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苇子
“知道吗?我右眼皮连续跳了三个早晨了。”杜美丽对你说。老戴打到八百斤大鱼那年她右眼皮也是密集地跳了三个早晨。她认为这绝不是毫无意义的巧合,而是好运再次来临的征兆。一周前有人打到条六百来斤的鱼,这已是近五年来江里出现的最大重量的鱼了。杜美丽近乎偏执地相信老戴能超过他成为新一届“鱼王”。因此她要穿件崭新的衣服迎接那个隆重时刻。
“待会儿你陪我去逛街买衣服吧。”杜美丽说。
你点点头说“好”,又问她是不是因为过度捕捞,大鱼才越来越少。
“是有这么个原因,也还有一些无法解释的原因。”她说,“常年和人打交道,鱼都学精了,个头越大的鱼越聪明,它们知道怎么躲网,还能把网撞破,力气大的甚至能撞翻打鱼船。”
这是个江边小城,一道江流龙腾似的盘踞在城北的平原上,本地人称它“北江”。和所有古老的大江大河一样,北江也是神秘之地,稀奇古怪的事情时有发生。你印象最深的是这样一个故事:有个渔民半夜三更被一阵婴儿啼哭吵醒,他走出睡觉的窝棚循哭声来到江边,发现哭声是从江心传来的,他怀疑那是个放在木盆里的弃婴,便开着船赶赴江心。第二天早上,有人发现了他漂在江面上的尸体。高考结束那天,你曾一个人坐在江边直到夜幕降临,当沉落于地平线的夕阳余晖洒满江面时,你被那份壮美惊得目瞪口呆,确信它是神秘的。
“你还从没见过那么大的鱼吧?你们老家那边没有江。”杜美丽说。
你说你在照片上见过一条,是老戴寄给你们的照片。
“哪张照片?”杜美丽说。
你大概描述了一下那照片,老戴坐在大鱼的脊背上咧嘴笑,你看到了他嘴里的那颗金牙。你没说金牙,只说不确定那条鱼就是八百多斤那一条。杜美丽不记得拍过这么一张照片,当时报纸上刊登过另一张,是他们一家三口和鱼的合照(那时候小儿子还没出生)。
“我们那阵子可真风光。”杜美丽说,“你能想到吗?我们成了名人,还上了县电视台的新闻呢。”她眼中放出的灼灼光芒,如圣诞夜城市广场上闪烁的彩灯。
你点点头说能想象出。实际上,你脑海中闪现的是收到照片的那个黄昏,空气中弥漫着塑料烧焦的刺鼻味道,你母亲捏着一页薄薄的信纸念信,她的声音在晚霞中呈现出某种轻微战栗,如同那些随日落而凋敝的花朵在向晚的风中瑟缩。念完信后,她把一张照片递给你。你盯着照片上的男人和鱼,看到了那颗闪光的金牙,你告诉母亲你不喜欢他的金牙。远处的田里,赵果在焚烧废弃的地膜。你感到自己和母亲正在做一件背叛赵果的事。你恨这种感觉。
“不管我们去哪儿都会被人认出来。”杜美丽说。人们指着他们大喊大叫,称呼他们“鱼王一家”。那年秋天他们去一个屯子买冬储菜,居然被全屯子的人给包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密不透风,大家都想跟老戴握握手,沾沾“鱼王”的好时气。
你问她这样是不是买菜就不用花钱了。他们应该不会收“鱼王”的钱。
她脸上微微一怔,片刻后讪讪地笑起来说:“种地的多不容易啊,怎么能白吃白拿?就算人家不肯收,咱們也是要给的。”
“对了,我们就是那段时间认识王志峰的。”杜美丽说,“你还记得王志峰吧?”
