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笼罩的珊瑚

2023-12-02 17:08杨文丰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3年11期
关键词:珊瑚共生人类

杨文丰

你关注“珊瑚屋”经年,眼前的珊瑚屋,怎么看都像房子,人的庇护所。

光天化日下,人们将一块块珊瑚石任意削切、赋形、叠砌,还不用什么黏合剂,水一浇,珊瑚石就已黏结,垒起坚硬的墙,珊瑚屋即耸起焉,冬暖夏凉,台风吹不倒,雷霆也难轰——可在你看来,其却是已终结生命的东西,是死亡的风景和传奇……仍要其在日升月沉中,面朝大海,听海的呻吟……

这地球村的珊瑚和我们人类一样,都是平等的物种。而珊瑚,主要散落在太平洋—印度洋赤道两侧、南北纬30°内的范围内,大西洋的,则局限在加勒比海地区。珊瑚曾经存在7000 多种,今天已减至仅2000 多种了。我国近岸的珊瑚礁,也缩减了80%。至于海洋中有造礁能力的珊瑚,当今已仅存500 多种,这类造礁珊瑚,全生活在不超过50 米的浅海水域,海水寒暖,在22℃~32℃的海水中,珊瑚才适宜生活;一旦海水冷于18℃,珊瑚就只好命归阎王了。

透过显微镜,我们可清晰见到珊瑚上聚集着无数珊瑚虫,天授神予的珊瑚虫,无花容月貌,形象并不太入人眼目:只有褐色水螅形个体,圆筒口袋形身子,最长者也只有3 毫米,针尖尖大小,头与躯干并无啥区分,身体中部便是著名的独具消化和吸收功能的腔肠,珊瑚全直肠直肚,多数还雌雄共体。

珊瑚虫还无神经中枢,只具弥散神经系统—— 受到外界刺激,必风声鹤唳,激灵起全身反应,顶端的虫口,绕环8 条伸屈自如之羽状触手,触手均对称生长,开放的树枝一般,亦似敦煌飞天双双柔荑的舞手,情态万千,你才见“舞手”向上向前向后,倏而就忽左忽右焉,“舞手”着生刺细胞,刺丝囊可以麻痹猎物。浮游生物被水浪带到身边,这也算萍水相逢吧,珊瑚虫随即会瞬间展现该出手时就出手的大英雄本色,迅即出手,活捉到的猎物旋即被塞入消化腔,从下部排出的,当然是消化过的东西。

珊瑚虫有脊梁吗?没有,因为其并无脊椎,但是,虫们的骨骼却犹同无数的并蒂莲,亲密、紧密地联合了起来,珊瑚界该也崇尚“民以食为天”吧,虫们总是共用一个“胃”,就像袖珍公司也要分职能不同的一个个部门一样,虫们的胃循环腔总是分8 个隔膜,6 个隔膜内的纤毛将水流引入胃循环腔,另2 个隔膜则能将水导出体外。

海上明月升沉,日夜寒暖的珊瑚虫,对尘世的要求并不高,只要海水清洁,环境良宽,就能自在、本分地过日子,吞吐日月,以芽基发育的方式,着生在先辈的遗骨上,代代繁衍。

值得一说的是,珊瑚虫遗骨,中轴坚硬,润泽晶莹,化学成分主要是CaCO3,一直在过慢生活,每年体积仅“膨胀”0.5~2.8 厘米,此可谓“慢生长”——这就是世俗所说的“珊瑚”。这海里“出生”海里成长的“硬货”,也可称之为骨头吧,早期“光荣”的骨头,衔接堆积,就构成了珊瑚的底层,依时兴的说法还是平台,更精准的说法叫奠基——给生死奠基,担当使命,让外层和上层活着……

