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高昌进士偰玉立的河东宦迹与文学书写考论

2023-12-02 10:35磊,高
曲靖师范学院学报 2023年5期
关键词:河东山西

郭 磊,高 菊

(太原师范学院 文学院,山西 晋中 030619)

元代大一统背景下应运而生了具有民族特色的科举制度,一大批少数民族士子随势而动,研习中原文化,“舍弓马而事诗书”(戴良《鹤年先生诗集序》)(1)李修生主编.全元文(第53册)[M].苏州:凤凰出版社,2004:275.。其中,高昌进士偰玉立是文学、政事皆通的优秀代表。偰玉立,约出生于元至元三十一年(1294),卒年不详。高昌畏兀儿氏,字世玉,号止堂,又号止庵。延祐五年(1319)科右榜一甲进士,授秘书监著作佐郎,历翰林待制、朝议大夫、兼国史馆编修、河东肃政廉访司佥事。至正九年(1349)任泉州路达鲁花赤,官终海南道肃正廉访使。偰玉立出身于汉化程度非常深的高昌畏兀儿世家,撰有诗集《世玉集》,惜今不传。其作品现今可见清人顾嗣立《元诗选》三集辑录诗歌12首,另有《瑞像岩》等诗保存在金石志或地方石刻中,今已被《全元诗》增补收录至16首;存词《菩萨蛮》1首,收录于《全金元词》;存文4篇,收录于《全元文》;还有书法遗迹《九日山题名》等散见于地方石刻中。偰玉立在元代右榜进士中属于学术、文艺成就较高且现存作品数量较多的一位。目前学界对偰玉立的研究主要从家世考证与文学研究两个角度进行,对于偰玉立作品的民族特点与泉州仕宦行迹都有研究,但是对其河东仕宦经历及占现存作品三分之一强的河东记游作品尚未有专门的关注。基于此,本文以偰玉立河东山西宦迹为基础,探究他在此地的文学创作活动及文化意义,以丰富对偰玉立的研究。

一、河东宦迹考证

偰玉立的行迹遍布元代疆域南北。他出身于高昌,家族发源地在蒙古草原的偰辇河,入中原后定居江西南昌,由江西行省龙兴路登第。登第入仕后转仕大都、山西,晚年转任湖广、福建,致仕后归江苏溧阳隐居。他与河东山西的不解之缘正是在其任职河东山西肃政廉访司时结下的(2)“山西”与“河东”并不是在任何时代都可以换用。作为地区名称的“山西”通行于辽金时代,多指雁门关以北地区;时至元代,“山西”与“河东”出现合并趋势,设置了河东山西道,属中书省管辖。关于这一点,清人顾炎武在《日知录》卷三一“河东山西”条中专门指明:“河东、山西,一地也。唐之京师在关中,而其东则河,故谓之河东。元之京师在蓟门,而其西则山,故谓之山西,各自其畿甸之所近而言之也。”(顾炎武著,黄汝成集释.日知录集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2013:1722.)因此,在元代,“山西”与“河东”在地理称谓上是统一的。。对于河东任职一事,在偰氏的传记史料记载暂时没有见到,但偰玉立自己在作品中明确提到此事。其《谒天圣宫》诗序中称:“至正丙戌春,余分宪按治晋宁”(3)杨镰主编.全元诗 第37册[M].北京:中华书局,2013:336.,丙戌年为至正六年(1346),“晋宁”指元代晋宁路,包括临汾、襄陵等六县,属河东山西道管辖范围。再按其《九日山题名》文中称“至正己丑下,余来守泉”(4)李修生主编.全元文(第39册)[M].苏州:凤凰出版社,2004:646.,己丑即为至正九年(1349),元人吴鉴《清源续志·序》也有记载:“至正九年,朝以闽海宪使高昌偰侯来守泉”(5)汪大渊.岛夷志略校释[M]. 苏继庼校释.北京:中华书局,2009:8.关于偰氏以“闽海宪使”转任一事,应是按元人黄溍《合剌普华公神道碑》所称,偰玉立佥福建闽海道肃正廉访司得出的(李修生主编.全元文 第30册[M].苏州:凤凰出版社,2004:197.)事实上,偰玉立虽任泉州达鲁花赤,但前一任职务并不是闽海宪使,也未曾任此职。相关考证见胡家其,李玉昆:偰玉立在泉州的史迹与偰氏家族在高丽、朝鲜[J].海交史研究,2007(1):66-73.;按照元朝惯例,地方官员以三年为一任期进行考核(6)至迟至元十四年(1277),元代地方官员改为以三周年为一考。参见陈高华,史为民.中国政治制度通史 元代[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387.,可知偰玉立在山西任职之后,南下转仕泉州了。据此,有学者将偰玉立任河东山西道肃政廉访司佥事的时间定为至正六年(7)萧启庆.元代进士辑考[M].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2012:161.。

