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佩红
过去都是假的,
回忆是一条没有归途的路。
——《百年孤独》
1
我相信两岁半前的我是幸福的,独享父母的宠爱。
我是他们第一个孩子,生在三年自然灾害初期,营养不良的母亲耗费全部力气生下我。
我长得多丑啊!拳头大的小脸上皱纹荡漾,突脑门儿、小眼睛、塌鼻子、薄嘴唇、国字脸,和那个愁眉苦脸的年代榫卯契合,似乎故意与母亲过不去,专挑父母的缺点安在自己脸上。看到我的第一眼,母亲失望地把头扭了过去,母亲怀疑她草种子吃多了。和失望透顶的母亲相反,父亲高兴。出院那天,父亲兴冲冲地用他那膻味儿浓重的羊皮大衣小心翼翼地裹着我,顶着风雪把我抱回家。母亲充沛的奶水,使仅三斤多的孱弱肉团逐渐充盈。一周岁时,父母特意带我去克拉玛依“东方红”照相馆拍照。照片里的我穿着小碎花裙,戴宽檐儿花帽、双手相交于前,小眼睛亮晶晶的,洋气、乖巧。两年后,大弟出生,在医院工作的母亲无力照顾两个年幼的孩子,借探亲之际,把我留在老家山东日照,成为新中国石油人第一代“留守儿童”——那时还没这儿时髦词儿。
记事后,有一次和同伴吵嘴,急了,她骂我是没爹没娘的野孩子。我哇哇大哭地跑回家。
奶奶颠着一双小脚领我到堂屋,从墙上取下一镜框,里面横七竖八排列着照片,奶奶指着全家福里站在奶奶身后的青年男人说,喏,这是你大大(爸爸),又指着剪齐耳短发、卷曲刘海儿、眼睛明亮、怀抱小孩的年轻女子说,这是你娘。
从那之后,我变得敏感。看到别人家的孩子偎在爹娘怀里撒娇,我羡慕嫉妒又难过。爷爷重男轻女,平常干活儿忙没空搭理我,好在奶奶全心全意地呵护,所以我特别依恋她。奶奶的天空就是我的天空,奶奶的尘世就是我的尘世,奶奶的目光就是我的目光。爸妈的事早被我抛到了九霄云外,我这只外来的鸟雀快乐地活着。快乐终止于八岁半那年盛夏的一个黄昏,知了不知疲倦一遍遍合唱,歌声盛大嘹亮,每片树叶簌簌发颤。
我正在院子里玩沙包。“娘!娘!”院外传进喊声,大门吱嘎一声开了,一个身板笔直如梧桐似的男人右手提着大包,左手牵着一只胳膊打石膏的小男孩,披着一身金光进了院。奶奶的腿脚从未这么利索过,一双小脚如捣蒜样儿从屋里捣到院子。她见到那个男人迟疑了一下,眼角明明是笑,眼泪却从清瘦的脸颊往下淌。奶奶也不擦,慌着把他们带进堂屋,我一人傻在院子里。不一会儿,奶奶喊我,我慢吞吞进屋。“莉莉,快叫爹。这是你爹,从新疆来接你的。”我斜乜了父亲一眼,剑眉管鼻、寸头,发硬而黑,根根直立。照片上的人来到眼前,这张英俊的脸陌生又熟悉。
“长这么大了。”男人笑着向我招手,示意我过去。我读懂了父亲眼中的鼓励,羞怯地叫了声“大大”,转身跑了。
该来的还是来了,父亲带走我的那天,我抱着奶奶的腿哭得撕心裂肺,如同六年前和父母分开时的哭。唯一不同的是,我有了记忆,一片有记忆的树叶,从大树上撕裂,那种凄惶和疼对孩子极其残忍。幼儿时期情感的伤害,一生也难以弥合。
回新疆的路遥远而漫长,牛车、汽车、火车,天地风景随旋转的车轮拉长变大,我的眼睛不够用了,暂时忘了奶奶、老家。路途愉快,我和三岁的小弟很快打成一片。父亲对我俩一视同仁,或者对我更偏爱些。我感受到来自这位走路生风的高大男人,这位我还不习惯叫爸的男人由衷的关爱。
下了火车,踏上新疆的土地,猛然觉察到与故乡完全不同的气息。