你点点头,眼前浮现出那个穿白衬衫、黑皮鞋的中年男子。心内某隐蔽处轻柔地震颤一下,恍惚琴瑟被风荡起的弦音。
那时王志峰还只是渔政部门的一个小小办事员,工资收入极低,亟须利用一些合法途径弄钱,他便找到老戴要求入伙。因为身份敏感,他不可能出现在船上,他的意思是资金入股,收入按六四开。王志峰需要钱,老戴不仅需要钱,更需要一位保护神,因此,双方一拍即合。这些年下来,王志峰入股了十几条船,每年光这项收入就几十万。
“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像他饲养的一群鱼鹰?”杜美丽说。
实际上,你真是这么认为的,但你不能这么说,只说这是各取所需,挺公平。
她笑了笑说:“你想象不到在江里求财有多难,打鱼的都渴望有个靠山替他们摆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春鱼期在六月底就结束了,老戴他们却还能再多打个十来天。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杜美丽很快便从回忆中退出来,深深吸了口气,兴奋的火苗在颤抖的嗓音里摇曳着暗淡下去。八百七十斤大鱼之后,好运气就把他们遗弃了,他们成了一群在风中流浪的孤儿。你惊愕于杜美丽用这个残酷的表达。“孤儿”?你想,这个词难道不是用来修饰你的吗?
早饭是油条豆浆,杜美丽去马哈路那家早餐店买的,那里的油条很出名,每天限量两百根。通常情况下早上七点半就会售罄。即便六点去排队也不敢保证顺利买到。实际上,你并不喜欢吃油条,上次说好吃,是因为老戴凌晨五点就去排队,你只是给他个面子。
你很想告诉她,他俩没必要对你这么好,正正常常就行,过于用力会让你们的关系陷入紧张,人人都需要更加松弛的方式相处。
她似乎猜到了你的心思,忙解释说,她并不是有意要早起的,实在是睡不着。又指着自己的黑眼圈说,她都失眠好几天了,还悄悄去药店买了一瓶安定,但是担心副作用,才没吃。
你马上说了几种安神助眠的方法,薰衣草精油、热牛奶、橙子和足疗。她问你为什么懂这么多。你说是从网上学的,没告诉她去年高考前你持续失眠了一个多月。她摇摇头说那些方法都是治标不治本,只要老戴打到鱼她这失眠症便会不治而愈。
“等了这么多年,好运也该回来了,不是说风水轮流转吗?”杜美丽说,“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确信你会给我们带来好运气。你的生辰八字是大海水命,知道老戴是什么命吗?”
你摇摇头。你记得老戴后来还打到过别的鱼,但好像都没超过五百斤。你明白杜美丽要的不是大鱼,而是“鱼王”,或者说,是“鱼王”这身份带来的某种权力错觉。
“他是船底木命,你知道的,水生木嘛。”杜美丽说,“你旺老戴,老戴旺我,我是火命,哈!要不是老戴在中间缓冲,我可不敢跟你接触,哈哈哈……”
你不相信这些,也不想继续聊鱼的事,便起身去收拾桌上的碗筷。杜美丽的儿子们都读寄宿学校,餐桌上只有你俩制造的垃圾。回过神来的杜美丽一把抢过去说,她不能让“大学生”洗碗,老戴会说她虐待你。
要出门的时候,她猛地想起今天还没给神仙上香,她并没有每天上香的习惯,是最近几天才这样的。门厅里小小的壁挂式神龛内有个丹凤眼、卧蚕眉,蓄着马尾状大胡子的男子塑像。你一直以为那是关公,直到她说那是白四爷,“东海龙王的四儿子,小白龙,我们的江神”。你才想起关公面若重枣,而眼前的男子面皮白皙,着月色长袍,衣袂飘飘的样子竟有几丝书卷气。诡异的是,他的坐骑是条青龙。你因此怀疑他并非龙族,就好像人不可能把人当成坐骑那样。
你问她,是不是遇到所有麻烦都能求白四爷。她以为你在说高考的事,便说,白四爷虽然神通广大,但权力范围有限,只管得了江里的事,还是北江,陆上的事要去求别的神。又说过几天可以带你去庙里求一求。去年老戴得了带状疱疹,疼得拿头撞墙,她去山上的庙里烧了一次香,当晚老戴就睡踏实了。