但其实偰玉立早在至正六年之前就已在山西地界活动,并且有公务在身。他曾出游过山西晋祠,作《游晋溪》诗,首句云“访古晋祠山,晓集汾水桥。”(8)杨镰主编.全元诗(第37册)[M].北京:中华书局,2013:334-335.《元诗选》三集在辑录此诗时并未收录诗序,但据清人方履篯《金石萃编补正》卷四记载,偰玉立作有《春日游晋祠诗序》。序中对出游之事记载甚细,今《全元诗》《全元文》皆没有收录,只有杨镰《元代文学编年史》中提及此文(9)杨镰.元代文学编年史[M].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12:436.。将相关信息摘录如下:

冀宁古并州也,距西南之山五十里有晋祠。……至正五年乙酉上巳,资善大夫河东监宪铁公仲刚视篆之初,率同寅而往谒。……风和景明,众宾欢唱,临流酌酒,登高咏歌。太行扼乎其前,汾水走乎下。刁古昔之战场,慨时光之迅速。剧谈乐甚。仆忝宪佐,举酒劝酬而谓宾曰……众宾赋诗,各述乃志,以纪岁月。徵言于予,是为诗序。”(10)方履篯.金石萃编补正[M].清抄本:22-24.

文末自署“嘉议大夫佥河东山西道肃正廉访司事高昌偰玉立撰并书”。同游者除铁仲刚外,还有五人,偰玉立、张执中各写诗一首,李旹作〔木兰花慢〕词,一并刊刻石上。从诗序内容来看,此次出游是至正五年(1345)三月初三上巳日,偰玉立等人陪同新上任的肃正廉访使铁仲刚拜谒晋祠胜地,偰玉立此时已担任佥事一职。肃政廉访司,俗称宪司、监司,在元代是直属于中央御史台管辖的分道监察体制中专门行使对地方政权按部纠举事务的监察机构。廉访司官员职责重要,“分职之在外者,莫重于宪司。用得其人,则一道之间功效有不可胜言者”(许有壬《风宪十事 廉使频除》)(11)李修生主编.全元文(第38册)[M].苏州:凤凰出版社,2004:33.。其监察官员按期出行,在巡行按部、佐治地方的过程中,既对军政事务拥有纠举之权、又可大权在握,独立执法,以至地方政府不得干涉其政。河东山西肃正廉访司是元代腹里地区的重要地方监察机构之一,按《元史·百官志》记载,此司设立于至元八年(1271),于冀宁路置司(12)宋濂等.元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6:2181.,冀宁路元初称太原路总管府,辖地十县,范围大致与今天太原城相近(13)宋濂等.元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6:1377.。宪司同僚此次春游所赴晋祠之地即在冀宁路辖地内。

