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病毒”与美国小说《大街》

2023-12-02 22:30张宝林黄婧玫
博览群书 2023年9期
关键词:卡罗尔刘易斯大街

张宝林 黄婧玫

社会现代性与审美现代性存在重要的现实和意义关联。社会现代化不仅带来了物质生活的巨大改变,更引发了思想和文化领域的深刻变革。不少传统的甚至习以为常的事物,成了被重新审视的对象,也往往被赋予了全新内涵。“乡村”就是一个典型例证。城市化尽管在人类文明史上具有不可替代的意义,但它对乡村、乡村生活以及据此而形成的传统社会和伦理结构造成了巨大冲击。思考现代化给乡村带来了哪些冲击、乡村在现代化进程中该如何“自处”、乡村该如何处理与城市的关系等一系列问题,无疑是有价值的。面对乡村在现代化进程中的沉浮变化,不少作家加入了通过书写乡村变迁和乡民生存状态来表征和反思现代性的行列,创作了蔚为壮观的乡村叙事文本,也生成了意义繁复的乡村叙事谱系。

新世纪的今天,伴随着乡村振兴的铿锵步伐,中国广袤的乡村已经旧貌换新颜。党的二十大报告也对农村发展,提出了“坚持城乡融合发展,畅通城乡要素流动”等新要求。新时代的中国作家正在熔铸文学传统与现实经验中,见证与记录这一伟大历史时代的山乡巨变。就此而言,思考中外文学如何表征现代化进程中的乡村变迁、城乡关系以及与之相关的一系列现代性问题,既可指陈历史,又可观照当下,还可昭示未来。

——张宝林?(西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

很难想象,在印刷文化尚不足够发达的20世纪初叶,一部文学作品出版当年就被重印28次,销售近20万册,几年之内销售量达到200万册。也很难想象,一部文学作品面世之后虽遭到尖锐批评和猛烈攻击,但被争相购买、一睹为快。美国小说家辛克莱·刘易斯1920年出版的《大街》,就是这样一个出版史上的奇迹。1930年,刘易斯被授予诺贝尔文学奖,《大街》功不可没。评奖委员会认为,它不仅具有浓郁的地方色彩,而且足以深刻、真实地展现美国社会文化特性和现代文明症候。刘易斯本人也颇为珍视这部作品。在该作出版之前,他已创作了《我们的雷恩先生》等6部作品,但依然坚持认为,《大街》才是自己文学生涯的真正开端,而他逝世之后,遵他遗嘱,墓碑上除镌刻姓名和生卒年,仅保留了“《大街》的作者”字样。可以肯定的是,无论在美国文学出版史上,还是就刘易斯的文学生涯而言,《大街》都具有独特的意义。一战后,美国进入了高度繁荣的时代,工业化、商业化和都市化進程明显加快,GDP更是飙升至世界第一。在如此时代语境下,刘易斯并未讴歌美国的繁荣发展和辉煌成就,反而在《大街》中将目光投向了纯正乡村和典型都市的过渡地段,虚构出了一个位于美国西部明尼苏达州的“格佛草原镇”,不仅指出此处“乡村病毒”四处蔓延,揭示了它的地方性,而且指出它实际上是普遍性的精神症候。

主人公卡罗尔本是美国东部城市的进步知识青年,爱读小说,也对社会学具有浓厚兴趣。读完一部讨论乡镇改革的著作后,她明确了未来生活的目标。“当她发现建设乡镇可以成为自己的事业时,她就感到踌躇满志、精神振奋,自己也变得生气勃勃、精明干练了。”(刘易斯著、樊培绪译《大街》,译林出版社2005年版,P8。以下凡引自该书,仅标明页码)格佛草原镇医生肯尼科特的出现,让她看到了实现愿望的可能性。按照医生的描述,自己的家乡不仅风景秀丽,而且积极进取,前程远大,这更激发了卡罗尔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期待。她喜出望外,恨不得立刻从日渐无趣的都市生活中抽身。与医生结婚之后,她即使人未到小镇,已展开了对乡村乡镇的美丽幻想和改造欲望——“她要在草原小镇建成一幢幢英王乔治王朝时代风格的住宅和一座座日本式平房。”(P12)

