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淑清
在辽南这疙瘩,老早就有瓦匠。这里说的瓦匠,不仅是会砌墙垒房子的工匠,还是捋瓦师傅。屯子里有一处瓦窑,烟囱直冲云霄,长年累月冒黑烟,烧窑人从里面出来,浑身墨黑墨黑。小瓦匠姓张,名叫难生。他娘生他时正是寒冬腊月,搁炕上生的,难产,起名难生。
难生他爹烧窑,不想让儿子也干这个,寻思让他读书、考大学。难生偏读不好书,初二就下来了。
80 年代初期,改革开放后,才有捋瓦房的。给人捋瓦管两顿饭,辛苦费也丰厚。难生他爹心动了,与其让难生烧窑脏得像小黑猴,不如教他学捋瓦。手艺人在哪饿不着,娶媳妇也容易。难生跟着他爹,一来二去学会捋瓦技术,甚至比爹还做得好,十里八乡的顶乐意喊他:“小瓦匠!”
小瓦匠给人捋瓦,上房顶,照着房子四周边沿一瞅,左眼一眯,右眼一扫。吊一下线,横平竖直,便大喊一声:“妥了!开干!”有人便将瓦递到他手里,须臾之间,一只只瓦平稳过渡到房顶,小瓦匠双手运作飞快,下面看的人眼花缭乱。父子俩上陣,把活儿做得尽善尽美,口碑立起来了。在乡村大凡小瓦匠捋的瓦房,整齐统一,棱角出奇的规则,既有实用价值,又充满立体艺术魅力。小瓦匠因此出了名,有捋瓦的人家,以请到小瓦匠为自豪。
俗话说:同行是冤家。难生父子捋瓦技术过硬,顶行了,乡里的几个捋瓦师傅便怀恨于心,在夜路上拦住难生好一顿毒揍。打得难生鼻青脸肿,半月出不了门。
不过,乡下人心不坏,没打难生他爹,说恐把老头打坏了,只教训教训难生就得了。还是老瓦匠见多识广,干脆拉扯那几个入伙一起干,这么一来,爷俩成了几个同行的带头人,钱平分,力气一起出,生意越发红火起来。周边的乡镇,难生都走遍了。人们愿意请他捋瓦,图他的手艺:别的师傅捋瓦,不出一年就会漏雨,难生捋瓦,十年八年也不会侧漏,瓦更是没有碎裂过。
难生捋瓦的手艺比他爹强,烧的瓦也是远近闻名的好,那时候,基本烧的都是黑瓦,四四方方的,掂起来沉甸甸的,实诚,烧得炉火纯青。买家不傻,一看成色,就是瓦的颜色,烧轻了,瓦的色泽浅淡,易裂纹、破损,不坚固,寿命只在三五年间就香消玉殒。
烧到火候,瓦的颜值高,黑得通透,自然不做作。一般落地不至于四裂八瓣,只是咣的一声。捋上房子后,雨落瓦棱,发出的音乐,也是如泣如诉。瓦呢,经过雨水的沐浴,像初出窑炉似的,清澈明朗。那时期,乡野建房的多如牛毛,大家开着四轮车或者其他工具来难生土窑取瓦,都排队,挨不上号。难生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远路的客户,先打发了。附近的不敢怠慢,出了窑,即可联系对方。有时候,城郊的客户来了,一时间取不走瓦,难生就吩咐娘,做一桌田园小菜,烫一壶米酒,下黑盘腿坐大炕上,陪对方抿一盅。
难生二十三岁那年,就有媒人去他家提亲。难生一概回绝,把他爹整急眼:“你想干吗?别的娃上赶子讨好媒人,你倒好,用棍子往外捅。”难生只说:“皇上不急太监急,我不急,你急啥?再急,我去大街拽一个回家。”
其实,难生那会儿有个意中人,是邻村的一个叫杏子的姑娘。是难生给她家捋瓦对上眼的,难生渴了,不用吱声,杏子早顺着木梯蹬上来,将茶水给他,还塞他怀里一块粉白色方帕。方帕上面留着杏子的温度和体香。
难生到底将杏子娶回家了。但捋瓦的人家越来越少,烧瓦需要的黄泥也消耗差不多了,土窑周边的村民不肯将土地卖给难生,土窑最后就废弃了。没了窑,就等于断了父子俩的来钱路,加上捋瓦的活儿越来越少,他们不得不另寻出路,活人不能叫尿憋死啊!
难生在新闻上看到金州有家机器造瓦的厂子,具体怎么样,难生不得而知,听介绍说,用机器造瓦经济环保,占地面积也小。难生坐客车找到那家厂子,经过几天的实地考察,决定引进该设备,在当地再创一条致富路。这个机器不但能生产各种瓦,还能生产建造高楼大厦用的砖。厂方承诺,包教包会,签订产品回收合同,这给难生吃了一颗定心丸。年底,难生将生产设备购回来,春暖花开投入生产。
乡村有些人家要捋瓦,最先想到的当然是难生。杏子不让他出山了,上房危险,但难生没法拒绝,他忧虑的是,他和爹这两代人下去,还有捋瓦匠吗?
责任编辑:朱丽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