对于宪司任职之事,偰玉立还有更详细的记载。据其《绛守居园池》诗序称:“乙酉之秋,七月既望,余自河中谳狱还司,过绛,登守居园池。”乙酉为至正五年(1345),河中府属晋宁路治下,即今山西运城永济市。这句话交代了偰玉立此次因公出行的原因是“谳狱”,谳狱有审问案情、审理诉讼之意,属于肃正廉访司的职责之一。按《宪台通记·廉访分司出巡日期》载:“延祐三年六月,钦奉圣旨作新风宪内一款,各道分司……审囚日期不过六月初间(旬)”。(14)赵承禧等编撰,王晓欣点校.宪台通纪[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2:65.诗序称七月还司,从时间上来说,也符合他此次出行的规划。并且,偰玉立不是第一次途径绛州,此诗序下文又称:“昔日亭墅悉已埋没,独洄涟亭、花萼堂复构,以还旧观,流泉莲沼犹仍故焉。”一句话中连用“昔日”“旧观”“仍故”等词,说明此次出游并非首次,可能他因公务多次往返于河间与太原之间。

既然至正五年已任职佥事,为什么偰玉立要将“分宪按治晋宁”的时间强调是以“至正六年”为节点呢(见前文所引的《谒天圣宫》诗序)?这或与肃正廉访司的“分司按治”制度有关(15)相关论述见李治安.元代政治制度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317-319;陈高华,史为民.中国政治制度通史(第八卷) 元代[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276-277.。按《元史》记载,至元二十八年(1291)二月,“诏:‘改提刑按察司为肃政廉访司,每道仍设官八员,除二使留司以总制一道,余六人分临所部,如民事、钱谷、官吏奸弊,一切委之,俟岁终,省、台遣官考其功效’”(16)宋濂等.元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6:345.,所云“余六人”,当是指两员副使及四员佥事。“分临所部”也就是说分司官必须“监临坐地”,对辖地内的分属的县郡监治。偰玉立所说的至正六年(1346)“余分宪按治晋宁”,可能就是他本次任职接受的是晋宁路的巡回视察任务。那么是否有可能偰玉立至正六年分宪,是连任佥事职位呢?再按《元史·百官志》记载,每道肃政廉访司设置廉访使二员,正三品;副使二员,正四品;佥事四员,正五品;经历一员,从七品(17)宋濂等.元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6:2180-2181.,偰玉立得中进士后(延祐五年1318)得授秘书著作佐郎(18)王士点,商企翁编次,高荣盛点校.秘书监志[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196.,为正七品官职,此后未见黜落,官阶应缓慢上升,到至正年间,适合他的官职只能是正五品的佥事职务。如果按惯例三年一考核的话,很可能偰玉立在河东山西道肃正廉访司佥事职位上连任两期。连任之事在元代是存在的,据李治安考证,元代“御史台本无选曹,所用人员多于省选流官内公举”,实行“御史用人止于本太举用人内互相调转”的制度以后,因高级官员阙少,中低级官员人数多,廉访司官任满后“不即迁转”的问题越来越严重。(19)宋濂等.元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6:410-411;李治安.元代政治制度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329.且按《元史》记载,再任之事也有常例。陈旅“……除国子助教。居三年,考满,诸生不忍其去,请于朝,再任焉。”(20)宋濂等.元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6:4347.袁桷“升应奉翰林文字、同知制诰,兼国史院编修官……历两考,迁待制。”(21)宋濂等.元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6:4026.那么,偰玉立的佥事一职可能在至正五年任满后“不即迁转”,历两考后才迁转的。这样说来,偰玉立很可能早至至正三年(1343)就上任河东山西道肃正廉访司佥事,至正六年(1346)同级迁转,按治晋宁,因此连任两期佥事,在河东山西度过六年仕宦时光。

二、河东文学书写

河东山西是偰玉立任职时间较长的地区,他有充足的时间与精力欣赏治地的山水池沼、楼宇庙阁,将所观所感以诗词的形式记录下来。梳理偰玉立现存十七首诗词作品,除了《敬题范文正公所书〈伯夷颂〉卷尾》一首外,其余十六首皆为各地出游观览、题咏史迹之作,而其中关于河东山西地区文学书写的作品达七首之多,不仅数量为其记游地之首,而且涉足的地区也最多(22)笔者据《全元诗》统计,偰玉立的16首记游诗所涉及的记游地中,除河东山西外,依次有福建泉州(《瑞像岩》《清源洞》《罗汉峰》《天风海云楼》4首),江西吉州(《吉州道中三首》),江苏溧阳(《止堂诗》),湖南衡阳(《石鼓书院记》)。杨镰主编.全元诗 第37册[M].北京:中华书局,2013:332-336.。将偰玉立的诗词与其河东行迹对应来看:

从表1可以看出,偰玉立河东书写以实地记游为主,游览行迹遍及太原、长治、临汾、运城,集中在山西中部与南部。这些地区在元代是冀宁路与晋宁路属地,与前文所考偰玉立宪司任职及曾分司按治之事相吻合。诗中记录的游览之地以历史古迹为主,从内容来看,可以分为“壮游问风俗”与“游观足清娱”两类。

表1:偰玉立诗词与其河东行迹对应表

(一)壮游问风俗

政事之余登览名胜,是廉访司官员采风问俗的常见途径。偰玉立的数次出游皆与公务有关,他喜欢在诗序中将出游的前因后果交代清楚,如《谒天圣宫两首》。从序中看出,偰玉立此行队伍浩荡,上至达鲁花赤,下至刀笔吏数名,谒宫的目的主要为求雨。“自冬及春雨雪愆亢”,为了避免“二麦枯槁、疫疠将兴”的局面,“办香敬祷”于神像前,最终诚动上天,不仅当下降雨,还“雨泽连绵,阖境霑足”,因而作诗二首记其事。其一云:

玉骑朱髦降翠峦,神光紫气应函关。真仙出没时无有,客使忧勤自往还。古殿烟横千岁柏,灵池云绕万重山。琼枝珠蕊垂甘露,愿祝丰年瑞雪颁。(23)杨镰主编.全元诗(第37册)[M].北京:中华书局,2013:336.

此诗可分作前后两层。前四句是对此次求雨之行结果的灵验表示赞叹和佩服。他认为函谷关处有神仙的加助和把持,“真仙出没时无有”,把求雨的成功归结于求雨人的诚心感天动地。后四句将视线落回自然风光,这里风景独绝,灵气环绕,而其灵气就源于天圣宫。天圣宫古遗址在今天山西省临汾市浮山县城南,唐代所建。它既是皇家宗祠,又是道教宫观,相传唐高祖李渊时已供奉老子像于其中。道家的仙风道骨与此地的人杰地灵相得益彰,共同促成了此次祭祀的成功。末句“丰年瑞雪”表达了诗人作为地方官员朴素的美好愿望。

同样的主题还有其《登德风亭诗》。(24)杨镰主编.全元诗(第37册)[M].北京:中华书局,2013:334.德风亭在潞州路(今山西长治市内),据称是唐玄宗李隆基在此地任职时所修。这首纪游诗以德风亭为中心,描绘晋东自然风物与文化风土,表现作者的政治怀抱。开篇五句叙此亭的地理位置与社会风气,道路长而险阻,山势高高低低,起伏连绵,与险要的地势相关联,此地民风豪放质朴;说明偰玉立对此地的民风民俗非常了解,也符合其“巡司”的身份。接下来转入人文描写,此亭之名源自“君子之德风”(25)杨伯峻译注.论语[M].北京:中华书局,2017:183.,诗人任职此地,希望能够延续君子遗德,因而以舜时音乐南薰为喻。夜月照屋梁,既形容琴声感人至深,也比喻官员待民之恩泽深厚。身临古迹异象,上下瞻望思考,由此引发了慷慨之意。偰玉立的纪游诗偏好长篇叙事,于叙事中表露感情,作者作诗之意并不只在于游观与对德风亭本身的描述,“匪唯壮游观,庶保斯民康”以下几句,让我们知晓了诗人希望为政者像古代圣贤虞舜一样,关心民生疾苦,意欲保民安康。在纪游时不忘地方官员的身份,游兴中饱含对治地的深切热爱与任职的信心。