云那么高,天那么蓝,大喇叭叽里咕噜,说着我完全听不懂的话,父亲说是维吾尔族语。一些擦肩而过的男人或女人,样貌和装扮迥异,陌生而新奇。父亲归心似箭,下火车坐汽车直奔克拉玛依,说母亲在家等呢。期盼让人心焦,以至于我完全不记得从乌鲁木齐到克拉玛依走了多久,沿途看见了什么。
到达克拉玛依第一个见到的是六岁半的大弟。他怀里抱着一捆大葱,大葱遮住了他半张脸。他老远看见我们,气喘吁吁跑来,弟弟的眼睛大而圆,亮若星辰。爸爸抚摸他的头、夸他能干,弟弟吃力地抱着大葱、得意地仰起脸。一个女人迎了出来,我一眼认出母亲。母亲和我在老家看过无数遍的照片一样没大变化。此时她怀里正抱着一个小孩,几分钟后,我便知道了这是我的小妹,我在家里排行老大。我忐忑地望着母亲,她梳着那个年代每位妇女统一标准的发型,皮肤薄而白,和大弟如出一辙的眼,我在她脸上迅速找到和我一样微塌的鼻子、棱角不甚分明的薄嘴唇,那是来自遗传的印证。
母亲上上下下打量我。这个头发蓬乱,穿着用白毛巾拼接染色手缝的上衣,蓝裤子,花布鞋,难看的农村土丫头引起她不适是肯定的。时间的悬崖将原本亲密的母女隔在兩岸,我渴望母亲为我架起感情的桥,如父亲那般过来摸摸我的头。然而,我敏感地捕捉到母亲微蹙的眉头,没有拥抱、没有喜出望外,母亲挽起袖子生火做饭去了。
黑夜降临。
母亲说女儿大了,和父母挤在一张床不合适,让我一个人睡行军床。
这是我长到八岁半第一次单独睡觉。旅途中遗忘的情感被黑暗牵引回来,此时的我才意识到再也回不到奶奶温暖的怀抱。巨大的孤独感压过来,我面朝墙壁蜷在被窝里。两个弟弟的逗闹和父母轻声交谈加重了我的孤独感。我悄悄流着泪,思念老家,思念奶奶。不记得那晚我做梦了没有,以为一翻身就能摸到奶奶,第一下摸空后,习惯性地往奶奶身边移动。床太窄了,咚的一声,我掉在地上,吓醒了,怕被父母发现,顾不得脑门儿疼,赶紧爬回床上。
黑暗中,我朝大床望了望,只见小妹睡在父母中间,两个弟弟靠墙睡,他们睡得很香啊!此时,我多希望父亲或者母亲醒来安慰我,如夜夜睡前奶奶轻轻拍打我后背那样。整间屋子静悄悄的,月亮从窗外探进头来偷窥,和父母隔着短短一米距离,却如同隔着万水千山,泪水打湿了的枕巾又被我焐干。
早晨,父亲发现我脑门儿鼓起大紫包,问我咋回事。我撒谎说是自己不小心碰的。早饭时母亲瞅了我一眼,忙着洗碗收拾匆匆上班。临走时,撂下一句话,让我和大弟在家看好弟妹。
戈壁滩刮来的风干燥热烈,似乎要把我身体里所有的水分都挤压出来。嗓子疼、流鼻血,强势的荒凉强化着我对新环境的不适和不安。
克拉玛依坐落在一片由北向南微微倾斜的戈壁滩上,北麓一道青色山脉海拔四五百米,有人习惯性地叫克拉玛依为后山,城市格局中人工切割的围棋盘,横平竖直的公路中间,摆放着一个个新村,村里的房屋列车似的排列整齐,每排间隔一定距离。工人新村、石油新村、朝阳新村、光明新村、胜利新村……按照石油工业生产需要划分区块,和老家错落零散的自然村不同,这里散发着强烈的时代气息,与老家农耕生活的温情脉脉彻底割裂。快速建设起来的克拉玛依,是一座荒凉的孤城,没有春暖花开,没有夏季的麦浪滚滚,没有午后的知了蝉鸣,更无老家的河水盈盈,有的是夏日的暴热、冬季的酷寒、春秋两季风吹沙跑的大风。