“你们大学生都不大相信这些是吧?”杜美丽说。
她总喊你“大学生”。
你第一次听她这么喊,还以为她是故意往你伤口撒盐,羞愤之下,你感到体内的血液全都凝聚到脸上来了,这让你看上去像只一触即爆的红色气球。杜美丽以为你只是内向,没意识到你的窘。看出门道的是老戴。事后,他悄悄告诉你,杜美丽并没恶意,她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太迷信,总说好事重复百遍就能成真。管你叫“大学生”是祝祷你来年高考马到成功的意思。
“不是的,也有好多人信。”你说。
去年高考前夕你们班同学在班主任陪同下去了一趟文庙。讽刺的是,那班主任是教唯物论辩证法的。他告诉你们“文庙不是庙”。杜美丽问你什么叫唯物论。你解释了半天她听不懂,也有可能是拒绝听懂,她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固若金汤,几乎到了自以为是的地步。
杜美丽突然停下手里的事,将右手食指竖在嘴巴前,噘起双唇做了个“嘘”的口形,又朝卧室方向竖起耳朵听了几秒,问你听到什么声音了没,是不是电话在响。
你也忙侧耳细听,一阵微风从窗外刮过,后院那棵杏树的叶子发出“沙沙沙”的声响,如同一窝春蚕相互撕咬。你说没有,电话没响。她又凝神片刻,这才点燃三炷线香插进神像前那只小小的金色香炉里,又拉过你一起给四爷磕头。
前前后后去了十来家店,试穿过七条裙子,杜美丽都不满意,到底哪里不满意又说不清。那些裙子给你留下的印象不是漂亮而是贵。逛街的过程中,她手里始终攥着手机,说这样能在第一时间接到老戴电话。每隔十来分钟她会看一次手机,手指在按键上点来点去,似乎在给什么人回信息。
“江里信号不稳定,他们很有可能不打电话,”她解释说,“很可能会发短信。”
你们在一家皮草专卖店看见一件乳白色貂皮大衣,价签上写着四个“9”。你感到不可思议——这么个不起眼的小城,竟有如此昂贵的衣服。什么样的人会买呢?杜美丽让你试试手感。你把手缩在身后,担心把这么贵的衣服弄坏。她趁你不防备,抓起你一只手放在皮毛上,那手瞬间滑下去,伴随着这种滑落,一股巨大的愉悦从你心底升腾,恍若从惊魂甫定的过山上走下来的刹那。
“咋样啊?大学生,还是有钱好吧?”杜美丽说。
你回味着那个瞬间,嘴上却说并不喜欢皮草。
“没有女人不喜欢皮草,就像没有男人不喜欢年轻姑娘一样。”她咯咯笑起来说。
“假如,我是说假如,这一次还是考不上大学的话,你打算怎么办?想过没有?”她说。
你当然想过,不夸张地说,甚至想过一万遍,就像杜美丽坚信老戴能打到大鱼一样,你也坚信自己会再次落榜。考试结束当天,你随人潮走出考场,沮丧感像秤砣一样坠在心底,你想,要不就别回老戴家了,直接去跳江吧。考场所在的中学建在山上,从楼里能俯瞰半个小城,你看到那条白茫茫的江在城北沉稳流淌着,江面上行驶着蚂蚁似的黑点,那是渔民的船。你知道杜美丽在学校正门等你,你从后门溜掉,坐出租车去了江边,在沙滩上一直坐到天黑透。
“要不你别回山东了,”杜美丽见你始终沉默,便说,“在这边找个靠谱的男人过日子也挺好的。女人嘛,没必要读那么多书。”
你感到自己脸红了。你的确这样想过,此刻,那个男人的身影又在你眼前闪现,如同一株樱桃树在月光下婆娑的影子。两个月前你第一次见到他,是在老戴家里。你从学校回来,进门便见客厅里有个陌生人,穿着白衬衫、黑西裤,跷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脚上是双崭新的皮鞋,亮得能当镜子照。“这是谁啊?竟然不用脱鞋子?”杜美丽有轻微洁癖,每次老戴从江里上来,得先洗了澡、换套干净衣服才能进屋。周边的邻居们大都不大敢来他们家玩,杜美丽会在别人离开后蘸着酒精擦地板,声称有人把脚气的真菌留到了地板上。
你看到老戴嘴角挂着令人作呕的谄媚的笑,杜美丽更夸张,粉红色的牙花子露出来。你心中突然跳出了“王志峰”这个名字,尽管老戴和杜美丽只在你面前提过一两次,但他们语气里的复杂情绪令你印象深刻。