卡罗尔的理想是远大的,充满着高傲,也充满着野心。但从根本上讲,这只是一个并不了解乡镇及其生活模式的城里人的一厢情愿,真正遭遇现实时,难免会倍感无奈甚至苦痛。短暂度假之后,卡罗尔与丈夫坐着火车奔赴小镇,但火车怒吼般的长鸣、车厢里刺鼻的味道等已经让她极度不适。抵达小镇之后,她发现这个她可能要待一辈子的地方,跟一路经过的其他村庄并无太多差别,无非稍大一点。事实上,卡罗尔对美好乡镇的期望越高,看到的现实乡镇就越让她失望。她潜意识里将乡村和城市加以对比,然而城市化高速发展的同时,美国大多数乡村小镇的发展滞后,建筑陈旧老式,毫无规划。更让她难以忍受的是,小镇的居民不仅崇拜物质,单调古板,自视甚高,盲目乐观,而且拒绝接受新鲜事物和先进观念,热衷于附庸风雅、搬弄是非。丈夫觉察到卡罗尔对小镇的不满情绪之后,一再劝说她克服城里人的观念,但她潜意识里很想逃出这咄咄逼人的大草原,去寻求大城市的安全感。面对想象的破碎和理想的失落,卡罗尔倍感孤独、痛苦。尽管如此,她起初依然相信,通过自己的努力,经过一定的时间,小镇必将发生些许改变。正是基于这种理想主义精神,她决心投入“改造”小镇的洪流当中。然而,在强大的现实力量和各种无形的牵制面前,卡罗尔只能一再败北。

卡罗尔尽管已经深刻感受到格佛草原镇的种种弊端,已经朦胧认识到周遭的一切具有同化和规训功能,自己的言行举止时时刻刻都是被“凝视”的对象,但起初并不明确这到底是一种怎么样的力量。在小说第十三章,卡罗尔有一次与盖伊·波洛克律师的畅谈。波洛克出生于俄亥俄州的一个小镇,在哥伦比亚大学度过了四年。刚到格佛草原镇时,他也曾心怀壮志,想给小镇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但历经挫折之后,只能妥协。与卡罗尔交谈时,他坦陈自己感染上了“比癌症更危险”的“乡村病毒”。他说:“乡村病毒是一种微生物,很像钩虫,有抱负的人在乡下待久就会感染上。”(P186)其实,波洛克所谓的“乡村病毒”正是卡罗尔深刻感受到的神秘邪恶力量。她后来也多次说自己备受“乡村病毒”折磨,直至被迫出走。

改变格佛草原镇是卡罗尔跟随丈夫回归故土之后最大的理想,可她既要忍受镇上居民保守落后的乡土思想,又要面对实施这一伟大举措带来的空前压力。她想找个认同自己观念的朋友都举步维艰。作为丈夫的肯尼科特,也对卡罗尔的雄心壮志感到好笑。她要把这个小镇里里外外改造一番,但一切尝试最终都化为泡影。在绝望之际,卡罗尔选择了离开小镇,前往华盛顿。叙述者评论道:“此时此刻不是她一生的峰巅,而是低谷,充满孤独、凄凉。”(P508)尽管“她感到自己不再是一门婚事的一半,而是个完整的人”(P512),但她在华盛顿的生活和工作感受,并不十分美好。她发现城里也是流言蜚语满天飞,跟格佛草原镇没什么两样,“大街”的味道在华盛顿也很浓厚。也就是说,所谓的“乡村病毒”并非小镇独有。叙述者也提到,即便在伦敦或纽约,也是如此。这充分说明,“乡村病毒”是一种普遍性的存在。这或许是作者将最初设定的小说名“乡村病毒”改为“大街”的原因之一。

因为对小镇失望,卡罗尔选择了出走,但意识到“乡村病毒”的普遍性,事实上为她重新回归小镇奠定了心理基础。正是因为认识发生了变化,卡罗尔不再对格佛草原镇那么深恶痛绝,也开始更为客观、公正地看待乡镇的一切。卡罗尔从小镇出走到华盛顿,再到回归小镇,是出于建设灵魂乌托邦的初衷。与激进的女权主义作家不同,刘易斯笔下的卡罗尔“出走”后并未真正融入所谓的新世界,相反,在感受到大城市同样的缺憾和个人价值的失落之后,加之丈夫和孩子的牵绊等复杂的心理矛盾,她选择了回归。