我家住的朝阳新村,距离母亲工作的职工医院中间隔着两条马路和工人新村,与父亲工作的运输处也隔着两条马路,中间是运输二队。父亲每天骑二八自行车上班,自行车是公家配的。母亲不会骑自行车,路远路近全靠两条腿。母亲年轻时走路一溜小碎步,脚下的路搅起一股股旋风。父母各忙各的工作,母亲希望我帮她承担家务活儿,回到克拉玛依不久,母亲就逼我学习熬糊糊(玉米粥)、和面、洗衣、扫地,挨骂成了家常便饭。那个年代的父母都缺少耐心,孩子几乎没有不挨打的。冬天,母亲担水不小心掉到废弃的防空洞伤了腰,从此,我又多了一项任务,和大弟抬水。克拉玛依一个新村只有一个水井房,水龙头在屋外。我和大弟还没扁担高,瘦弱的肩膀经不起重压。一桶水,我俩抬得走路摇摇晃晃、东倒西歪,肩膀疼,两只手用力向上托扁担,以减轻压在肩上的力量。夏天还好,冬季水井房结冰、路上积雪压得滑如镜面,我和大弟小心翼翼地把一桶水抬回家,已经洒出一半。
那个特殊年代,克拉玛依人包括我父母从不关心孩子的学习成绩,石油单位包分配,毕业就工作,学生不好好用功,无法无天。时间太多,多到无处存放,男孩子成群结队游荡在戈壁滩上肆意妄为,女孩子躲在家里学编织。母亲眼中的理想女孩是会干家务活儿、做针线,安安静静的,而我性格野,只对外部世界感兴趣。母亲讨厌我男孩子性格,不爱搭理我。偶然一次,我发现母亲床下一个纸箱子里放着十几本书,书里有许多插图,尽是残缺不全的人体、心肝肺等器官,各种皮肤病人,恐怖的人体解剖图。看不懂里面的文字,我对这些插图有了兴趣。于是,拿着小剪刀把那些图片一张张剪下来,用缝棉被的针线装订成一本本小画书,耗时费力干了大半天,我整齐地把做好的“小人书”放在空纸箱里。
母亲下班,两个弟弟一人手捧着一本画书,向母亲炫耀。不用花钱便得到画书,成就感满满的我仰脸望向母亲,期待她表扬,谁知母亲翻着那些惨不忍睹的人体,春光明媚的脸瞬间阴沉。
谁干的!一声怒吼。
姐姐。两个弟弟异口同声指着我。
这是我的业务书,就你眼尖,藏床底你都能翻出来。叫你手贱,叫你手贱!铺天盖地的巴掌打在我身上。在我的记忆里,奶奶一次重话没对我说过。我吓傻了,竟不知如何是好。母亲边骂边打,狂风暴雨般发泄着她蓄积已久的不满。从未挨过打的我本能地躲避,脸火辣辣地疼,潜意识里的恨破土而出,居然没有哭。我还太小,理解不了这些书对母亲的重要性。
2
现在,允许我回过头来说说父母。
父亲是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迎娶母亲的。此前,两人只在集市上远远相互望过一眼。父亲英俊,母亲漂亮,双方很满意,终身大事就这么定了。母亲从小失去双亲,在几位亲戚家轮流寄养,尝遍冷眼和人间苦难,内心的不安全感,使她无法在一个地方长久安静地生活,每隔一段时间就想漂到新的地方。无论是在生活艰苦的20世纪六七十年代,还是逐渐富裕的八九十年代,以及之后,腿脚利索的母亲跑遍所有亲戚家,甭管哪个犄角旮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她都能扒拉出来,母亲从不考虑是否打扰别人,也从不嫌路途遥远。从小没人教母亲世俗的人情往来,孤儿的苦难遭遇使母亲的自我保护意识极强,像一只刺猬。她从不换位思考,无论单位同事、家里亲戚、儿女,还是孙儿,无不与之发生冲突、关系紧张。