客厅里的气氛是滞涩的,那男人悄无声息地释放着某种力量,你感到一阵迷人的眩晕,感到自己前所未有的虚弱,你的内心空无一物,需要外力强行填满。你产生了跪下去的冲动——跪下去,倒在比地面更低的地方,低到塵埃里,像一条跪在主人脚边的狗那样,跪在他脚下。
老戴让你别愣着,快喊“王叔”。你喊了一声。他笑一笑,眼神从你后脑勺穿过去,你感到他并没有认真看你,而是在看你身后的某样东西。你悄悄回到房间,关上门,没开灯,趴在床上,让黑暗将你吞噬,你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频频抬起手背擦拭嘴唇,就好像刚和什么人匆匆接了个吻,上面还是濡湿的。
杜美丽的手机没电了。她一迭声地抱怨该死的失眠搞得她丢三落四,出门前竟忘了给手机充电。她拍了拍斜挎在屁股上的那只干瘪的棕色皮包说,好在她有随身携带充电线的习惯。这款诺基亚本就是二手货,电池早已老化。等老戴打到鱼后,她要换部新手机,要彩色屏、三十二和弦,带摄像头的那种。
你们走进一家咖啡馆去给手机充电。杜美丽没征求你的意见,点了两杯卡布奇诺。你其实想喝果汁。你们随便聊了会儿,她有点儿心不在焉,频频去看吧台后面的钟。杯子里的咖啡喝掉后,她站起来说要去菜市场买些食材,提前预备“庆功宴”,让你独自在这里等着手机。你告诉她时间还早,本是一语双关,但她鬼迷心窍,没听出弦外之音。于是,你只好说,等手机充满电后你们一起去,那么多东西她拿不了。
“我能行的,”杜美丽说,“你仔细留神电话,别漏接了,我马上回来。”
你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玻璃门后,她是个小个子女人,不漂亮,至少没你母亲漂亮,老戴爱上她,大抵是因为她身上某种生机勃勃的东西,相比之下,母亲便僵硬得多。好在赵果是个木讷的男人,只有木讷的男人才会选择僵硬的女人,你知道那不是爱。
这家咖啡馆在青鱼路步行街中段,你坐在底楼阳面靠窗的位置,窗外那棵合欢的树荫垂落在玻璃上,筛出斑驳的光。小城的好多街道都以鱼来命名,像什么马哈路、鲟鱼路、鲇鱼街、鲤鱼街,诸如此类。城市和鱼的密切关联由此可见一斑。倘若站在城南最高的山巅俯瞰小城,小城的布局便会尽收眼底,如同一株未经修剪的植物,带点野蛮生长的意思。你很难总结出某种规律性的东西,但,总体上看,城南要新一些,这“新”是从楼房数量上体现出来的。地势最低的沿江一带没有楼房,是一大片密密匝匝,闪着银色光芒,如同铺盖着厚厚雪层的铁皮屋頂,那里便是渔民的居住区了。十八年前你在那里出生又长到两岁,你不可能记得这些,记忆是从母亲带你回到山东后开始的,朦朦胧胧像一场雾,有些影子在上面漂浮,如同海浪中载沉载浮的船。
你听到有个男人喊了一声“戴晓蕾”,花了几秒钟时间才确定自己就是那个“戴晓蕾”。这情形就好比面对一个外文单词,你需要从记忆里打捞出与它对应的中文词汇,词汇背后的实体才能浮出水面。你回过头看到了王志峰,心便猛烈地跳起来。他照旧是白衬衫、黑西裤、皮鞋,西裤和皮鞋间露着一截雪白的袜子。他端着一杯咖啡在你对面坐下,说自己是来附近办事的,因为天热,进来买杯冰咖啡,没想到会遇见你。
你后悔出门前没换衣服,那件纯棉旧T恤微微缩水,腰部有一截裸露着,你感到飕飕的冷风朝里面灌,只好频频背过手去用力拽拉衣服下摆。
“考得咋样?”他一边用勺子搅拌着咖啡一边问你。你闻到他嘴巴里有股淡淡的烟草味,你看到了他那颜色偏暗的牙龈,带几丝烟渍的整齐的牙齿,被烟熏成淡紫色的松软的唇,口轮匝肌外表一圈青青的胡楂,你突然发现他长得很像陈道明。
那种奇妙的眩晕再次袭击了你,你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了他杯子里的冰块,被他用勺子搅拌着,正在快速消融。你摇摇头说成绩还没出来。他问你有什么想法。这是句没头没尾的话,你知道他想表达的是:假如考不上大学的话,你打算怎么办?
