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仕江
一
词语的速度比手起刀落的风隐秘。
一路上,我们都在被词语追杀。稍不留神,人就被一个词语暗算了。无人测算他一生要碰见多少个词语,在我运用汉语写作的过程中,发现我们所过的每个平凡日常就是连续发生的奇迹。也就是说,词语与人有着无限的可能。每个人的旅程,伴随接踵而至的词语,进入的却是不同方向。所有通往生命的路,都是词语铺就的碎路——高低不平的阶梯,起伏不定的山坡,荆棘杂生的陷阱,水流不止的渠口……有的词语,掉进人的脖子,不过是一粒灰。风声也无知觉的灰。对于有些人,比灰更轻的词语,重于天上陨落的巨石,落地溅血。那场面绝非刀锋逼到眼前的寒光和绝望。作为个体生命邂逅的词语,种种感受不尽相同。词语的潜伏期如同疫情不可确定,词语暗藏着差强人意的超链接功能。这让我理解了古代诗人笔下那些会飞的词语,每每回味,总令人叹为观止。
当居无定所的词语,忽然跑来敲门,你除了别无选择成为词语的收购站,再没有兵来将挡的智慧力量,把一个词语绳之以法或拒之千里。
你只有干瞪眼,并且,侠客般将它一口咽下!
每个词语撞见不同的人,都是一次灵魂投胎。有人发出自怜自爱自烦恼的运气好,或运气不佳的叹羡。在许多人的意念里,不招自来的词语,像一顶摸不着的帽子,戴在高高的金字塔上。它根本不理会人的反应,那鹰一般通灵的眼睛,从不轻易放过人的胆大妄为。词语彻底爆发脾气,超乎猛兽顽抗,人的时间挨不过词语的耐力。词语旺盛的生命力,远胜于人的本能寿命。有人带着抱憾的词语走了,可那个词语竟毫发未损地活着。在词语面前,人的无能常常呆若木鸡。对一个长期约束自身的词语,人想要摆脱何其艰难,就像孙行者逃不过观世音的紧箍咒。知趣者并不会反抗,因为他懂得鸡蛋和石头的关系。当你忽然采取行动进攻,那个词语便会叛逆,甚至变本加厉踽踽独行在你的挣扎之外。
肥胖原本是个很不结实的词语,却能勾起越来越多人,对它实实在在的恐惧和警惕,生怕眼睁睁成为脂肪叠拼的别墅。这个词语所携带的多次元生命,拥有预想不到的武器装备——它们可能是啤酒,可能是海鲜,可能是豆腐,可能是血脂,也可能是嘌呤,它们的结合,正在防不胜防地制造另一个词语:痛风。我知道太多油腻中年,正在被这个词语胁迫、裹挟或毁掉。你若没有原则和一个词语和平相处,在一个词语的眼里,你就很容易成为伪装者的牺牲品。在琳琅满目的词库里,你将被一个披头散发的词语,领着去见一堆乱七八糟的词语。一发不可收的词语,闯进相同的世界,总有打不完的架,就像命不好的母亲,打同样命不好的女儿。词语之间连带的责任,皆出不掉泥潭的污迹。词语从没停止对人类的潜意识侵占,只是灰头土脸的人类不识词语的本来面目。人能不能与一个词语相忘于江湖,人的一厢情愿说了不算。
这取决于词语本身的属性。
世上所有的词语,都不会无缘无故进入你的生命,来过你身体的词语,其目的性十分明确。之于有备而来的词语,你穷尽一生的努力,也敌不过它的得寸进尺。你只能停在人生的出口处,直视它的凶猛,无可幸免,退无可退,拿它没辙,因为它的脾性比你更倔强,它的触须比你的胡须更扎人,它对你根深蒂固的陋习了如指掌。有个别乘虚而入的词语,你注定要张牙舞爪,与它拼个你死我活,喋喋不休,最终万念俱灰,同归于尽。
当然,人间多数好的词语都是漏网之鱼。它们并不想遭到世俗生活的漠视和摒弃,有的甚至从古典雅活至当下,也未避开烂俗文化的袭击和报复。陶渊明篮子里自东篱采回的菊花,曾经作为《中华民谣》四大名花之一的药引子传唱,如此植物中的良药,菊花不知疗愈了多少病怏怏的躯壳。谁曾料到,现代网民拿身体的某个隐私部位与宋人耕耘的中华田园菊,抬起杠来没完没了。不知是宋人经营词语太过空前绝后的唯美,导致今人见到“菊花”之词,就羞得不敢正眼赏析,还是今人才智玩不过宋人才情,只好血嘴胡喷。就连曾经“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的骚客屈原,面对如此这般的“暴菊”君,也无还手之力或好言相劝。相比,不愿与世俗同流合污的陶渊明,尽管他在菊花中发现人淡如菊的影子,从而创作出尊贵一世,让人吟诵不止的菊花诗,到头来却落得吟诵者蛮横无礼贬菊,网络暴力不知蹂躏强奸了多少词语的情感肉体。反之,那些被时间查封的词语,正躲在科技背后,仇视我们的肉体。它们一言不发地躺在冷宫里,如一个冻龄的睡美人,从此,不愿沾染人类情感命运的是非轻重。