宋以前、唐以前、夏商周以前,珊瑚就已被人类盯上,强行掳其出水,施予刀斧,然而,人类残害珊瑚,很长时间内还只是局部的。

珊瑚被披上浓重的神秘。希腊神话里的蛇发女妖、英雄波修斯的花饰,都是红宝石珊瑚。古罗马人视为“红色黄金”的红珊瑚,神秘色彩尤重,被视为通灵镇宅之宝,认为其可驱邪魔,佑平安,防闪电,退飓风。航海者更是多佩戴红珊瑚。印第安土著早就以红珊瑚护身。在印度、在我国西藏,珊瑚还是宗教仪式饰品。红艳如火的红珊瑚,被琢成温润明艳、晶莹剔透的佛珠。紅珊瑚在古中国称为“火树”,被琢成“蜡烛红”“辣椒红”和“关公脸”。珊瑚被世人赋予了可掌控的神幻,却也被用作国画色料,丝绸的染料,烧窑之釉料,还被入药,说是可养颜保健,活血明目,清热解毒,活血化瘀,明目镇心,可以促进血液循环,珊瑚似乎也是人体精、气、神的观测站。

拥有珊瑚被视为身份尊贵的象征。当年西藏王爷头上顶戴的顶珠就是红珊瑚,清朝也唯有一、二品官员才具备佩戴红珊瑚顶子的资格。

据传,北宋书画家米芾获赠一座铜底座的珊瑚笔架后,欣喜异常,挥毫即写《珊瑚帖》,且赋配画诗一首:“三枝朱草出金沙,来自天支节相家。当日蒙恩预名表,愧无五色笔头花。”此帖为米芾晚年之作,看似随笔为之,却奇异超迈,宽绰疏朗,神韵十足,元代施光远称其“当为米书中铭心绝品,天下第一帖”,米之“墨皇”。可作为今人,我视之倒徒然生些别样滋味,人,无论以艺术心或功利心,抬升珊瑚的“地位”,说穿了,在喜悦的背后都或隐或显以珊瑚生离死别海水家园变作僵尸的代价;而且,世人殃害珊瑚,无非是出于私利,却要打着爱美的旗号。

几年前一秋日,我参观台湾地区台东绮丽珊瑚博物馆,甫入馆,就与一棵巨无霸“佛手”打了个照面,着实一惊!当时,我眼前的那个巨无霸,据说就是阿卡赤红珊瑚,竟高近一米,重20 多公斤,果真形同佛手,解说员说这是人类至今捞“出水”的最大珊瑚。

这棵自台湾东北海域“上岸”的“珊瑚树”,罩在真空玻璃箱内,细枝温雅内敛,主枝粗壮沉寂,已成“碑”焉……可其似活珊瑚一样包裹着泥黄色保护皮的一双双手,精瘦而弱的手,仍无声地长伸着……

我不忍久看,可心生一念:“佛手”啊,你尚带慈悲的温度吗?

按说打捞深海的红珊瑚,不亚于海底捞针……最古老最流行的,是以船挂拖吊着重锤的渔网,顺着潮流在深海拖曳而行,可以想象,无论哪一株珊瑚树遭遇围网,都将阴阳两隔。

1985 年5 月5 日,“佛手”刚刚“登陆”,即被日本收藏家高价私藏,十六个春秋后易主辗转进入台湾,才“荣升”为这家私人博物馆的镇馆之“宝”。

珊瑚有天敌吗?有,与其争夺地盘的海藻,将其当口粮的鹦鹉鱼、核果螺和长棘海星,均是,还有台风、海啸等。然而,在工业革命以前,珊瑚还不至于有“全军覆灭”之虞,所遭遇的一应深深浅浅“创伤”,珊瑚都基本还能修复,总体上可以承受——整个物种,还绝不至于沦落为“珊瑚堡”!

真正导致珊瑚坠入全球性劫殃、滑向毁灭者,只能是工业革命以来越来越掌控“科技神”的人类。除了沿岸开发、污染海洋,最为可怕的,是至今仍在全球性失控大量排放二氧化碳,以致“球温”仍一天天抬升!

联合国《气候变化2021:自然科学基础》警示令人触目惊心:十年来,全球地表温度比1850—1900 年已升高1.09℃,这可是自12.5 万年前冰河时代以来从未有过的升温水平,刚刚过去的五年,竟是有记录以来最热的五年。今天,海平面再升高6 米,只需再升温2℃……后果真不敢想象!