母亲在克拉玛依职工医院当了一辈子护士,直到退休前一直三班倒。小时的我不知道母亲工作有多辛苦。上班期间不分中午晚上,吃饭时间只有一个小时,母亲得快跑回家做饭。父亲是山东男人,骨子里渗着大男子主义思想,视干家务为男人的耻辱。父亲一辈子理所当然享受着母亲的关照,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母亲心疼父亲的腰受过伤,连担水劈柴的活儿也包揽。母亲因为母亲和妻子的双重角色,必须承担着繁重的家务,一家六口的衣食、一日三餐,全是母亲一人操持。母親没有闲暇,母亲的闲暇都被没完没了的家务填塞得满满当当。为了节省时间,母亲干什么活儿都得快,快,快,像后面有人用鞭子撵。
一路小跑到家的母亲,第一件事是生炉子。生炉子是件费时的事,得先把报纸揉成团放进炉里,再把薄柴担在纸上,木柴之上放小块的煤。生炉子需要时间,而母亲最缺时间和对时间的耐心。写下这段文字的时候,我的脑海里跳跃着母亲被煤烟熏得气急败坏的脸,仿佛嗅到母亲身上难闻的来苏水味。经常是饭出锅了,上班时间也快到了,匆匆用饭盒装点儿饭菜,母亲饿着肚子又一溜小跑回医院。
父亲的不体贴和长年劳累滋长了母亲的脾气,和父亲吵架是家常便饭。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上班没手表不方便,和父亲吵;没缝纫机做衣服慢、累,和父亲吵;为买时髦衣服和父亲吵……吵架的理由各种各样,其中钱是最主要的诱因。吵架吵成习惯,一旦停止反觉内心惶恐不安,每回吵完,母亲就哭着跑出去。在吵吵闹闹的家庭成长,我的性格渐趋偏执。
稍稍长大些,我的独立意识萌发,敢于直面母亲,她说我一句,我顶撞十句,像火焰喷射器,母亲受不了我的铁齿铜牙,每每气得面红耳赤挥手打我。每一次挨打我都用这种姿态对付母亲。倔强和强硬的态度一次次激怒母亲,原本就不牢固的情感在打骂中撕裂。
到一定的年龄爱美讲好是女孩子的天性。
学校开大会要求自带小板凳。说实话,我家没像样的板凳,唯一好看点的是一个三块木板拼凑的板凳,比之其他板凳还算光滑厚实。我想拿这个板凳,母亲不同意,因为那是母亲珍爱的、每天坐着吃饭干活儿用的板凳。明知后果很严重,我还是勇敢地抱着板凳跑了,第一次主动挑战母亲的权威,等待我的是一顿打骂。我不理解,拿小板凳又不会掉块肉,何以激起母亲的雷霆之怒,一气之下我跑出家门。天黑了,饿着肚子的我独自在外游荡,月亮出来了,星星出来了。夜空是星星自由广阔的家,每颗星都有自己的位置,只有我一人孤单、失魂落魄。夜深人静,灯光渐灭,黑夜将我淹没,我瘦小的魅影游走在无边无际的黑里。一声凄厉的猫叫,吓得我浑身哆嗦,鸡皮疙瘩奓起。密不透风的恐惧里,我的脚步声和呼吸声越来越急促,耳畔似有鬼怪嘶喊,我拔腿狂奔。巴望有一盏灯为我亮着,黑夜依旧劈头盖脸地砸向我,回到家中,只見大门紧闭,门从里面闩上了。我翻进院子,推屋门,门也是闩的,门里,母亲和弟弟睡着了。我把耳朵贴在门上听、趴在窗户上看,在慌乱中等待。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静,死寂般的静,门里始终没一点儿动静。眼泪滴落,碎裂声跌入深不见底的井,我试图用喊声抓住六神无主的心,然而,一切都是徒劳的。不能一直站在院子里,我钻入低矮的煤房里,缩在一堆黑煤上,骨头硌得疼。这是一个年仅十岁的女孩无力承受的残忍。
第二天天亮,我饿着肚子去上学。中午,我按时回家。母亲肯定看到了我衣服上滚满黑色煤灰,她没说话,这件事儿就这么云淡风轻地过去了。几十年以后,很多次想问母亲,当年为何如此狠心,难道不怕女儿出事儿吗?如果那夜我死了,她会后悔吗?