二
四十以后,我尚未学会拒绝一些词语。另一些词语,如逃出牢笼的罪犯,易如反掌地朝我猛扑过来。它们饥饿百年的表情,仿佛对我宠爱有加。只是我的晚熟对它们的顾念和气味一无所知。每当独自散步或枕页沉思,它们就毫无征兆地,移步到我面前。
那个词语就是烟酒。它有一个微妙功能——孵化朋友。
烟,准确地说是一百元一包的中华。起初,我只是摊开手掌,在风中挥断衣袖,表示没有这个需要。可打烟的人,见我强烈摆手反而多了几分掂量。那是一个头发稀薄的蒙古族男人,他没有民族想象匹配的身材。我用打量草原马群的眼神逼视他。怎知,他斜抬着头,问我哪年月生的,属什么?然后极不陌生地拉过我的手,将一支烟,摁在我掌心,即刻躬身把火给我点燃。这猝不及防的动作,让我无路可退。我学着他的样子,将中华夹在两根指头之间,朝天空吐出一团白雾。他乐呵呵地笑,不带任何声响。我也望着他笑。是那种真诚对视包容的笑。他一定被我吸烟的假动作蒙骗。他一定以为我是一个需要冒烟的人。
此后,每次见面,他头一件事就是给我打烟。即使,我勉强推辞,最终,他还是要把烟放在我手指上。这称得上一种本事。论我的性格,刀架在脖子上也做不到这本事。
这事让我多次剖析复杂的个人心理,过去从不抽烟,对打烟者一律拒绝,即便面对他人喜结良缘的双喜烟,也只是双手接过,挂在耳朵上,以示沾喜的样子。怎么会突然对这个打烟者的烟逆来顺受?至少他不费吹灰之力,攻破了我坚决如铁的防备。那一刻,我惊讶于自己的变化,质疑过自己的短气?
要知道,平常交往,打烟关乎彼此两人的事。你并不是他的客户,凭什么一味给你打烟,你可以不给他打烟?这像话吗?面对如此失衡的关系,他真不计较?我以为,只要不主动给他打烟,他就会对我省略打烟这件事。对于一个压根不抽烟的男人,包里怎可容忍一支烟的存在?可他还在继续给我打烟……他每天的耗烟量,在三包以上。他抽烟的速度,比烟厂的师傅造烟还快。我手指上的烟,还没燃到一半,他已经把烟屁股踩到了地上。在他的动作里,不管是家,还是在酒店,抑或茶楼等别的社交场合,烟灰缸只是多余的摆设。他抽完就随便往地上扔,然后缩紧脖子,咳嗽得像剪映哆嗦的抖音。紧接着,他开始扔纸。一张接一张薄薄的纸片,如同洁白的仙鹤,从抚摸他鼻子和嘴唇的手中,自由落地。
我撇开脸,装着没看见——那一堆缺心少肺的词语,被他无足轻重地扔了一地。
他一以贯之的动作,让我彻底对一支烟绝望。在艺术情感的视野冲击下,手指夹烟曾是我妄想的孤独境界。烟,可以为一个人的情绪大放异彩之美,不少世界经典电影名字早已忘却,忘不了与烟有关的黑白镜头,偶尔在脑海折叠闪回,触电般燃烧我的神经末梢。这种万只蚂蚁啃骨头的沉刻表情,让我对手上持有香烟的主人公另眼相看。我相信,关键时刻,一支烟的出现,可以顶一万句台词。但他的粗鄙与佝偻,让我替烟蒙受极大悲伤、耻辱,还有罪过。他让我对烟仅存的一点可能找到的叙述调子荡然无存,可我不能就此把他从朋友圈删除,相反,有一个强大的词语,正骑上飞驰的骏马,跑过一马平川,涉过万水千山,赶来拯救他潦草的孤单。
没错,我第一眼便洞悉他满肚子话,找不到恰当人选安放的孤单。这怎么解释好呢?只能说,一个人的心结,撞上了另一个人敏感的情绪。词语和词语完美重叠,不是因为一个人的懂得,就不可能无条件接纳一支烟的贸然出现。
我开始远离他的香烟,同时,又接纳他人生的醇酒。在我接受他的酒之前,我同样是个不怎么沾酒的人。我真正接纳酒,缘于岳父的一席话:烟也不抽,酒也不沾,你的写作拿什么去接地气?岳父说这话时,眉头之间的“川”字纹,皱出了山河破碎的响声,还有几道人世沧桑的险恶。从此,酒便成了我原谅人间最柔软的工具。有时,被几滴酒滋养思想后,我突发奇想,礼仪之邦的中国传统文化延续“无酒不成席”的传说,可否换为“有酒者事竟成”来得更具现实意义?