人类是将大海作为二氧化碳最天然、最深邃、最辽阔、最方便、更不花一分钱的吸纳场了。二百多年来,因为吸纳二氧化碳,海水酸性像芝麻开花节节升,已增加了30%!

可真是可持续发展的“酸海”啊!珊瑚又何以安生?……

亿万斯年以来,云起浪飞,珊瑚以固守的信念,以顽强的生命力,承受飓风暴雨、火山爆发的冲袭,假如没有工业革命以来人类的“伟大作为”,珊瑚又何至于呈现日薄西山之象?何况浅海里的珊瑚与藻类,早就建构了极铁的共生关系。

“是珊瑚的绿光芒,照亮了共生藻回家的路!”这是日本国家基础生物学研究所Jun Minagawa 教授研获的珊瑚“天机”,他发现活珊瑚的蛋白质属“绿色荧光蛋白”,经短波光一照射,即泛荧荧绿光,正是这绿光,充当了茫茫海水中共生藻进入珊瑚虫玉体的“路标”。

主要分布在我国台湾、日本、地中海和中途岛的桃红、赤红、粉红和宝石红珊瑚,都生活在110~1800 米的海域,它们的体内不可能有共生藻——因为这么深的海域已见不到阳光,终年为漫漫长夜,即便有共生藻,欲找珊瑚却是既无灯更无“门”,更遑论有共生藻能在珊瑚体中光合作用……珊瑚宛若朝霞的红艳,全是吸纳海水中的氧化铁所致,它们只能挥舞触手捕食为生,倘若海水深度酸化,一样会沉沦为“珊瑚堡”。

唯有汪汪阳光可照入的浅海,与珊瑚共生的藻类,才叫“共生藻”。“共生藻”,堪称与珊瑚共享日月的“房客”,可誉为“太阳能”发电机,通过光合作用转化的糖,竟可解决珊瑚虫90%的“稻粱谋”,至于珊瑚虫的排泄物,当然该是其独享的佳肴。

——这种共生关系,难道还不值得我们额手称庆、放声歌唱吗?

在这个尘世,海葵与小丑鱼,肠道里的益生菌(肠道菌)与人类,其实也是共生关系。有些“共主”还会接纳共生对象进入细胞体内生活。

依我看来,如此两种或两种以上的生物,举案齐眉,相互取暖,互为依赖,互为感恩,近乎天作之合的关系,才是地球村难得的共生关系,已超越“一个好汉三个帮”,亦高于團队合作,已是光、是色、是诗,构成了可持续发展的生命共同体!

若问:天地间最完美的生态关系,是共生关系吗?

为回答这个问题,我们有必要先考察自然界存在哪些生态关系。

我认为,自然界花团锦簇、林林总总的生态关系,除了共生关系,还存在同样须人类敬畏的“关联关系”和“寄生关系”。

所谓关联关系即非生物间的关系。譬如,宇宙间行星的关系,基于引力或能量联系而构成,共在共存,共存共行,相与携手,谱写出美妙绝伦的运行旋律,这是大自然最壮阔宏大的交响乐。

而包括人类在内的所有生物与自然的关系,我认为主要还是寄生关系。人类经由大自然孕育、抚育而至成年,然而,只有人类从幼年一天天走入成年这一脉时间河段,大自然,才真正是人类的母亲——哪个哭喊人间的婴儿离得开“母亲”哺育呢?然而,当人类成年后,人与自然的关系即顷刻“政变”,母子关系立马蜕变为人是自然的寄生者之关系。

“人是自然的寄生者”,我这样说确乎不太好听,但“真言”却断断是客观事实。试想,假如人与自然还是母子关系,“子”岂能、岂会如此普遍地、没日没夜地祸害其“母”?只有寄生之“虫”,才可能也才会过河拆桥,不存感恩之心,才狗胆包天,胆敢僭越“生态位”欲当主宰……想一想,我们人类,对“寄主”索取无度的“血光”行径、前赴后继的宽阔祸害,有哪一条江河能有其浩渺呢?让人类重新变回自然之“子”,不是“偏向虎山行”吗?