每次话到嘴边我强咽下去。揭开伤疤,难道能听到满意的答案吗?伤害已经造成,追根溯源没有任何意义。
3
伤害的破洞随时间前进,非但未消弭,反而越扯越大。
永远也忘不了十二岁的那个盛夏。一天中午,正蹬缝纫机做活儿的母亲喊我生火,我从未生过炉子。照父母平常生火的步骤生火,笨手笨脚的我怎么也点不着。母亲几次大声问火点着了没有,我一着急,见墙根下有一瓶汽油——油城克拉玛依最不缺的是汽油,家家户户用汽油生火,点火速度快。我见母亲生火时,将汽油往柴火上倒,我不懂必须在未点火时倒汽油才行,于是拧开瓶盖,直接往炉里倒,残留的火星遇到汽油,霎时烈焰冲天而起,直蹿屋顶。我吓坏了,扔掉汽油瓶,瓶子碎裂,溅出一地火苗。整个伙房燃烧着,我吓得跑到院子,凄厉的哭喊声惊醒了隔壁院墙下午睡的刘叔叔。他提着一桶水飞奔而来,冲到厨房门口,贴着地面猛地一泼,火顺着水流乖乖进了炉坑,接着,他一步跨进厨房,举起锅盖往炉子上一扣。当母亲从里屋跑出来时火已扑灭,错过了惊心动魄的时刻。难怪全克拉玛依人都在为找石油而忙碌,它的威力实在太大了。多亏叔叔果断相助,万幸没酿成大祸。那时的我并不知晓,没有消防车的年代,大火一旦燃烧,会迅速蔓延整栋房子八户人家,后果不堪设想。母亲急火攻心破口大骂。我还没从惊慌失措中清醒,屏蔽了所有的声音迷迷糊糊立在院里。也许过了很久,也许只一会儿。突然感到右腿火辣辣地痛,掀开肥大的黄军裤一看,天哪!我的腿在燃烧,火苗蓝幽幽的,像捣蛋的小鬼在皮肉上跳蹦。奇怪的是军裤竟完好无损。一阵手忙脚乱的扑打,火灭了,小腿腿腕处巴掌大的皮肉烧没了,周围鼓起大大小小的水疱。我疼得站不住,坐在院里号啕。母亲立在我身后,咒骂声如飞驰的箭镞。疼,钻心的疼,如蚂蟥往肉的深处扎。
母亲骂累了,转身回屋,再不出来。哭声在空荡荡的院墙上来回撞击,无力地在高空飘摇,泪水和汗水模糊了我的脸。隔壁李婶看不下去了,让她小儿子用自行车把我送去医院。后来,伤口发炎化脓,每天一跳一跳,像只笨袋鼠。母亲不闻不问,三个多月后烧伤痊愈,留下巴掌大的伤疤,从此伴随着我终生,遇下雨刮风天、季节更替便隐隐作痛,一次次提醒我母亲根本不爱我——如果爱我,怎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烧伤无动于衷。好在家并没有那么不堪,至少父亲爱我、弟妹亲和。仇恨生长勇气,母亲打我、骂我,我不惧怕。缺乏安全感又敏感的我,叛逆期来得格外早,我是母亲眼里不甘示弱的小母豹,对抗,每一次挨打,我眼里射出两把尖刀直插进母亲的眼睛,母亲高举的手在落下的那一刻变得绵软、无力。母亲倍感疲惫,我也遍体鳞伤。回想起来,我旁逸斜出的个性出自母亲。母亲也不是不关心我,长时间的分离,在心中劈开的深沟难以逾越。母亲对我和对弟妹的爱中那些不公和微小的厚薄之别,被敏感的我捕捉到了,一次次在内心比较、放大,进而产生了怨恨和逃离家的想法。作为母亲,她也无奈。母亲反复诉说我两岁半之前,她如何高薪请了保姆,上班时间跑回家给我喂奶,看我被锁在保姆家大哭,她伤心地和保姆吵架。母亲试图以此为我填补爱的窟窿,结果适得其反。回忆的石子落在干涸的河床,激不起一点点感情涟漪。
4