在酒桌上,打烟的人,比日常更密集。
我反复告诫打烟者:我没有权力浪费烟的生命。此话一出,忽然应验了魔鬼的宫殿在笑声中动摇。他的笑顿时拉开包间的帘子,有阳光挣脱雾霾的一双大手,像个小姑娘跑到餐桌中央的“沸腾鱼”中嬉戏。在我看来,酒是个独立的好词,至少比烟好。尽管烟酒不分家,各自具备强烈的磁场属性,奇妙的是,酒能给很多人脸色,从不给我脸色,反而让独爱静默这个词语的我,沾酒之后遁入更加无话可说的境地。我独爱静默,如同喜悦的月光独爱海面。享受静默的人,就是等在海边那艘载满雪的船。等待的船,不必费心热衷于融入群体翻滚的海水,船只须保持内心独立的静默,就可平息一切汹涌的战争。这是自我修养的高度警惕,包括喜怒哀乐的表情都不能敷衍他人,须发而皆中节,也就是适度的真诚。
酒,最能反映人和人的不同。
他总是提前几杯把自己摔翻。在场交头接耳的人,认定这是他真诚的优点。而我必须坚守“酒”的真诚。许多人弄反了,认为酒是一个虚伪的词语。儒家思想的关键词是真诚。酒好绝不贪杯,从麦田走出多年,常忆粮食不易。在生活的答卷里,我以为大地上最真诚的不是人,而是粮食出土的生命过程。有的人酒过三巡,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这不是真诚,是缺乏修养的表现。太多伤害,为难他人之事,就此不可挽回地发生。我总是把敬酒的好事,让给他人先行,弄得挨坐的人劝我不要太矜持。实际上,我只想把人弄丢的尊严还一点给酒。我总在别人敬完酒之后,再用大拇指和中指拿酒,另一只手掌托杯底,走到被敬者面前,微曲身子……我们大可不必杯干为净,细水长流的情感,才够滋养酿酒师的滴水之恩;父辈传承的敬酒仪式,我们不得不相续;这是我对酒的敬畏,也是我对他人的尊重。那些三番五次重申“你下得太慢”之类的酒话,我只当他对酒误会太深,对中国酒文化的理解太浅。若是酒杯淹没了废话,我会视他粗鲁、无礼,不是一个好的饮者,下次就不再和他浪费酒了。
或许,这样说酒不说烟,自然失之不公。烟和酒,对于无处消愁的中年是何等重要的词儿。后来,在你来我往的走动中,他过往的残山剩水,果然伴随烟的灰,一点点抖落我耳边。一个人能将他十有八九的不堪,在他最高光的时候,掏给另一个人听,这绝不是随随便便的选择。分享成功,若没遇对人,很可能被认为显摆;倾诉失败,没有好的聆听者,就容易被看作冷笑话。关于个人史,所有光鲜的生命都掩藏不了悲伤,不是谁都会将长满虫眼的悲伤,对你启齿。没有遇上恰当机缘的人,我宁肯不说。如果说出悲伤,无人能懂,不如不说,不如让它在腹中独自腐烂。
作为心照不宣的聆听者,我带着“二手烟”的身份,常望着他烟雾模糊的面孔,为故事的原点,陷入烟长路更长的遐想……
三
挪威表现主义画家爱德华·蒙克的代表作《呐喊》与灵魂拯救者鲁迅笔下的《呐喊》有什么区别?后者之于国民灵魂的呐喊,无疑是少时阅读自我解剖的启蒙。万万没想到,几十年后的今天竟与这样的画面相遇:厄克贝里火山下,血红色的天空,血一样的波浪,宛如抖动的音叉,双手蒙住耳朵,表情受到惊吓的人,究竟听到了什么?