(二)游观足清娱

中原不同气象的风物给偰玉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潜移默化影响了他的思想与气质,此时,诗词成为偰玉立闲暇时乐山乐水、抒情表意的寄托,每有所得咏发为咏歌。“公暇寡接交,游观足清娱”(《绛守居园池》)(26)杨镰主编.全元诗(第37册)[M].北京:中华书局,2013:334.就是他记游时真实的情景与心理写照。

绛守居园池始建于隋朝,唐宋时期许多文人墨客如岑参、范仲淹、欧阳修等曾到此咏诗作赋,留有大量的文墨名联。此诗是偰玉立完成公务返回廉访司途径绛地而作。开篇道“绛邑旧名藩,牧守优鸿儒。逶迤山水中,旷达园池居”,说明此地自然与文化皆有可观。接着,用大量篇幅描绘了今非昔比的景象,“环列多馆墅,莽苍变丘墟”,繁华历史不复现而美景依旧,让人不胜唏嘘。诗人就此生发 “公暇寡接交,游观足清娱”的感慨。以下几行诗触景生情:

缅怀前哲人,冠盖秉钧枢。遗爱勒琬琰,清风生坐隅。卉木均雨露,薮泽乐禽鱼。端来濯尘缨,咏歌登舞雩。夕阳明翠巘,秋色淡红蕖。乡关动离思,云烟隔荒芜。绣斧倦行羁,霜日烈修途。故园有松菊,盍用还菑畬。(27)杨镰主编.全元诗(第37册)[M].北京:中华书局,2013:334.

这一层由“锦香缀迳溪,琅玕绕庭除”的美景,让人注意到现实与历史的强烈反差,不由得产生“尘外之思”。“乡关动离思”“绣斧倦行羁”,隐含着仕途劳累让人不免有思乡并归隐之意。整首诗叙事跳跃,从回忆历史的哀叹到欣赏风光的轻快、再到行旅离思的愁绪,但却没有生涩凹硬之感。

另一首《游晋溪》诗虽为偰玉立陪伴同僚修禊而作,却是他不多见的纯粹以游玩为主题的诗歌。上巳节是古代举行“祓除畔浴”活动中最重要的节日,人们结伴去水边沐浴,称为“祓禊”,文人墨客们又增加了祭祀宴饮、曲水流觞、郊外游春等内容。虽然三月的太原,春色尚未达到撩人的程度,但诗人细细观察描绘出细腻的早春景象。“野色见平遥”“涧壑耸绿桧,原隰散红桃”,这些连缀意象的动词运用准确生动,让我们跟随诗人的步伐,一同以欣喜的眼光去发现、去描摹初春的青涩。上巳日的盛况除了景还有人,车马粼粼、流觞曲水、觥筹交错,“敞殿罗幢旛,虚庭杂牲醪”,一同交织成修禊的热闹场面。最后,诗人用“境胜地亦灵,心悦神自超”来总结,只有天、时、地与人和谐,才能共赏这美好的景色;“青山”“白云”“鹤唳天高”等意象的出现,又让热闹的场面戛然而止,带有了一种清旷、冷静的感觉。(28)杨镰主编.全元诗(第37册)[M].北京:中华书局,2013:334-335.整首诗沿用了偰玉立叙事记游一贯的方式,先叙事再言情,不同的是这首诗的感情表达含蓄,让我们于清逸洒脱中感受到了一份典雅与庄重的文人情趣 。

偰玉立留存的唯一词作《菩萨蛮·蒙岩石刻》写的也是春游。其词云:

蒙岩几日桃花雨,依稀流水章桥去。只恐到天台,误通刘阮来。玉堂开绮户,不隔尘寰路。休认避秦人,壶中别有春。(29)唐圭璋主编.全金元词[M].北京:中华书局,1979:1058.