昆士兰科技大学的生物学家做过一个实验:请长须飞盘珊瑚,进入盛满10 公升海水的水族箱,12 小时内,将水温由26℃加热至32℃,维持32℃水温8 天,通过显微拍摄之视频,他们惊见:随着时间的推移,珊瑚会很无奈,总欲以“脉冲膨胀”驱逐共生藻。当珊瑚的身体猛然膨胀得比平常大340%时,即产生一股节日焰火般喷射的爆发力,“砰”的一声就将共生藻弹出体外……

这个实验事实裸呈出一个结论:在这“人的世界”,在“球温”仍然上升的地球村,所谓的“共生关系”,即便再海誓山盟,哪怕还灯红酒绿,依然存在“土崩瓦解”的可能!

珊瑚与共生藻共生,不过是小小的“双主体”式共生,只是局部的“小共生关系”;拥有“小共生关系”的珊瑚,若想与共生藻地久天长共度日月,若想躲过整体沦为“珊瑚堡”的生死劫,不和谐入包括人类在内的所有生物和非生物的“整体共生圈”,行得通吗?

嗟夫!任何“小共生”,唯有和谐入地球村的“整体共生”,方能和美共生,美美与共,各美其美,万物兴旺!

珊瑚本是地球上最古老的海洋生物,本是具奇异大灵知的生物,约五亿年前就诞生在这个地球,在风波不断的海里,被忧恐包围,而对自己的境遇,我想其该也是洞若观火的。

生物学家莱格特就认为,人类一直认为珊瑚很简单,其实相当复杂,珊瑚与人类在远古还是“亲戚”,珊瑚的基因和蛋白质,在数量上,与人类也是难分伯仲,甚至很多基因,在地球始有生物之初就已始行演化,尽管没有眼睛,但不代表珊瑚对光会没有感受能力。

那天,列维刚踏入昆士兰大学哥德比尔实验室,就对名叫“隐色素”的蛋白质,情有独钟,兴趣浓厚。须知属蓝光受体的“隐色素”,虽达不到眼睛那样高级的功能,却对太阳光波里的蓝光有反应——生物在尚无眼睛的早期,感受光线的变化,靠的就是隐色素细胞。“隐色素在某种意义上就是视觉传令器”,是“身体闹钟”,可调节新陈代谢,引发机警反应,等等。这些,列维肯定心知肚明,可那天更灵感他的,却是布满珊瑚的海域,何以海水总是特别的蓝,非常之蓝,比幽蓝的勿忘我更蓝——列维是将海之蓝、“隐色素”与珊瑚缘牵起来了。

由是,列维不断推进对多孔鹿角珊瑚的研究,发现这种珊瑚上竟生活着上千种珊瑚虫,他以强度不同、颜色不同的光波分别照耀暴露的珊瑚虫,果真,最为活跃者就是珊瑚的Cry2 基因——由此他推断:隐色素的庐山,就隐在Cry2 基因里;敏感感知蓝色光波的,正是这微妙的“隐色素”。

这个研究非同小可:证明了珊瑚,的确身藏敏感感受蓝色光的大本事。

珊瑚,正是仰仗这个奇异的本事,才得以团结起来,步调一致地打出奇幻的生殖牌,高高擎起呼呼飘响之生命至上、培养接班人的大旗!

原来,珊瑚的生殖季节和繁殖方式不尽相同,有少数珊瑚还只是一种性别,只能够像水稻分蘖那般无性“克隆”——“新芽”抱贴成熟的水螅体生长,因是近亲,易致物种退化。

因而,绝大多数的珊瑚,是将精子和卵子全然“喷洒”入湛蓝的海洋“夜合”,这“月下老人”是谁?正是包含蓝色光波的月光!