你说你应该会去南方打工,富士康、英伟达什么的,你有很多初中同学在那边。
他微微一笑,说,万一成绩不理想的话,他会想办法给你找个三本。
你默默坐着,让这话激起的惊愕像葡萄藤蔓一样缠绕住自己。你知道这绝非一句简单的话,它的确切含义甚至不在语言本身。
他果然就说了那个想法,那表达言简意赅,措辞精准,声调不疾不徐,还有种可怕的毋庸置疑的威严,像严厉的主人在召唤一只翱翔日久的猎鹰回到他手腕上去。他的声音像一株倒塌的大树压在你身上,让你喘不过气。奇怪的是,直到他离开后,震惊的感觉才慢慢从你心中拔地而起,就如同被利刃划开的肉体,疼痛是在你意识到疼痛之后才到来的。震惊产生的离心力将你从眩晕的涡流中甩出去,真相便如同杯底的沉淀物一样清晰可见了——这一切,裙子、逛街、手机充电、偶遇,统统是他们布置好的圈套,他们——杜美丽和王志峰,恐怕还有老戴,你希望是这样的。
你两岁那年,老戴和杜美丽在一起了,母亲带你回山东姥姥家,事情就是这样,一切都很简单。历史的遗留问题使你有了两个户口,这边的和那边的。起初你并不知道这个情况,直到高考落榜后老戴打电话让你来这边试一试。这边的本科线比那边低一百分。你的户口一直没被注销,是他执意保留着户口本上那个叫“戴晓蕾”的女儿的。你知道他在撒谎,至少有部分是撒谎。当年他和母亲并没登记,你不是以亲生女的身份落户在他户籍下的。
为了上大学你从赵乐变成了戴晓蕾,这让你产生了没有历史的感觉,一切皆属虚妄,空空荡荡的。是你杀死了曾经的你,又从另一个系统上重新开始,可怕的是,这个另外的系统并非新生事物,这么多年,它一直以虚线的形式潜伏在你生活的暗流底部,伺机侵占你的主体,荒废你从前的人生。你想起《西游记》中凌云渡旁的玄奘看着自己的肉身从上游漂下,泪水潸然,不同的是,他是飞升,你却只是重复。
你两岁半的时候,赵果成了你“爸爸”,没人告诉你他不是生父,但你就是知道,从第一天起就知道。他一直对你很好,母亲偏偏要充当放大镜,放大赵果的好,这迫使你必须永远怀揣感恩之心,并意识到自己始终是个外人。你希望母亲赶紧给他生个孩子,只有那个彻彻底底属于他的孩子才能将赵果从如此卖力的“父爱”中拯救出来,进而解放你自己。你七岁那年母亲流过一次产,后来再也没能怀孕。每次看到赵果沉默如叹息般的背影,你都感到自己罪孽深重。要命的是,你越是强迫自己像对待亲生父亲那样对他,你们之间的那堵墙就越清晰,何况,你根本就缺乏和亲生父亲相处的经验。
上初中后,你开始追问母亲过去的事。她表示自己从没打算把那些破事当成秘密。“那些破事”,她重复道,“并不值得藏在心底”。她以前不说,是因为你还小。她称呼老戴为“那个人”。“那个人”是她小学同学,从三年级开始给她写情书,持续到两人初中毕业。她想不到除了他自己还能嫁给谁。他们都没考上高中,他去江里学打鱼,她则去一家砖厂打工。半年后,他们在沿江一带租了间房子同居,然后,你出生了。“那个人”开始夜不归宿,他嗜酒、赌博、嫖娼,还有了一个姘头……她给你看了“那个人”的照片和信。赵果在远处的田里焚烧废弃的地膜,空气中弥漫着那种难闻的味道。在母亲莫名颤抖的声音里,你掉了一滴眼泪,是因为你看到了她和赵果之间那条隐秘的罅隙。
杜美丽手机响了。你接听,是她用肉店老板的电话打来的。她气喘吁吁,声音里注满了紧张感,如同恐怖片的背景音乐。
“江里出事了,我们得去看一看。你赶紧到步行街口上等着,我现在打车去接你,要快。”