血色画面还在撞击眼球,许多人已不再读鲁迅,但这一点不妨碍我对灵魂词语的折叠与想象。
不同则是清晨,带着这个画面,经过距离住地三百米的环岛。此地交通复杂,前后左右,上下旋转,四面八方,高峰拥堵,初经环岛的车辆和行人,常产生到处是方向的错乱感觉,从而迷失方向。抬头仰望,路标指示牌上,醒目的词语指向——前方是火车北站。
桥下骑车送孩子上学的,步履匆匆上班的,停下出租车跑卫生间的,揭开地盖处理污水的,躲在黑暗角落卖肠衣的,还有路边遛狗的,修自行车的……最多的是,公共卫生间门前空地,停得水泄不通的电瓶车,上面坐满了千姿百态的人。他们有的仰躺在车上,面朝天空,呼呼大睡;也有垂头丧气者,双手交叉怀抱,表情疲惫地打着盹;还有用木棍搅和纸桶方便面的……那个戴橘黄安全帽的人,每次遇见,我都忍不住多看一眼他焦黄的脸。还有他的胡子拉碴。他肯定没发现我的眼睛。他只顾全神贯注耳听八方。他总盼着路人呼喊他的名字。其实,我没有刻意关照并要突显他几笔的想法,只因他长相与我患尿毒症的哥哥太像。除了能够定义他是清一色中年男子中的一员,谁也叫不出他和他们亲昵的乳名。他们紧紧倚着身体的电瓶车,载满了各种装备——锄头、灰桶、背篓、锯子、处理墙面的篦子和刮刀、贴脚线、木梯、电筒、电钻、管道通……
是的,他们在等待,也在聆听。
聆听呐喊。纵横交错的车辆与行人脚步的呐喊,如天边忽强忽弱的雨水,忽冷忽热地灌满他们耳朵。上午十一点之前,他们若没有被需要者拍拍肩膀领走人,所有等待将化为乌有,明天的希望从等待另一个早晨开始。几年了,我习以为常觉得这是大城小城相互克隆的风景,我主观停滞了这水深火热的场景观察。可最近有些不同,这幅镜子般的市井边缘呐喊图,照见了我自己,仿佛我与他们的处境完全脱不掉干系,仿佛妻子钢筋火旺的声音正穿过车水马龙朝我撵来——
快点,快点,快点,来不及了。
这个声音是从庚子冬日早晨撕破窗帘的,这样的日子已重复多日,那分贝高得快要冲破天花板。因为降温,儿子总想在被窝里多蹭一点温暖。少有地暖的城市和屋子,儿子年幼的表现尚可原谅。妻子势必一声刺破天空的呐喊,并不是催儿子行动,而是让我赶紧把儿子从床上捞起来。如果再慢一点,他们就要迟到了。
我又倦又惫,撇过脸朝住地那边的高楼望去。卫生间空地的右边是苏联建筑红楼1957,左边是正在枯萎的河道与生长的楼群,其间有栾树、构树、银杏的伴随。此时,妻子应该在送完孩子,从学校返回家的途中。她不知她刺耳的尖叫还停在我胸膛,响彻环岛上空。我缓慢转过身,尽可能拿出静默的力量,去消灭那个鸡飞狗跳的词语。上了二环高架线,我等来K2A,向着一个名叫单位的词语走去。
儿子小学中阶,磨蹭的习惯让人很不耐烦。妻子除了每天早送晚接,写作业也得马虎陪着,经常弄到眼皮惺忪,她的疲惫与尖叫在所难免。毕竟儿子让她跟着当小学生。毕竟她为了儿子,放下了至爱长达十七年的工作。这里的放下,不是简单意义的放弃,它与宗教和无常两个词语紧密相连。二〇一八年冬天,岳父弥留之际,妻子忽然闻到佛法的一缕香味,从此,我便开始对她重新适应。一个独立世界还没完善的人,行将再度去适应别人,这不仅需要摸着石头过河,还要有费力不讨好的心理准备。多数时候,儿子上床后,妻子的功课才刚刚开始。仿佛这是命定为妻子编好的程序。我静默地看着她为寺庙当义工,收善款;静默地听着她给亡灵诵度母经;给流落他乡的灵魂做回向,静默地盯着她帮众生解疑难,做功德……我不知到底是我的黑夜比她的白天多,还是她的黑夜比我的白天多?
我肯定没想到,人生走到这一步,会有一个静默的词语入住我灵魂,实在是随喜的恩德。它不是修行结果,却胜出修行境界。它像一个万能的鼠标,能够自然点击平息世俗的怒火,回到一个词语的本来面目。
昨夜,妻子梦醒后,反复惦记要把梦中人赠予她的词语送给我。
妻子在意的梦太多,好比那些收藏自己脚印的人,可我除了热衷于和自己玩,无心顾及她的梦。坐在歪嘴裂缝的书桌面前,面对尚未拆封的来自国内外的书和报,陪着没有兴趣的词语面壁思过,想着还有大量邮件里的词语等着被解剖,想着有些人会一直住在词语里,忽然有一个焦虑的词语不打招呼便找上门来。周围窸窸窣窣的声音,让我无法静默地回到平静的书桌。这些声音来自隔壁会议室,一只额头有着黑白分割线的猫,从蜡梅树下一溜烟跑出来,它身后跟着一群等待喂食的猫,几株晃眼的金色银杏在窗前的阳光下思绪乱飞。
打开友人托付多时的书稿,准备阅读作评。
一个电话突然击退一个词语的降临。其实,重复降临的词语,我们很快都会厌倦。重要是你根本不知下一个来找人生麻烦的词语啥时到来。
凌先生,晚上回来吃饭吗?