这可是天静月圆之夜啊,正大潮,更准确地说是正退潮,你脚下是大堡礁,辽阔的海里,亿亿万珊瑚们,突然就似得了神谕,更全然不发一声喊,就将一束束、一批批、一波波、无边无际的粉红色的卵子和精子,齐刷刷地朝月光下的海面喷射——“这无法不是奇迹!哪怕你坐在一块珊瑚前面,看着这些粉红色的精子从珊瑚体内直喷出来,四处漂流,看着就令人狂喜!我深信这是大自然最壮观的情景之一。尽管珊瑚一直以来都这么做,但在20 世纪80 年代以前,人类都还不明白这回事。”莱格特教授感慨地说。

看着这些喷涌向海面,很快就齐齐挤满银光闪烁海面的一朵朵英姿飒爽的小灯球——莱格特教授形容的“月光下珊瑚的产卵大交响”,你会幻觉自己正面对的,是刮自海波下的红色暴风雪,你感觉眼前的海面,蕴藏万钧雷霆!那些汹涌着、完完全全恣肆敞开自己、无边无际的精子们和卵子们,性谲欲诡,雨起云生,终成好事……这些动着歌着泣着的受精卵们,恰像巧借风力传播的蒲公英种子,趁着退潮,载浮载沉,一荡一荡地,被带向更广阔的海域,更远的远方,待发育成纤毛覆生的浮浪幼体,才专心下潜“扎根”珊瑚礁,出落成新一代的水螅体。

一轮满月下海上如此伟大的交响乐,真是奇异地彰显出珊瑚的大灵知啊!

这是珊瑚打出的最伟大也最羞心摇曳的性之牌,是将世尘讳莫如深的性,以最美丽、最开放的形式裸呈于光天化月之下!这伟大的交响乐,这是珊瑚与向光、向美和“共生关系”并重的生存之道,也是紫色的基建战略、生命哲学。

然而,其间却隐匿着一个问题:“产卵交响乐”,何以总出现在满月之夜?

对此,我查阅过不少资料,虽说是书山有路,可答案就是不甚了了。我现在只能逻辑推断:朗朗月光,不是包含蓝光吗?满月之夜,月亮岂不是最明最亮最大最圆吗?值此良夜,经月亮反射至海洋上的阳光显然最多—— 相应反射至大海的蓝光,不也最多吗?——蓝光既然在满月之夜最为“丰盛”,那么,向光、追求蓝光的珊瑚们,能不性趣盎然共振、性高采烈吗?呜呼!上演“产卵交响乐”,选择在月圆情浓的春晚、玉盘圆润的秋夜,不是再自然不过吗?

应该说,亿万斯年以来,珊瑚都在打惊天动海的“多子祈福避灾牌”,但是,这“牌”在人类出现前后的性质和意义已迥然不同:人类出现前的“产卵交响乐”,固然汹涌性的张扬和红红白白的浪漫,然更多的还是为了物种繁衍。而在人类出现后,在当今这“人的社会”,仍打这种“牌”,最主要也最要紧的,却已蜕变成寄希望于“虫口”规模这根稻草了;是忧恐深长无奈之下,以生命的数量应对不测,也是不屑羞耻的殊死抗争——纵然子子孙孙身陷绝境死去99%,仍有1%的子嗣有望在阳光下遗海独立,物种得以尽可能长时间地延续……

海水苍茫,扑岸惊涛,究竟溶混着珊瑚多少不堪洗濯的无奈、哀痛和悲壮啊!

在地球村,珊瑚是最古老最多姿多彩的“海上长城”,最珍贵的“海洋热带雨林”,尤其是海洋生态中不可或缺的生态链条,最美的生态系统,海洋生态的晴雨表。

珊瑚傍岸兮衰减波浪,

鱼类相嬉兮浅海美奂,

珊瑚礁丛兮大繁殖场,

珊瑚自在兮旖旎风光。

“一树红花照碧海,一团火焰出水来,珊瑚树红春常在,风里浪里把花开。哎!云来遮,雾来盖,云里雾里放光彩。风吹来,浪打来,风吹浪打花常开。哎!”这首歌剧《红珊瑚》插曲,从20 世纪60 年代初始传播开来,珊瑚的境遇和珊瑚之美,已然萦回在我们的记忆中。

三年前我在苏黎世动物园,近距离观赏过珊瑚之美,那些在水族馆硕大玻璃箱里“自在活着”的众多珊瑚,千姿百态,形象各异,像中国砚台,像千年灵芝,像木耳,像鹿角,像樹枝,像红宝石,像春草,像吸管,像苔藓,像蜂巢,像大脑纹层……五彩斑斓,有的还随着水浪,彩带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忘情地跳起摇摆舞……有人曾撰文说,它戴着白色的潜望镜潜海,对着眼前的珊瑚曾大喊一声“变”,必是声波的作用,盛开得灿烂的褐色珊瑚,瞬间就如变色龙一般变了颜色,羞羞答答,犹同徐志摩笔下那一低头、水莲花般不胜娇羞的妙龄女郎……

的确,谁能识尽奇异、神幻的珊瑚之美呢?