初中毕业那年,学习无用论破冰,头脑敏锐的家长支持鼓励孩子学习。我母亲另有打算,她把本应承担的重担卸载到我身上,上高中意味着学习更紧张,意味着没时间干家务,意味着少挣三年工资。石油单位不愁工作,初中毕业直接分配,每月工资三十一块六毛五。将来找个好婆家嫁出去,母亲的使命就此完成。母亲作为那个时代的人,她的理由自成逻辑,也无可厚非,毕竟大多数女孩子都是这么过来的。我上高中的想法遭到母亲坚决反对。父亲劝说,班主任特意到我家给母亲做两个多小时思想工作,但母亲态度蛮横。不让上学等于折断了我远走高飞的翅膀,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一气之下我吞下一整瓶药。母亲吓坏了,拉我去医院洗胃灌肠捡回一条命。我的以死相逼,没能撼动母亲的意志。那些为供儿女上学砸锅卖铁含辛茹苦的母亲形象,永远安不到我母亲的头上。
与母亲矛盾达到白热化。我暗自发誓,离开讨厌的母亲,成为和母亲截然相反的人。
执念的狂草在心里疯长。母亲看透了我骨子里的野性,整天骂我“野心朝外”。母亲骂得没错,我就是野心朝外,只要有机会离开家,天涯海角去哪里都行。
在克拉玛依电话站完成培训后,指导员问我想干什么工作,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离家最远的乌尔禾电话站。乌尔禾距克拉玛依市区百余公里,是石油开发新区。一条烂绳似的公路串联起黑油山、炼油厂、白碱滩、钻井处、乌尔禾,老式客车要在“烂绳”上晃悠六七个小时。在克拉玛依人眼里,那是黄羊走兽的荒凉之地,远得如同从中国到非洲。安排谁都哭天抹泪不愿意,像是发配宁古塔。我的回答让他吃惊不小,指导员和我父亲是一节火车皮进疆的老乡战友,为此,特意去了我家,结果不言而喻。
为安慰我受伤的心灵,指导员安排我去大庆学习步进制电话交换机技术。蜿蜒大半个中国,从西到东,从鸡头到鸡尾,路经嘉峪关、河西走廊、兰州、郑州、石家庄、古老的北京、辽宁、长春、哈尔滨。天苍地茫的黑土地,认知之外的大地如此辽阔,随车轮向前延伸,外面的世界太精彩,我的欲望如交换机房数不清的开关,清晰又凌乱。一次冲出牢笼的美妙体验,再也挡不住我的“野心朝外”。十七八岁的少女,春心萌动,很多女孩子有了心仪的男孩儿,偷偷谈起了恋爱。我把向我示好的男孩子一律拒之门外,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眼前书。
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等我能把一整本线性代数题全部做完。一个人命中注定的事儿一定会来。电话站组织青年员工考试,前三名派往大庆学习通信专业三年。百多名考试的人群里,我是唯一的女生,我昂首挺胸,以蔑视异样的目光走进考场。一周后,考试成绩贴在站大门的通告栏里,我名列第二。大局已定,带工资上学,母亲挡不住了,飞出笼子的鸟自由了。上学第二年,父亲查出肝硬化晚期。母亲和大弟陪父亲去省医院住院。那时的母亲一定是惊慌失措的、劳累的、无助的。怕我分心,母亲一直瞒着我,这一点足以证明母亲对我的关爱。上学期间,给我写信最多的人是母亲,奇怪的是我一点儿也不想她,真的一点儿也不想,甚至极反感她源源不断的厚厚的信,信被我看成是追我而来的枷锁,母亲不知道我的仇恨有多深,一如既往地写,平均每半月一封,从未间断。那时的我多么残忍。
三年很长,以为足够改变母亲,消解心中块垒。现实的无情在于人之本性比山岳还难移动。