我还未作出反应。电话里,她又惊喜起来,理由是她在肉团上发现一种菊花做的仪器,可以摔掉她肚子上的肉团。她征求我的意见,买一个疗程,还是全部周期?同时,她还告诉我,儿子的英语补习班,她找了一家新的,又要交一万多元。
我不知此时的静默是对是错,想起妻子要把梦中那个神秘的词语送给我,今生我无法找寻一个证据的词语,对接她前世的使命,于是静默在我总是一种不好不坏的选择。只要我一出口,她已是先知。除了静默,还能怎样?说多了,难免她的梦又要碎一地。也许生活还没真正进入柴米油盐的文本,你就已经厌倦一地鸡毛的琐碎与操纵。至少,男的不反对,女的就有存在的通感和逻辑。
四
日子如同墙面上大大小小的裂缝,看着看着就会看见有些词语,米粒般从缝隙之间的丝网中生长出来,然后变成蜘蛛落在人的发梢,不偏不倚成其岁月订制的标签,若隐若现贴在人的抬头纹里。过去的某一天,你可能还站在人生边上,有些词语早已远远地盯住你,只是它虚晃一枪的温柔,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等到那个词语忽又重现时,你使出九牛二虎之力也拉不开它的纠缠,如同瘟神附体,所有侥幸的惶然或惊叹都已徒劳,一切无措都是多余。
恰似一根丢人现眼的白发,有人想扯掉它,而我则选择顺其自然。连白发都不容许生长的人,注定与唯美主义思想过不去,也注定他黑白颠倒的人生到头来两手苍茫,像流离失所的孤魂野鬼,除了满头白发的无奈一无所有。这样的人谈什么诗和远方,口袋里连一个值得念想的词语都没有。
二〇一七年酷暑天,大姐夫被一个叫肺癌的词语带走。当时我和妻子正陪在手术后的岳父身边。岳父说,这个事,去不了的人,不能带礼。我想,每个地方都有其约定俗成的规矩,但不知这类风俗该从何人讲起。悲伤路上,道听途说的晚辈,在城市上班回不去的纷纷转来红包,托我带礼。
红蓝白塑料布扯起的天空下,亲人们有的在打麻将,有的在焖鸡(一种扑克的玩法)。见到久违的亲人,也有一些人没见到。比如,带了礼的晚辈家的主人,离此地十多里路程的大表哥。一问方知,说是在打整地里的葱黄,逢场天卖菜走不开。母亲见了远道回来的我,噙着泪花,不断哽咽,甩头道:硬是没有想到,天老爷会先把他带走。正在接待客人的大姐,见我回来,表情痛苦地嘀咕了两句:平时让他不要烧那么多烟,硬是不听话!母亲补了一句:肯定是在上海闷起脑壳喝酒整的,那个酒有啥子鸡儿好嘛。面对他们各种无事生非的借口理由,除了静默,我找不到一个替代表情的词语。身材本来就弱小的大姐夫,除了烟酒从没听说他有个啥要好的朋友,如今孤独地躺在短小的棺材里,只剩下几块孤独的包皮骨,他再听见这些说他不是的话,会不会更加委屈和不甘?一直不甘示弱的大姐夫,一辈子都在拿苦力与生活战斗,中年才在晚辈们的劝说下,放手土地,去上海滩找轻松事做。东方巴黎的魔都世界,可不比此地天宫村生活轻松呀,软语整不清楚的人,平时不整点烟酒,一天到晚还能整啥?
想不明白,人在不顺的时候怎么能这样怪罪烟酒?
心里正思忖着生命无常,蒙古族男人电话就来了。他请我喝酒。他要我张罗几个朋友一起去。他运转风风火火的生活,烟和酒是他常态的陪伴。他说他的饭店扩大了一倍面积,他要我去品尝新厨师的手艺。他说峨眉山下的别墅装修完毕,他说他明天要进京办事……我说,行了,今天来不了,我在老家处理事呢。他听出我语气不对——啥事,究竟有啥事,还不能对我说吗?
我道出实情。
他有些懊恼道——这,这他妈才多大年纪的人呀?