你还没回答,她已把电话挂了。你忙拔掉充电器带好手机走出咖啡馆,匆匆忙忙朝街口奔跑。工作日的步行街上客人很少,稀疏的行道树投下一丛丛淡紫色影子,你踩着那些淡紫一路飞奔到街口。等了十分钟左右,一辆蓝色出租车停下来,车门打开了,杜美丽探出头朝你挥手。你从另一侧车门上车,并肩和她坐在后排。问她到底怎么回事。她跟你要过手机拨打老戴电话,无法接通,她又忙去拨打船上伙计们的电话,都关机了。
“有条大鱼把一艘船撞翻了,船上的三个人都没穿救生衣。”杜美丽说。她是在肉店听一个鱼贩子说的,那鱼贩子天天去江边收鱼。他告诉杜美丽三个人都死了,但只打捞出来一具尸体,渔民们自发组织的打捞队还在继续打捞中。
你知道你该说点什么,却并不知道说什么好。你不想表演虚假的关切,实际上,你并没有特别的感觉。假如遇难者真是老戴,你想,你甚至可能都不会哭。沉默像顽石一样压在出租车逼仄的空间内。你希望司机说两句话,随便什么都好。你想从后视镜给他一些眼神暗示,却意外撞上了杜美丽的眼睛,短短一秒钟的对视,马上就分开了。
车子在沿江路的某處停了。杜美丽扔下十块钱跳下车,开始往拦河大坝奔跑。斜挎的那只皮包不知啥时候变得鼓鼓囊囊,在她屁股上一颠一颠,让她看上去像只驮着粮食口袋的驴子。你正准备去追,司机告诉你后备厢里还有一大堆蔬菜。等你拎着那些方便袋爬上大坝的时候,杜美丽的身影已消失在那些茂密的沙柳丛后了。
你下了坝子,走过一段沙滩,绕过灌木丛便看到远处的岸边聚拢着一大群人,你开始体会到一丝恐惧的感觉,情绪顺着某段悲伤的阶梯滑落,这是一种新生的诡异的悲伤。你跑了两步又突然停下,将手里那些大大小小的袋子留在沙滩上才继续朝人群飞奔。
遇难者不是老戴,是另一艘船上的三位渔民,船是被对面国家的快艇给撞沉的。
老戴的船还没上岸,他们加入了打捞队。他虽平安无事,却没打到大鱼,不过,他们有个意外之喜,打到了一条三十二斤的施氏鲟。那几年,这是一种更加稀缺的鱼类资源,价格一度被抬到了两千多块钱一斤。
庆功宴在老戴家的客厅举行。人并不多,除了你和杜美丽,便是老戴和那两位伙计,当然,他们都是次要人物,核心人物是王志峰。晚上六点半,他带着两瓶茅台来了。这一次,他不再是衬衫西裤皮鞋,而是白T恤、长裤和一双雪白的阿迪达斯运动鞋,这让他显得和软了,如同从门厅的神龛里走下来的白四爷。奇怪的是,他的形象在你眼中没有拓宽,反倒开始萎缩,曾令你感到眩晕的那股力量减弱到近乎无。
老戴指着他让你喊“王叔”,就好像你俩是初次见面。
你快速地扫了他一眼,他一脸平静,几乎看不出任何感情。你迅速转过脸去格外用力地盯住老戴,试图从他的神情里抓到做贼心虚的一丝罪证。老戴一脸敦厚,神情好似一头老牛在鼓励刚出生的牛犊站起来,这神情将他从合谋的名单里剔除了。后院有只鸟在叫,调子婉转悠扬,如同一缕细细的暖风从你心头拂过。
你漠然地紧闭双唇,让沉默制造出一个可怕间隙。这间隙把老戴逼成热锅上的蚂蚁。他在慌乱中给你递眼色、做口形。杜美丽的脸色非常难看,就好像有人把她体内的血液全抽光了。两位小伙计也都紧张地盯着你。静默让凝重气氛到达顶点,房间里的家具、电器、人,一切,恍如爆炸前气球薄如蝉翼的皮。你没法无限延长他们的焦灼,极限之前,他们——随便是谁,会跳出来说点什么弥合这个间隙。
“王叔好!”你尽量表现得礼貌、得体。
他朝你微微一笑,云淡风轻,就好像咖啡馆的邂逅只是你一厢情愿的意识里长出的一株毒草。
“哈,我这闺女……”老戴话没说完,举起酒杯对王志峰说,“王局,走一个?”
