挤上公交车,回到乡下的家。周五的公交车是最拥挤的,阿婆在一群乡镇中学的学生挤上车后,总是“哎呦哎呦”地念叨着:“回家像是挤腌菜。”我不由得在心中腹诽:“那为什么还要回家?”
我和阿婆一起回家,但我们回的不是一个家。阿婆坚持要一个人住在老屋里,她说那里才是她的根,她的大半辈子都在这个屋子里头了。
爸妈常常很晚回来,我只能站在高高的铁栅栏门口等着阿婆去老屋里找钥匙开门。
阿婆年岁大了,虽然身子骨依旧硬朗,但记性却不大好了,找不到钥匙是常有的事,见日头快要下去,便扯着我到她的老屋里去。
老屋的门黑洞洞的,像书里写的灰狼张大的嘴巴。老屋散发着和它名字贴切得不行的“老”气,中堂的天井破开屋内的黑与暗,光从这唯一的通道落进来,有种豁然开朗之感。梅雨季的潮湿气息顺着屋檐和雨水一起滴进屋里,喜欢湿润、阴凉和潮湿环境的苔藓在肆意生长。踩在苔藓上与外面的土路不同,如同踩在绸缎上一般。我用鞋尖在地上钻洞,想要扒开苔藓,看看老屋真正的地面是啥样的。
阿婆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屋里苔藓多,莫滑倒了。这苔藓看似微小,虽然只有假根,却也能牢牢抓地。面条煮好了,要加什么?阿婆给你拌!”
阿婆端着盆煮好的面条进了她的小隔间里,我也跟着进去。灯是拿绳子系着的,阿婆擦干了手才去拉灯绳。我不懂阿婆为什么固执地要住在这破旧的小屋里。锅里蒸腾的水汽急着往上爬,一时间就占据了大半房间,阿婆的脸在水汽中变得模糊不清。
除了我去上学的时候,阿婆都和我在一块儿。与其说是阿婆在照顾我,我更愿意说是阿婆在陪我。
周五回家之后,我才知道老屋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原本深绿的长满苔藓的老屋没了,只剩下烧成黑炭的房梁和散落的石砖。阿婆那晚接到了电话,但并没有赶回去。她知道即使自己赶回去也做不了什么。
后来,人们向阿婆描述那场大火时说是烧得半边天都红了,阿婆没说什么,只是感叹还好没人出事。回来后她对我说:“囡囡,要好好读书啊,读书才会有出息,才能靠自己在社会上扎根。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
长大以后,我不再需要阿婆照顾了。
阿婆回到乡下之后,总是闲不住——她是个勤快人,在废墟之上开辟出了一片新天地——种菜,挑着扁担去卖菜,然后开起一个小超市。
“世变文字异,岁久苔藓蚀。”人们常说残垣断壁是历史的见证,可老屋里的石头都被人在夜里偷偷“拿”去了,只因可以卖个好价钱。
多年以后,阿婆已经过世,再次经过老屋,唯一不变的是地上的苔藓。
在我眼里,安身立命之根本是扎根的意志,还有踏实肯干的能力,就算无根无花无叶无果,也能尋得落脚之处,即使是悬崖之上也能抓稳或粗糙或尖锐的石壁。
春夏之交,雨总是不停地下,坑洼不平的土路,雨后颜色一新的花构成了回家的记忆。我看着田间零零碎碎开着的紫花,跑上两步,跟上阿婆的脚步,问阿婆这是什么花。我听不懂浓重的方言,只能听出来一个“英”字,只想这花确实带着女子的“英”气,像极了电视里的穆桂英。
多年以后,看见草坪上的紫云英,我想起阿婆讲道:“这是紫云英,也叫红花草。每年春天啊,紫云英都会回到田野里,它能肥田,让水稻长势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