我“啪”一声挂断电话。人都已经躺在棺材里了,说得越多,越无道理,任何不值与惋惜都无济于事。这是我面对死亡的生活态度。为了别给“无常”这个词语安上电池炸弹的机会,我们必须学会用静默去接受天人永别的现实,假设知道此人已留不住,就应在他有生之年,为他做点什么,才不至于在他的葬礼上愧对难安。
大姐夫离世前,我曾背着他瘦弱的身躯在我的城市寻医问药。那一刻,我背的仿佛不是人体,而是一个被病魔掏空了心的轻飘飘的词语。当时为大姐夫治疗的是一位八十多岁的赵氏老中医。这个老中医似乎有名不虚传的行医经历,据说是从某著名医院出来单操的专家,他的诊所在一个社区的拐角处,每天排队拿号看病的人不少。大姐夫颤抖着脸皮,回答老中医的话,没有力气,更没底气。老中医就拿着病历本大声喊大姐夫的名字——你,咋回事哟,人家上午来了一个大凉山的,还是女的,年纪和你差不多,一样的病,她吃三服中药后,第二次带来的化检片子,嘿,那个玩意消失了。那个女的说话可比你提劲多了。老中医说的“玩意”无非是把“癌细胞”那个词语掩去了。老中医戴着老花眼镜,一边把脉,一边提劲——你先打起精神来。老中医开了一堆干枯的花花草草、树根、皮和果子,快速磨成粉,分装在十多个纸袋里。结账,一千多元。大姐一边仇视着放在诊所桌上的纸袋子,一边使劲摸身上的钱袋。我挥挥手让她不要摸了。大姐夫八十多斤的身子,躺在我背上的时候,我想,我能为他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腊月十八,岳父被另一个词语带走了,与大姐夫的走相距不到一百五十天。不一样的是,带走岳父的是食道癌。听到妻子电话里刺破乌云的哭泣声,我正在找老中医为尿毒症的哥哥取药。妻子哭天喊地——你,你,你不要回来了,你今生太遗憾了,你今生太遗憾了,爸爸昨晚还欢喜地给亲人们讲,你明天就要回来!可是,他没等到你,爸爸真的等过你,他是想等着你回来他才走……就在凌晨,他走过一次,又回来了,天亮不久的事,一直抢救到现在……他才走,他才走,你听鞭炮声还在响……我赶回小城,堂屋木板上睡着的岳父,被几层青纱帐覆盖着。木板下面燃有一盏青灯。他嘴里衔着一团茶叶,微微稀缝着的眼睛,像是在凝视我到了没有。亲人们围过来,纷纷转告岳父走前念叨我的细节。他们说岳父把香港买的一块名表留给了我。
姑姑让我快快上香,快告诉爸爸,你回来了,回来了。
妻子独自跪在大门边,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像是变成了一个不认识的人。她念的什么,我一字不知。上香的客人走了一拨,又来一拨。妻子不时把门关上,生怕风挤进门缝里,生怕风中的牛鬼蛇神带走她高高在上的男神。
我上完香,控制不住情绪跑出来,绕过长长的台阶,来到岳父的青山上。山下就是他驻守了六十年的城。看着那些青红发亮的英桂树下,有人在烤羊,我止不住泪水奔涌……仿佛挂在树枝上的羊,就是躺在木板上的岳父。预料中岳父迟早要走,只是没想到他会走得那么急。原来计划时间,专程回来陪他一周,我想伤心的话用到生命最后时刻再说,才握得住人间词话的距离。
关于爱和权力,关于烟和酒,关于名和利,关于荣辱和财富,关于江湖……可这一切再也无法进行。仿佛所有词语又在酒中,岳父去老酒厂为我酝酿的那坛老酒,至今未开封。
岳父的朋友不少,有的我见过,有的他常提及,却没见过。葬礼进行了整整六天,我们每夜守灵轮流为他超度。似乎所有的经文,都在为他估量黑夜的长度,所有的香和蜡烛,都在为他引领和指明西去的方向,所有的泪水,都在为他清洗垒生垒世的罪恶。
一个穿西装的人,忽然出现在眼前,头发梳得一边倒,年纪与岳父相仿。亲人领他过来,说要和我说几句话。我静默地注视他,点头,握手——你岳父没少提过你呀,每次说起你,他满脸堆笑。你送他那支刻着你名字的钢笔,他拿给我们看过,说你写一篇小文章拿了八千多元的稿费。你要回来之前,他还告知我消息的……岳父在我眼里就是这座小城的青山,年纪轻轻的青山,是他中年时期开辟的荒野山峰,眼前成片成林的树木,是他青春时候种下的幼苗。可如今,他躺在法式别墅的木板上与树枝上烧烤的羊别无二样,他曾有的威风与骄傲一败涂地。
在妻子心里,爸爸不是青山,也不是烤羊,爸爸永远是爸爸。妻子说她为爸爸念的那些经文,爸爸会受用的。妻子用爸爸留下的钱,为一个远去的人广种福田。她要托阿弥陀佛扶爸爸远离恶鬼道,早日飞升天道。