“走一个!”他说。
杜美丽正在偷偷打量你,整个下午,她一直避免和你有眼神接触。从江边回来后,她的情绪持续高涨,你有理由相信,假如你不在场的话,她不仅会唱起来,甚至还会跳舞。做菜的时候,从不让“大学生”做家务的她竟邀你打下手。炒菜的过程中她频频出错,不是忘了放盐,就是放多了盐,要么就是把味精当成盐,后来,她索性放弃了烹饪,蹲在地上哈哈大笑,说,你果然是他们家的“福星”。她实在是太开心了,脑子里像灌了一碗热油,昏沉沉地,让你陪她去街上的熟食店买了一堆半成品,又去饭店订了几道热菜,让超市送货员送来几箱青岛啤酒。回家路上,她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提起王志峰。你知道她在试探,但你对咖啡馆的事情只字不提。
老戴敬了王志峰三杯酒,再去敬两位伙计,敬完伙计后又敬杜美丽,杜美丽说她不喝酒,她要貂皮大衣,她说了你们去逛商场的事,还有那件九千九百九十九的大衣。你知道她在撒娇。男人们都爱吃这一套(他们果然都笑起来)。在杜美丽那生气勃勃的脸上,有种近乎残酷的妖媚,它像一面彩旗,透过你,向另一个女人宣告自己的胜利。
老戴再次给杯子里斟满酒,说,这杯是敬他闺女的。所有人马上都看着你,你吓了一跳,见王志峰嘴角微微抽动一下,杜美丽的眼神仍在躲闪。你端起面前的饮料抿了一口。老戴把酒干了,转过身从背后拿出一只手提袋,在众人错愕的眼神中掏出一部新手机说,这是送他闺女的生日礼物。
“祝我闺女生日快乐!”老戴说。
你大吃一惊。
你从不让自己记住戴晓蕾的生日,赵乐的生日在下个月,尽管母亲和赵果从来就没给你过过。老戴带你去派出所办身份证的时候你就发现了两个日期不同,这让你有理由确信戴晓蕾和赵乐是两个人。你没说什么,也没给母亲打电话,那没用的,一切都是他们说了算。你想,如果有可能的话,他们会让你原路返回,返回到母亲的卵巢和父亲的精囊里去。那样,他们就能清清爽爽,再无瓜葛。
“今天不管能不能打到鱼,我都会上岸给我闺女过生日。”老戴说。那声音还颇动情,甚至都有一丝颤抖。他的眼里面亮晶晶的,是泪花吗?真恶心!
王志峰抱怨老戴口风紧,弄得他连礼物都没准备,只能回头补一份了。他端起酒杯对你说了句“生日快乐!”
两位伙计也敬你酒,说了祝福的话。
杜美丽开始和你对视了,眼里闪着狡黠的光,似乎是在暗示,关于生日、礼物,她不仅是知情者,还亲手参与了一切。你想起她那只突然變得鼓鼓的包,知道手机是她去菜市场的路上悄悄买的。
你攥着那部手机,如同攥着他们的犯罪证据,感到一阵锥心刺骨的疼,仿佛有条绷带从撕开的伤口上剥落下来,有什么东西正在快速地分崩离析。你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愤恨攫住了,你想把手机砸到老戴脸上,告诉他,你不是戴晓蕾,你没有生日,你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无父无母的孤儿,你讨厌这些虚情假意的表演,这让你感到十分恶心……
你胡乱吃了两口饭,把手机留在桌上去了院里。老戴提醒你穿件外套。你装作没听见。你在院里站了片刻,小城的夜晚非常安静,沿江一带能看到满天繁星,你仔细寻找着猎户座,这个全宇宙最最孤单的猎手,在盛夏之夜,隐没于星海之间。十几年前那个同样繁星满天的夜晚,有个叫“戴晓蕾”的女婴在这里呱呱坠地。一颗流星拖着粉色尾巴划过夜空,后院杏树上有只猫头鹰在叫,一阵微风从墙那边拂过来,墙外有车子驶过,有行人的脚步,什么人在哭,什么人在笑……十几年的时光飞逝,又仿佛一切还在原地。你想起那些穿越剧的桥段,假如能够回到那个夜晚,你会替他们把那个女婴掐死,要么就想办法偷走,扔到江心,让暗沉沉的浊浪将她拍成齑粉。