小弟从小乖巧懂事,从一年级到高中,一直担任班长,成绩平稳、名列前茅,最有希望考上内地好大学。高考前,母亲去住院,扔下弟弟自己做饭还要给母亲送饭,情绪不好,没考好,被石河子农学院录取。弟弟情绪沮丧,在家拖了一个多月不想报到。父亲没了主意,打长途电话征求我意见。我一听火冒三丈,对母亲的恨再次在胸中翻滚。母亲不关心我小弟,倒整日为我大弟和我妹操心。钻井工作危险性大,时有死伤,母亲不舍得儿子吃苦,不依不饶地闹,父亲无奈,找人把大弟调到一厂当采油工。采油工三班倒,大哥身体弱,母亲还是心疼,又让父亲想法调动,她自己也迈着风风火火的碎步四处求人。母亲对弟弟妹妹的关爱,让我妒忌万分,我渴望母亲能把她的爱多给我一些。父亲住院期间,母亲医院有到无锡疗养名额,母亲觉得机会难得,非要去疗养。我生气地在父亲面前抱怨。父亲反而安慰我:“你妈她这几年照顾我不容易,让她去吧。好好对她,我俩一辈子脾气不合,她跟着我没享过福。等我不在了,你要好好孝敬她。”
父亲身体越虚弱,我对母亲的成见越深。
父亲去世后,作为长女的我,本该替母亲分担家庭重担,安慰她中年丧夫的忧伤。仇恨却遮蔽了我的双眼,让我变得极其狭隘、自私,心冷硬如铁。我结婚时,为避开母亲,没办酒席,在悄然中开始,又在悄然中结束。那天晚上,母亲走了很远的路,来到我的新房,给了我一千元红包。“妈没给你准備嫁妆,这算给你的嫁妆。”母亲说这番话时哭了。那一刻,我感受到了母爱,真想抱抱她。可我没有,和母亲之间从来没有过肌肤之亲,我不习惯,连个谢字都没说。当时,我和大弟有工作,小弟和小妹还在上学,母亲的月工资不到两百,一千元不算小数目,钱是母亲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如果放在现在,我绝不会接受、不会二十五岁就结婚。本应助力母亲撑起家,我却因为恨而选择逃避。没有爱的支撑,人会变得很自私,可怕的是我意识不到,自私得理直气壮、理由确凿。调到南疆工作后,距家近千公里,以为能彻底摆脱母亲。没承想,母亲有了常住我家的理由,二十多年来乐此不疲。来到我家,母亲从不把自己当外人,每次都把我家翻个底朝天,翻出我的旧内衣、破袜子,全部帮我缝好、收拾整理好。令我光火的是,母亲没有边界感,买菜、做饭、收拾屋子,样样都干。其间和我丈夫住在一起,和他吵架,导致我们夫妻感情受损,气得我说,我的婚姻最终失败与我母亲有直接关系,我就是原生家庭生产的次品。母亲大老远跑来,住不上十天半月,又嚷嚷着要回去。你弟弟没人做饭,你妹妹没人做饭,家里有啥事放不下。我特生气,既然这么惦记弟妹来我这里干吗?多年后才明白,母亲不辞辛苦想用爱把我拉回她的身边,母亲知道她一旦放手,以我的个性,也许会和她永远断绝来往。因心里有隔阂,母亲的好被我视作理所当然。
5
母亲退休后,精神和肉体陡然失去依附,大哭一场后,明确表示,谁的孩子也不带,要过属于自己的老年生活。很快,她融入老年人行列,剑、扇、快板、服装、收录机,各种道具收将回来,每日奔走在广场与家之间,锻炼回来脸飞红霞、精神亢奋。20世纪90年代,各种思潮混杂,风起云涌,母亲转而迷恋各种功法,香功、中功……凡此种种深信不疑,每天坐在蒲团上,面对师父画像静默打坐。购回一大堆的信息茶、信息枕、信息贴、信息囊,逐一尝试,乐此不疲,还极力向我们推荐,几近走火入魔。
这些蛊惑人心、招摇撞骗所谓的功夫被取缔后,还没来得及庆贺,母亲又找到新的精神依附——佛教。