五
我喜欢的作家史铁生,把人的死,视为人生最大的节日。在世时,史铁生和他的妹妹,一直等待着天堂那边的亲人消息。他离去时,是否接到等待已久的消息,也不得而知。
在我看来,等待天堂消息的人,多是被时间囚禁的笨鸟。他们柔软的眼,击不穿一个词语的全部答案。他们每天攀岩在坚硬如水的梯子上,一生都在企及灵魂的高度,但他们不嫉妒天上的星星。
这是人和词语的哲学问题。
岳父走后,妻子住进了一个至高无上的词语里。这个词语,成了她活着的至爱,也是她形而上的法宝。起初我很矛盾,不光埋怨,也有争吵。亲人们由此纷争不断,大多劝说无效,表示摇头无奈。慢慢地,我想明白了,若坚持要对方为自己改变,不如自我拯救改变自己,成长不过是坚持与妥协的两难,但绝不能少了至爱,否则面对突如其来的困境,两人再针锋相对,结果只能是掉进一潭深渊,任随你再能呼风唤雨,结局谁也救不了你。所谓至爱,通常出现的是那些看似十分具有仪式感的无用之事,然而,它带给人的拯救与慰藉真是物质不能给予的辽阔与神奇。
妻子每天念叨的词语像一座光芒四射的灯塔,照进她的白天黑夜。每次出门远行,她都会叮嘱我带着那个词语上路。
疫情渐行渐远的庚子八月,我把一个词语,转送给了另一个人。他的身体出现了状况,他从故乡的菜园子来到我的城市。我带他去见一位年轻的院长朋友——这是我的亲血表,他叫我的父亲舅舅。院长听了此话,附和道,关系很亲嘛。但就在晚上端起饭碗时,我还是接到了院长真相大白的电话,撑死天,三个月,吃好点,大面积扩散了,别再舍不得了……大表哥在医院挣扎时,有人给我来电说,再来看一眼吧,应该是最后一眼了。我见到大表哥时,情况并没想的那么糟。
我握紧了他的手。
难受恼火的时候,你就念一下阿弥陀佛吧。大表哥望着我,尽力点点头。你在学这个吗?学没学都没关系,这个词语是别人送我的,只要能帮你减轻一点痛苦,我情愿祈求这个词语,成为你的灵丹妙药,扶你周全。
十月初六的夜晚,大表哥十点打来电话,不是找我聊天,而是宣告他已被一个词语准时带走。这个显示死者名字打来的死讯电话吓我一跳。待我反应过来后,连忙告知晚辈,切忌不要再用大表哥的电话通知自己死讯。癌就一个字,它在死亡这个词语面前永远占据上风。院长朋友提前预告的顶多三个月,真是准确无误。
带走大表哥的准确词语是前列腺癌。
天下凡是与癌沾亲带故的词语,都令人生厌憎恨。短短两年时间里,前列腺癌还取走了一位长辈的性命。原本文学世界光彩照人的词语,如同彩色的积木,也是精神磁场的钻石。有的词语看上去如同星星,却离人很远,即使伸出猿臂也够不着;有的词语离人很近,甚至有些黯然,只要眼睛不经意触碰,人即刻也容易被带走。
譬如“故乡”这个词语,谁遇到都逃不过它体无完肤的赤裸肢解。对于没有故乡的人,姑且别论神的引力。那个三天两头找我喝酒的蒙古族男人,随时嚷着要开车陪我去看故乡。我留言纸本上的故乡,他早已看透,他强调要去我的出生地看看的原因,居然是他的北方同样有一个回忆不朽的故乡。他年少怀揣的理想行囊,装着高尔基的《童年》、海明威的《老人与海》、泰戈尔的《飞鸟与鱼》、莫泊桑的《羊脂球》、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米兰·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司汤达的《红与黑》……兜兜转转挨到中年,在辗转千里万里的旅程中,二十余年涉足不下二十余座城市,他没有忘记文学世界里的偶像们制造的一个个词语,更没忘记他蹬三轮,写诗歌,挖煤矿,离婚,打架,走投无路,睡雨天的屋檐,吃寺庙的供果,一路破罐子破摔到天府之国,终见柳暗花明的足迹。他提到那些一路陪伴他的大师著作,眼睛还在发光。
他乡遇故知的词语最好省略不记,许多微妙之词,无法言表,更难言说,只叹天地万物果然有灵。
一路上,他永无休止的烟雾里,落下的不是纯全完美的亮丽风景,而是一团团坦然相呈的乱麻碎屑。他超乎寻常的能量让我瞠目结舌,年长几岁的他有五个孩子,他的责任每天要担负几十口人的生活问题……当他看见虎榜山下我的故乡影子时,豪车在泥泞的路上,已被坚硬的乱石包扎坏发动机(回城后,得知他修理发动机,花了八千多元)……我抱歉地自嘲道,这里除了空气好点,谁来了都会后悔!