词序交代了此次出游的时间、人物、场景等,有人以为此词是游湖南宜章“蒙岩石刻”而留,(30)现湖南宜章八景之一“蒙洞泉香”处,以“契世玉”为名,刻同题词。实则不然。序中说出游在“至正戊子(1348)二月朔”,末署“通议大夫佥宪玉立题”,又介绍的同游者为宪掾、奏差二人,但现存文献未见偰玉立任职湖南的资料,且偰玉立在河东佥宪任上,与属下出游几百公里外的湖南实在不大可能。那么此次出游的蒙岩最可能是在廉访司治所附近,或为太原蒙山。蒙山距离偰玉立至正五年出游的晋祠仅数十公里,非常方便来往游赏。词人在早春时节,赏玩这烟雨冥濛的绝美景色,联想到了刘晨、阮肇入天台山遇到深山仙女的传说,仿佛只有在这美景当中,饮茶品评,才能隔绝尘世间的纷繁扰乱,进入到桃花源中。整首词在宁静淡远的抒写中,流露出似有似无的归隐之意。偰玉立之词作与其诗歌一样,在情感和精神向度上与同期的汉族词人在程度和水平上没有差别(31)蔡龙威,李晶晶.从廉希宪到偰玉立:元代畏兀儿词的汉化轨迹[J].西北民族大学学报,2016(4):155.。

有学者论及,“偰玉立的作品更侧重于个人见闻和主观感受的表现”(32)石晓奇.在中原文化熏陶下的偰玉立及其诗歌创作[J].西域研究,1996(1):87.,这话固然有理,但偰玉立的记游诗基本是因公出游,他在诗中常常以政治官员的身份要求自己,将游览山水置于“宦游”的背景之下。其出发点并非单纯地欣赏山水、陶情冶性,更注重体察民情、采风观俗。这与萨都剌笔下“人生乐事当胜游,山堂作者半日留。古来此事谁不乐,只恐人去山灵愁”(《和友人游鹤林韵》)(33)萨都剌.雁门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42.之类的山水记游诗中抛却政事烦忧、独享山林的乐趣相比,少了点洒脱,多了些审慎;少了些忘我,多了些清醒。也正是因为有这样的政治任务和官员使命感,所以偰玉立时刻不忘提醒自己,“匪唯壮游观,庶保斯民康”(《登德风亭诗》)。其“壮游”重在关民生、记岁月、表情思,将自己主观感受融入到这些内容中,因此在游览之外,其诗词具有了更高的思想价值与文化意义。

三、河东宦游与文学书写的文化意义

元代文化的一个显著特点是包容——涵育南北,通贯中西。虞集《跋和林志》就说:“国家并包宇内,封畛之广袤,旷古所未有也。山川形势,阸塞险要之处,奇怪物变,风俗嗜好,语言衣食,有绝异者,史不胜书也。”(34)李修生主编.全元文(第53册)[M].苏州:凤凰出版社,2004:287.而“文学与地理环境之间的关系,实际上是一种互动的辩证的关系。一方面是地理环境对文学的作用或影响。一方面则是文学对特定的人文地理环境的作用或影响。”(35)曾大兴.文学地理学研究[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55.偰玉立作为一名高昌畏兀儿进士,十几首诗词中能够留下七首河东山西记游作品,实属难得。这些文学作品既是偰玉立河东宦途行迹的见证,也是他文化兼容心态与学识修养的反映,更重要的是,对于河东地区,产生了一定的文化意义与地域影响。