与出走和回归的行为结果相比,她主动选择的心理动机和深层逻辑更有意义。回归小镇不仅是物理空间的位移,更意味着她心理和情感再次返回个人经历的历史场域。立志改造美丽乡村的卡罗尔为什么会选择逃离?理想的远大和城里人的野心在现实社会得不到满足而不得不逃避自由,体现物质生产对人的限制以及个人在自我创造中的艰辛历程。美国城市与乡村发展的不平衡,是限制卡罗尔心灵自由发展的基本社会因素之一。卡罗尔的故事结束于她的第三次选择——从华盛顿回到小镇。追求实现个人价值的卡罗尔为什么再次回归?人广阔的矛盾内心世界和完整多样的内心世界体系,体现出心灵与外部世界的碰撞与和谐。完全不受现实约束的人必然是单维的,他们完全隐遁于自我内心之中。可卡罗尔认清了自我与外部世界的链接,在理想与现实之间实现了内在自洽。这正是刘易斯创造完整多样的人物内心世界的高妙之处。

卡罗尔最可爱的地方在于永远不会丧失怀疑精神和进取态度。回归格佛草原镇,她的生活看似重回原点,但无不体现出人对自我灵魂考问后,产生了深沉的生命意识。在她身上,我们看到了女性迈向成熟的重要一步。出走与回归的故事,本身体现出一种直面困境、奋勇向前的生活态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卡罗尔就是刘易斯本人的投影,寄予了作者在美国城市化进程中的社会和政治理想。刘易斯出生在美国索克中心镇,后来又在大城市学习和工作。快速城市化和工业化带来的形形色色问题,让他无比怀念昔日的乡村美景和充满浪漫想象的乡村生活。不过,刘易斯在《大街》中并未美化乡村,反而一改田园浪漫的乡村叙事传统,将乡村小镇衰落、破败、守旧、没有希望的一面展现出来。他以弊端丛生的乡镇为切口,通过批评和揭露四处蔓延、无处不在的“乡村病毒”,其实是期望通过改造人们的思想,构建和谐互动、良性循环的现代社会。

乡村和城市存在合作共赢关系,也有矛盾冲突。是城市为了乡村才存在呢,还是乡村为了城市才存在?现代城市化进程的迅猛发展,使人们不得不重新思考和审视城乡关系。可惜的是,不少文学作品出于简便认知形成的二元对立思维传统,往往将城市设定为乡村的对立面,要么对城市、工业以及现代性表现出过分敌意和误解,要么先入为主地赋予乡村社会一个天然的“世外桃源”或者“弱者”身份,其实忽略了城乡关系在不同情景中的复杂性。刘易斯的高明之处在于,《大街》明显克服了上述二元对立思维及其带来的不良影响。

刘易斯写作《大街》的时代,美国的城市化进程发展迅猛,城市的过度膨胀和经济的无序发展,造成城乡差距过大,美国传统乡村田园纯美宁静的旧梦不在,乡村出现衰败的景象。随着大批青年纷纷逃离乡村小镇,涌入城市寻找工作新的生活方式,城市和乡村面临前所未有的融合和冲突。然而,资本主义经济高速发展的同一時代语境下,不管是城市人还是乡镇居民,都面临着现代人同样的生存困境。《大街》虽然围绕格佛草原镇展开了故事架构,但作者实际关心的问题超越了城市、乡镇以及二者的关系层面,上升到了对整个美国甚至整个现代文明的反思层面。

刘易斯笔下的格佛草原镇拥有旅店、邮局、市政厅等典型的城市特征,具备城市的功能,但兼具传统乡村的杂乱、单调、狭隘等落后保守特点。正是借助对格佛草原镇这一城市和乡村过渡地段的书写,正是借助卡罗尔的口、眼睛以及她在城乡之间穿梭的心路历程,刘易斯展开了对现代化进程中城乡关系和现代文明症候的思考。他尽管针对“乡村病毒”的巨大同化功能展开了辛辣讽刺和深刻批判,但其实蕴藏着善良的改造愿望。这正是他作为社会小说家和现实主义作家的深刻之处。毫无疑问,刘易斯在《大街》中做出的相关思考,对我们深入贯彻落实乡村振兴战略、切实推进美丽乡村建设具有一定的启示意义。乡村要真正振兴,必须处理好城乡关系,实现城乡之间的良性互动。美丽乡村建设,除了打造宜居环境,更应关注人的精神重塑。

(作者简介:张宝林,西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博士;黄婧玫,西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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