他笑望着我,许久才冒出一句:你能从这地方走出去,也真够奇迹。
同样,也是为了见证奇迹,我受邀去过一次他的北方故乡。无力的阳光照在天风萧瑟的村庄,隔壁满院金黄的玉米棒,堆成厚厚的毯子。当他捏着手包,站在苍耳漫患的老屋前,一个名叫衣锦还乡的词语,淹没了他的身影和我的泪水。
六
在我生命的年轮里,极早与一个词语发生关联,而且这种关联还在被无限地复杂、绞绊。经年之后,我以为我逃出了这个词语的捆绑,可每次遇到,依然会被那个词语伸出的千万双手带走。我根本不知它会将我带向何处,就像追风筝的人,恍惚中离开地面,抛弃尘世,飘飘然,抓住风筝的衣袂,闻着它迷人的气息,所有空气如同特堤斯古海水,漫过我蜉蝣的身体。空气与海水混为蓝色一体,所有迷人之处皆秘境。我在雪山之巅与秃鹰擦肩而过,在时间的长河里与落日相拥而泣,在青稞与木碗的温暖旅程中进入诱惑世界。从那时起,我的身体就被这片精神与现实双重接轨的高地,注入“静默”的营养。
一个词语将我的全部带走,然后又让我一个人独自回来。当我回来之后,才知道这个词语已经永恒住进我饱满而富足的灵魂。
二〇一九年九月结束的前一天,有人从拉萨回来,刚下飞机就给我打电话:开门见山,关门见雪,你十多年怎么在那熬过来的?打死我也不会在那里待那么久。
是那个蒙古族男人。
我笑了,我想,那也是我的故乡,带着怀念体温和青春伤疤的故乡。加上童年上游的虎榜山下的故乡,两个故乡都在不断为我的成长,输送胎记和血的词语。之于一个作家,在写作最充分时,杀人放火烧身的事都绑不住他的思想,可能绊倒他时间的仅仅是一个词语。他脑海里超负重地活跃着比《现代汉语词典》多一万倍的词语,如蜜蜂般嗡嗡盘旋在他的窗帘背后。
想起了爱因斯坦的生活方式论。一种是把什么都不当作奇迹,一种是把什么都当作奇迹。前者一成不变,死气沉沉,浑浑噩噩,当然不是我理想的生活方式;后者生机勃勃、天真烂漫,富有创造力,符合我的个人追求。但事实上,大多数人选择了第一种方式。
说来,妻子也很神奇。早在两年多前,她的饮食习惯突然由荤变成全素。她很幸运,也很自然,所有的接纳都是自然而然的安排,如同她喜悦地接纳梦中人的词语一样,尽管她并不认识那人。是谁说过,梦乃最古老的审美启蒙。曾经,妻子的每一个梦都离不开岳父在场。可这次让她觉醒和感悟的梦,与天堂的岳父无关。
妻子醒来的第一句话问我——知不知道东林寺在哪里?妻子过去从未去过庐山脚下的东林寺,我也没涉足过这地方,怎么会有如此遥远的人送她一个语词?那个人与妻子聊了许多,可妻子什么也没记住。就在那人消失前,忽然转过身对妻子说道——我们的关系是创可贴,你随时可以到东林寺找我。
妻子越讲越兴奋,双手紧握拳头,生怕创可贴不翼而飞。
我无法探究梦中人到底是谁,听了妻子的讲述,我有理由相信,我们每天的生活最不稀缺奇迹。许多时候,我们不能把奇迹不当作奇迹!想象中可以试着推断,送词语给妻子的大概不是普通人,可能是菩萨。“我们的关系是创可贴”,听起来如此高深莫测……忽然意识到这样的关系,像是经书与妻子的关系……生活中人人离不开创可贴,但不是因为自己的伤口却很难念及它。妻子恍然彻悟了什么,原来佛陀指引她的一切,都是为了黏合她身体的创伤,同时,希望她成为别人的创可贴。
让疼痛消失,让伤口复原,让奇迹呈现,不留血迹疤痕……创可贴的神奇功效与妻子诵经念佛的美好愿望,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今夜,坐在炉火旁的妻子正念《楞严咒》,有些词语像散落的念珠,飞过天边的彩虹。
我又踏上了寻找词语的征途。早晨是一只藏羚羊,划过马蹄踏响铁轨的声音,踩到我额上,那一刻,世界多么恬静。夜晚是一窝星星,像刚从子宫里分娩出来的生命,呼吸着月牙的乳香,眨着瞳孔明亮的睫毛。午后,我的心是旷野的鸟,飞过世界最高处的白塔,在朝圣的老阿妈眼里找到了自己的天空。
我背靠玛尼堆晒太阳。摇着经筒的老阿妈,走在离我不远的经幡下,大风吹乱了她额上的一帘银丝。她每朝前跨出一步,就是地平线移动的一个词语。我向她招招手,阿妈啦,不要走了,您这样何时才能抵达远方呀?
老阿妈摆摆手,只顾朝前走。
我不坐你的车,前面就是拉萨,我再走两步就到西藏了。
车窗外扬起的风花,吹痛了念青唐古拉的脖子。老阿妈的话,在我独自上路的归程中,鞭子般抽打着红尘世俗的心。想起这些年,一个接一个离我而去的亲人,如血脉里疼痛割舍的词语,尤其是喜欢与我对饮,却未能作为知己的岳父,我因无力在他的葬礼上成为描述他一生的人而抱愧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