潟湖是海洋中由环状珊瑚和坝状珊瑚围隔而成的湖,准圆形,隐约海波上下,待落潮,才显露庐山面目。潟湖均比外海浅,绿茵如翠,游鱼活跃,还是潜水爱好者的天堂。

想想看,在浪花起伏的海洋中,犹同吾乡客家“围龙屋”一般,这准圆形水井栏似的“珊瑚围”,是如何团体式做到基本同步、同速生长的呢?——珊瑚,天生就有神奇的圆式审美能力?

何况潟湖里还生长着圆冠珊瑚,一朵朵晶莹硕大,宛在水中央,花蕊,或泛绿或酱色,那花瓣秀成半弧外披,宛若美人的裙裾,盛开了……

这已是大圆套生小圆了……

然而,本为滋生千年的奇树,蕴藏在浪波下的火焰,沧海里的高贵,集绚丽美、神幻美和不可取代的生态功能于一身,珊瑚,岂能长遭殃祸?本该永享最不受伤害、最美善的待遇才对!

珊瑚,逃得脱那个殡仪馆时间节点吗?即科学家预言全球珊瑚全部死亡成为现实的时刻,这个时刻,不只是珊瑚的问题,更是地球村生态大恶化之象——我们,又焉能逃避省思?

珊瑚和人类,都是地球村地位平等的物种,谁都无权剥夺珊瑚在良善海水中生活的权利,这是珊瑚的基本生存权!

可而今,又有多少人会忧恐珊瑚正一天天滑向“珊瑚堡”?我们什么时候真正善待过珊瑚?珊瑚什么时候碍过我们?

珊瑚,生死相铆,居死地而生,增量陆地,甚至连一个国家都可以建立于其上……如此的微生灵,纵然生也有涯,又怎会心甘走向灭绝!

何况珊瑚一直是按美的规律在塑造自己。自然界的一切本来都是美的,也必然是美的。珊瑚已然承受的遭遇,已迫使其生命,再也无法“万事如意”地绽放了——珊瑚在苍茫远古那种总能自然而生、自在美好、幸福摇曳的日子,牧歌般的日子,早如流水一去不复返了……

只是,珊瑚之殇与人的异化却是同步的。地球生态滑向苍茫暮色,主要的,还是归咎于人的异化!

“当——当!”地球村生态危机的警钟长鸣,钟声回荡一个旷世难题——人类,该如何“做人”!

工业革命以来,过山车般的科技强势裹挟着人类,一天天旋入“生态纪”。人类,就日益走上机体退化和思想双双坠落的“异化人”歧路……想当年,“自然人”融入自然,自然地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初心一片,敬畏自然,与所有生物一样,似懂非懂地服膺生态规律,接受自然律的制约。更重要的,是能恪守“生态位”,仅从大自然索取生活必需的、有限的生活资源。

而异化人呢,作为被人类中心主义阴影笼罩的人,一边大树“科技神”,膜拜“科技神”,又依仗“科技神”,大逞无底线掠夺自然之威风;一边却又企图全面掌控、操纵“科技神”,没想到反而陷入“科技囚城”,沦落成科技与欲望的“双重奴仆”……

在今天的地球村,谁否认得了“生态人”是生态使命的承担者,是真正走向朝暾的大写的人呢?唯生态人,才会自觉地顺应自然,尊重自然,对自然心存“新敬畏”,科学地敬畏自然律,敬畏各种生命的价值,才会在自然面前谦卑地低下头,履行生态职责,感恩自然,呵护生命。“生态人”已然是超然于工业文明、商业文明和消费文明的人,是唯一能够跨入地球村最高层文明——生态文明门槛的人!