首先,偰玉立在当地参与并构筑了多民族、多层次的士人交游圈。在民族高度融合的元代,多族士人间联系紧密、情感深挚,全国各地几乎都形成了“多族士人圈”。(36)相关论述见刘嘉伟.元代江南多族士人圈的地域特色[J].浙江工商大学学报,2016(1):30.检索偰玉立的河东书写,这些记游诗词中五首都属于公务出游,可知其交游对象以官宦为主,既有当地的汉人官员文士,也有蒙古、色目少数民族官员。如偰玉立参加的至正五年(1345)上巳日“春日游晋祠”诗歌唱和,偰玉立与李时、张执中等人游览晋祠,并各作诗或词纪游。同游者还有廉访使铁仲刚,应为蒙古色目人。再如《谒天圣宫》小序中提到的同游者民族成分多样,除了掾史弼仲良、邹差郭良辅(字仲礼)等汉人外,还有达鲁花赤阿剌哈都,宝同(字惟善),虽然未见其存作,但“往而有同寅之好”(杨翮《送马彦翚赴江西省管勾诗序》)(37)李修生主编.全元文 第60册[M].苏州:凤凰出版社,2004:414-415.除此原因外,或许也与元代肃正廉访司的建制有关。元代的肃正廉访司始终是蒙古、色目、汉人相参委用,《宪台通纪》“廉访司官参用色目、汉人”条记载:“一个廉访司里,八个宫人有。八个里头,交四个汉儿者。那四个,蒙古、河西、畏兀儿、回回人每相参着委付者。”(赵承禧等编撰,王晓欣点校.宪台通纪[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2:35.),想来也是文人雅士。偰玉立还参与了当地文士“登德风亭”的同题集咏活动。据元人元凯《登潞州德风亭序并诗》中诗序记载,河东人张瞻甫为潞州 (今山西长治)知州,治理有方,并于元顺帝至正二年(1342)修复了德风亭,元凯与郝唐臣等人陪张瞻甫登览游赏,作七律十首,中有“雅集衣冠仪楚楚”之句(38)杨镰主编.全元诗(第44册)[M].北京:中华书局,2013:358.。偰玉立虽然不在此次出游的队伍中,但也应声而作《登德风亭诗》,同时还有山西阳曲进士王守诚也作有《德风歌寄题张使君新亭》,这说明偰玉立已经成功融入了山西文化圈子,成为当地文人多族士人交游圈中的成员。与偰玉立交往的还有山西临汾进士王士元,他曾作《吉州道中用偰玉立韵三首》《绛州居园池和偰世玉韵》。巧的是,王士元于至正九年(1349)任知江西吉州(39)胡聘之编.山右石刻丛编[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8:38上.,这里又是偰玉立青年时期居住并登第的地方,不知二人的关系是否因此地而显得更亲近?从现有零星材料来看,偰玉立所记述或主导的这几次文人出游、雅集、唱和活动,虽然规模与影响力仅在当地较大,但宾主之间不拘于官场尊卑之分,无隙于民族种属之不同,默契共同享受着栖身林泉的闲适之乐,共同感慨着历史沧桑的今非昔比,由此形成了谐和的多族士人关系,雅士关系之融洽,令人向往。

其次,偰玉立的“林泉之好”成为少数民族士人化的象征。前人早已注意到偰玉立有“林泉之好”,陈垣先生《元西域人华化考》 卷六 “西域人居处效华俗”一节中特意以偰玉立的《绛守居园池》诗作为他受到汉文化影响的例证:“……对于古人遗迹,加意保存,发为咏歌,寄其遐想如此,此又西域人爱慕林泉也。林泉之好,为人类所共,不能谓为中华所独,然西域人率以武功起家,其性质宜与林泉不相近。而有时飘然物外,辄令人神往,不料其为西域人者,不得不谓之华俗。”(40)陈垣.元西域人华化考[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124.在陈垣先生看来,以偰玉立为代表的西域人“其性质宜与林泉不相近”,本性疏宕豪迈而亲近林泉山水,这正是他们接受“华俗”的象征。确实如此,这首诗所表露的那种以追思前哲、近享雅趣的眼光去写寄情舞雩之乐、厌世退隐之忧,正是在中原传统文化熏陶下文士、官吏的典型心态。自然,偰玉立“林泉之好”的形成经过了漫长的过程,偰氏家族的深厚文化素养,可以追溯到唐王朝时代的回鹘贤相暾欲谷。到元代,孔齐《至正直记》卷三有这样一则记载:“高昌偰哲笃世南以儒业起家。在江西时,兄弟五人同登进士第,时人荣之。且教子有法,为色目本族之首。…… 世南有九子,皆俊秀明敏。……每旦,诸子皆立于寝门外省父母,非通报得命则不敢入,至暮亦如之。一日,予造其书馆,馆宾荆溪储惟贤希圣主之,见其子弟皆济济有序,且资质洁美,若他人殊者。盖体既俊秀,又加以学间所习气化使之然也,予深羡慕之。”(41)孔齐.至正直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6641.偰玉立是偰哲笃(字世南)的长兄,说明偰氏的士人化不仅仅是个人素养的体现,而是通过几代人的共同努力与影响之下才逐渐形成。萧启庆也谈到“偰氏第三代以下皆研习经术文学,以致父子叔侄接踵登第,而且诸人皆采用汉式字号并严守儒家礼教,与汉族士大夫无益,可说已充分‘士大夫化’”(42)萧启庆.元朝史新论[M].台北:允晨文化实业股份有限公司,1999:290.。因此,从简单的“林泉之好”中,我们不仅要发现偰玉立眼光的偏好,更应该关注到以偰玉立为代表的这些熟谙汉文化的少数民族士子们融入中原社会、接受汉文化,并最终形成与传统中原文士相差无几的士人化特征。