为此,虔诚的母亲不顾儿女反对,专门腾出一间小卧室,设置成她的私人佛堂,请来大大小小各路神仙,莲花宝灯、香炉木鱼、念珠佛经,应有尽有。把我留在家里的书全当废品处理了,腾出书柜,上下三层摆得满满当当,就差没把天上的七彩祥云扯下几片。屋里挂着观音菩萨、释迦牟尼的画像,门上贴着咒语,地面铺着地毯和蒲团,屋里日日香火缭绕、佛乐不断。我回去没地方住,只得在客厅搭个小床,劣质香熏得我直咳嗽。我让母亲考虑健康,不要天天点香,母亲却说我对佛大不敬,要下地狱,气得我七窍生烟。母亲仅小学文化,对佛的理解止步于“保佑”两字,是常人说的“使得铜板钱,求得无限福”的浅薄。真正的佛道,大乘放眼世界求自我牺牲普度众生,小乘转入内心修炼本性完善自我,母亲哪里懂得“诅咒”本身与佛相悖,在她的认知里,给寺庙捐资就是善举。青城山、峨眉山、普陀山、崂山、河北承德、北疆玛纳斯,凡有佛之地亲自拜谒。后来老了行动不便,时时捐款,寄去寺庙,有一次我们发现母亲藏在陶罐里的收据,算算加起来竟有小一万。
念佛之余,母亲迷恋上了保健,成天唠叨让我们出钱买保健床,说是包治百病。小妹和她生气,让我也劝劝。我回到克拉玛依,观察母亲,母亲每次做完保健,回来喜气洋洋的,说那几个年轻人懂事,阿姨长阿姨短地陪她聊天,特体贴。过了几天,母亲抱回一个保健床垫,我们以为母亲买了床垫就消停了,没想到又提出让我们四个儿女每人出五千元,她要买两万多的治疗床,说有了治疗床随时在家做保健,身体健康了不用去医院。明摆着的骗局,母亲看不透。遭到我们兄妹几人强烈反对后,母亲骂我们不孝。母亲被忽悠昏了头,背着我们到底还是把保健床买了回来,兴奋得跟打了鸡血似的,天天躺在治疗椅上。年底,央视曝光治疗床骗局,我气不过,想把这件事告诉母亲,让她后悔后悔。小弟劝我,算了,钱都花了,让她买个心安吧。
“何草不黄,何日不行。”生命终究是一场虚无,无论伟大或平凡,这是死局,无解。当我开始变老时,终于体会到,原来母亲不是因为爱好,她是怕孤独、怕衰老,种种行为都是为打发凭空多余的时间,安慰孤独终老的自己。从前和母亲住一栋楼的八家老人,如今只剩下母亲一个,每次回家,母亲都和我唠叨,谁谁又去世了。眼见身边生命的灯火一盏盏熄灭,死亡的距离越来越近,旷世的悲凉越裹越紧,透不过气来的感觉很难用语言描述,我眼睁睁看着却无能为力。
衰老加快了腳步,一场大病差点儿要了母亲的命。我急匆匆赶回克拉玛依,病床上的母亲,脸肿大如盆,身体发紫、严重变形。母亲拉着我的手,说话气若游丝:“妈怕是活不了了,妈过去对不起你,原谅妈!”
我泪如雨下,生平第一次伸出双臂紧紧拥抱住了母亲。
这个世界从来不完美,母亲也一样。我的母亲能干、善良、坚韧、顽强、乐于助人、不记仇、性格直爽,同时她冲动、急躁、虚荣、有洁癖、爱攀比、爱抱怨。她的优点和缺点像白天和黑夜那样鲜明。穿过岁月缭绕的烟火,我终于明白,我是爱母亲的,我不能失去她。我的生命出胎于她,尽管她有那么多的缺点,那么不完美,但她是我的母亲,此生只有一次的母女缘分,再无来生。经过医生全力抢救,母亲死里逃生。死里逃生的母亲越发衰老,像一枝失去水分的老柳,虬枝弯曲,亦步亦趋。她成了医院的常客,每天吞咽七八种苦药,身上整日散发着药味,记忆更是南辕北辙,乱象横生,退回到了婴儿时期,事事处处依赖人,不知不觉中,位置颠倒,我成了她的“母亲”。陪伴母亲的日子,我细心呵护。这最后的垂怜或宽恕,使我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平静与安宁。
窗外大雪纷扬,我和母亲对面而坐。弟弟惊呼:“姐,你越来越像母亲了。”我搂着母亲,镜子里映出五官相似的两张脸,我和母亲相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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