“异化人”能否脱胎换骨成“生态人”,已上升至人与自然的关系能否走向和美,地球村还有没有未来的普世问题……

行文至此,我只能将事件的场域假设在七十年后之某日——这一天,阴云密布,作为“珊瑚人”,你伫立在一座曾经著名的“珊瑚堡”上。

70 年前,福建省宁德霞浦水门乡有一林姓中年男子,13 岁时,手脚突然长出瘤状物,不久还长满全身,被称为“珊瑚人”。他说:“最初只是些很小的硬颗粒,越长越多,不久,胳膊、腿、背部,甚至头上都快长满了‘硬壳,感觉自己快变成石头,身体很难动弹。”

这一天,石灰样的硬壳也包裹着你身体的许多部位,海风凛冽,站在“珊瑚堡”上,你孤单吗?你回看身后,涌现如雨后春笋的“珊瑚人”,蹒跚着,正一个个朝你走近……

这一天,乃全球最后一只珊瑚虫上西天的日子,听着海风的呜咽,你想:今天该命名为“全球珊瑚灭绝日”吧!

其实,对这一天,70 年前海洋生物学家已发出过强烈预警:未来35 至70 年间,假如二氧化碳排放量翻两倍——全球的珊瑚礁就会全被漂白,酸海将杀死所有的珊瑚虫!

1997 年被联合国命名为“国际珊瑚礁年”,呼吁全人类保护濒临恶化的珊瑚礁……2016 年3 月,潜水员发现大洋洲珊瑚大堡礁的大片珊瑚已白化而亡。

2021 年7 月,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已将大堡礁列入濒危清单……

海风,呜呜咽咽了70 年,而今你站在珊瑚堡,你竟转而想:珊瑚会是健忘的生命吗?

你想起了“忘川”故事:据说忘川是汩汩流荡在世上的一条河,濯洗古今,可谁也不知其源头。在《理想国》里,柏拉图曾描述一行魂灵,风餐露宿,被驱赶着横穿遗忘平原,那平原全然不见草色,酷热烘烤犹同炉火,一个备受煎熬的黄昏,焦渴的魂灵们终于全然扑向忘川,一阵狂饮后,果然忘却一切。

还有个中国神话说黄泉路和冥府之间是忘川河,不喝孟婆汤,就过不去奈河桥,而喝了孟婆汤,那些旧日烟云,浮沉得失,便会忘得干干净净。

你突悟:这眼前的海,不就是辽阔的“忘海”吗?

珊瑚不是曾一直喝这“忘海”水吗?

然而,无论多伟大的神话,终归也只能是神话。

珊瑚,有大灵知的珊瑚,可能不記恨人类吗?有可能不记恨人类明知珊瑚早已命垂一线,却仍要大“发展”危害珊瑚之勾当,而不是果决地真正地携起手来通力遏制“酸海”的发展吗?……

饱受忧恐的珊瑚,果真可能将自己一天天走向灭绝的记忆,蚀骨铭心的记忆,在集体断崖式“上西天”前的那一刻,全然相忘于海洋吗?……

苍天在上,有作用力就有反作用力,作恶就必生反恶,这从来就是天经地义的因果律。珊瑚那些形形色色施予人类的大大小小的报复,每一个,都镌刻着怒目淌血的名字:“报应”!

那些在珊瑚物种“临终”前,风起于海洋的一波一波生态祸殃,不早就是对人类的“报应”吗?

假如人类能及时实现全球“碳中和”,珊瑚,又焉能全然沦殁为“珊瑚堡”呢?

谁又能制止“珊瑚堡”停止碉堡的“职能”呢?

忧思至此,被忧恐包围的你,竟下意识地、机械地蹲低身子,僵硬的手指,触及了一面头颅大小、镜子厚薄、冰凉的死珊瑚——袖珍“珊瑚堡”,你费力地抚了抚它,心,竟霎时悟得“古镜未磨,照破天地”的含义。

你定定神端详,只见那“古镜”上,缀满一个个枪洞也似的洞口,全像瘆人的眼睛,正盯着人类……

原载《北京文学》2023 年第2 期

责任编辑:蒋建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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