最后,偰玉立的河东文学书写代表了少数民族士人的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显现。偰玉立是元代右榜进士群体中的优秀代表,这一群体的双重文化身份——先天的民族特质与后天习得的汉文化修养使得他们的文学创作与政治行为呈现出独特的时代特征。以偰玉立为例,在做官时,儒家积极进取、兼济天下的思想,“君臣父子”的伦理道德以及忠孝节义的家风势必决定了他要为元朝的“文治”而施展抱负。这种积极的文化认同,使他在履行分内职务之时,也多多关注当地的文化传统。在河东,偰玉立宦游之处大多数是有深厚文化底蕴的历史遗迹——潞公轩、德风亭、晋祠,诗句中也对当时的文治很是关注,有“牧守优鸿儒”的绛州(《绛守居园池》)“高风尤记昔贤游”的潞州(《潞公轩》)。在泉州,偰玉立尤其注重保留当地的文化,“兴学校,赈贫乏,考求图志,搜访旧闻。聘寓公三山吴鉴成《清源续志》二十卷,以补一郡之故事。郡人皆勤于文学。”(43)何乔远编撰.闽书(第2册)[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4:1405.关系不错的僧人释大圭在他任满离开泉州时,作诗盛赞其业绩云:“猗欤高昌公,三年此为春。弦歌响千室,井里安四民。一邑之风化,岂不关厥身。讲学必四代,游心在成均。遇士或俊秀,揖让同荐绅”(《送同邑长高昌公北上》)。(44)杨镰主编.全元诗(第41册)[M].北京:中华书局,2013:347.从这些赞语中可以看出,偰玉立秉承了优质文化传统,并且注意打破桎梏,兼容并蓄。正因有这样的思想基础,偰玉立无论身在何方,其诗词文字中都充斥着对大一统山河壮美景象的惊异与欣赏,对儒家传统文化的赞美与吸纳,并且都能够以包容的胸怀与极高的文化认同领导当地文治事业。重视教化的政治实绩、民族共同体的意识认同,都在元代少数民族文士治理汉地的历史上留下了珍贵的记录。

综上,偰玉立作为成长于汉地、受元代科举举拔的高昌畏兀儿士子,在河东山西为官的数年间,常以儒士与官员的身份要求自己,不仅留下了珍贵的记游文字,还关注山西的文化传统,为构建河东山西多族士人圈发挥了作用。无论是文学书写、交游唱和,还是兴教存文,其民族属性相对弱化,我们看到的更多是一位打破民族与地区的藩篱,以大一统胸怀与民族共同体意识为指导的元代士人菁英的眼光与行为。从元代文化发展看,以偰玉立为代表的少数民族士人群体对儒家文化的接受、认同与传播,是多民族文化与汉文化交融过程中的一个缩影。在这过程中带来的地方社会结构的变化、文化的扩散和社会教化的推动,为当下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促进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提供了历史借鉴,值得我们深入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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