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落渝
我只望你時刻记着,苦累烧心,莫忘来时路。
又到下榆钱的季节,母亲一如往常唤我去田里薅些榆钱回来,等我应声从屋里走出来,她才恍然大悟一般瞧着我说:“瞧我忘了,你已长成大姑娘,不该去树上爬上爬下的。”
这句话唤起了我许多往常的记忆,每到三四月,母亲都会带我去地里采榆钱。我们这儿的孩子从小会爬树,我蹿到树上摘,母亲在地上铺张白布接着,不消片刻便能摘下许多。回家后将榆钱里的叶子树枝细细捡去,洗净控水,再裹上玉米面。我用箕子将榆钱和面抖搂匀称,母亲用花椒烧起油,切好蒜末,等玉米面裹着的榆钱蒸好出锅,油与蒜末往上均匀地一浇,便做成了我们这边最常见的一种主食——苦累。
这饭食顾名思义,定不是什么吉祥如意的来头。外公将做法教给母亲的时候,便说起自己幼时饥荒的故事。饿狠了去啃树皮,稍稍果腹便去靠树坐下,跑着玩耍是必不能的,多喘两口气还怕消耗了气力,就又会觉得饿。于是孩子们日日盼清明,只要榆钱下来,家里再怎么也要熬过苦忍住累攒出一点玉米面来,混着榆钱做成苦累,吃进肚里饱腹妥帖,叫人心满意足,这等饭食已如同大鱼大肉般奢侈。仿佛吃了苦累,对未来便有了期许,能盼着接下来的日子,不必那样苦累。
捱过饥荒,走到今日,家中不至于困顿,但也万不算富裕。许多人在贫苦时将苦累吃腻了,吃怕了,将其打包踢出了自家的饭谱行列,只有我家仍年复一年地吃着。也不像人家将榆钱换成更有营养滋味的豆角茴香,我家每至清明去采榆钱的习惯,是始终留着的。
我也问母亲,为什么呢?母亲正细细给一兜榆钱挑去枝叶,笑着说:“受过苦累,不能忘记苦累,吃着榆钱,才能年年有余钱。”
这话母亲父亲懂,外公则更懂不过。我却没受过什么苦累,吃起这食物来,只觉得辛辣的花椒蒜末叫人烧心罢了。外公听了我这番话,笑着背起手:“是啊,苦累烧心,苦累可不就是烧心嘛!”
父亲没读过什么书,此刻却也说出颇具哲理的话:“以前吃苦累,是要借着烧心劲儿让身上暖,好劳作。只有感受如何烧心,才能奋起勃发,拼一把劲儿,摆脱了苦累去。”
我问起:“那现在呢?”
“现在?”外公坐在摇椅上,细细抚摸着自己身上大半辈子积累下的伤痕与褶皱,“我是吃着苦累活下来的,你父母也是吃着苦累,一步步拼来了现在的安稳,你没受过苦累,却也吃着苦累长成了大姑娘。我只望你时刻记着,苦累烧心,莫忘来时路。”
——这话永永远远烙在我心里。
苦累烧心,莫忘来时路。
写作 小纸条
一代人与一代人之间,往往有一件共同的信物,它在光阴流淌时熠熠生辉,焕发的光芒温暖着数辈之人。它或许仅仅是一碗苦累,透过那烧心的味觉,窥探三代人的故事,三代人的亲情,三代人的启迪。它是一碗救命粮,更是一种哲理的寄存,时刻提醒我们:莫忘来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