突然传来一阵清晰的拍水声,你知道是那条施氏鲟。你借着房里散射出的微微光芒走进仓房,摸索着来到那只硕大的不锈钢盆前蹲下,你听到鱼在里面摆动尾鳍,金属盆壁被拍得叮咚叮咚响。你试探着伸出手,悬浮于鱼的背脊之上,等它安静下来后,你开始轻抚它背脊上隆起的硬质,受惊的鱼迅速朝后蜷缩,尾鳍杵在盆壁上,溅起的水珠哗的一声散落在地面,你那只落空的手整个浸在水里,你没有把它抽出来,不久后,你感到有个尖尖硬硬的东西轻轻戳着你的手心,是鱼那细长的嘴,你知道大鱼的嘴巴有个动听的学名——鱼吻。
你跪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脑袋轻轻贴着鱼背脊,它终于安静下来。你知道它在哭,你听到了那个声音,它们通过水流传播,或者说,哭声幻化成了水波流动,以及每一朵细小水花激起的碎屑。你知道,所有的鱼都会哭,如同人类一样。
“我绝不允许这件事情发生,我绝不允许这件事情发生……”是杜美丽的自言自语。
你马上听到了她急促的脚步。你刚站起身,仓房的灯便亮了,橘黄色的光像千万只细小的箭镞纷纷朝你眼膜射击,你微微闭了闭眼以适突然亮起来的光线。怒火中烧的杜美丽像个疯子,冲到你面前,脸色煞白,浑身颤抖。
“我绝不允许这件事情发生。”这一次,她是对你说的。
你没开口,知道就算自己像石头一样沉默,她也会把她想说的话倒出来,比竹筒倒豆还干脆,毫无保留。
“我绝不允许这件事情发生。”她第三次重复道。如同被卡住的磁带,需要你手动将那个地方绕过去。
你问她发生了什么,“这件事情”是什么事情。你心里想的却是咖啡馆的阴谋。
“你爸昏了头,咱家都穷成这样了,他心里没个×数。”
她第一次称呼“你爸”,第一次对你使用“咱家”,丝毫没想过这些措辞可能会冒犯你。是生日宴和那部新手机给她带来的底气吗?
她告诉你刚才在酒桌上王志峰和老戴商量把这条鱼送给县长当宠物。县长别墅的院里有个小型动物园,养着孔雀、仙鹤、褐马鸡等珍禽异兽,但是,还有一口水塘空了大半年,一直踅摸着弄条好鱼来养。
“我绝不允许这件事情发生,”杜美丽说,“你知道这些年我们的日子穷成什么样了吗?你根本都想不到,我连过年的新衣服都舍不得买。”她开始哭了,胸脯一起一伏,似乎是,囚禁于心底的万千种委屈都在争先恐后地朝外奔涌,化作生生不息的泪。你甚至怀疑,她要站在这里一直哭到天亮。
“你能助我一臂之力吗?”她擦掉泪水,冲你惨然一笑说,“我知道你是我们的‘福星”,你会助我一臂之力的吧?”她的眼神温柔得如同盛在玻璃杯里的牛乳,你被这份柔情感动了。她说她在第二瓶茅台里放了几粒安定,他们会睡着的,等他们睡着了她就行动,但需要你的一臂之力。因为,你是他们的“福星”。
“我们还要过日子啊,”她说,“你两个弟弟都还小。”
弟弟?两个弟弟?你素昧平生的亲弟弟。
她掏出手机给相熟的鱼贩打电话。她的声音很悦耳,丝毫听不出刚刚哭过的样子,她甚至开了几个俏皮的玩笑。抱怨鱼贩开的单价太低,要求在那基础上再加一百块。她老公三天三夜没合眼,小命差点丢了,他们不能这么欺负人。十分钟后,他们达成共识。约定半小时后在三号码头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她又冲你惨然一笑。是的,她要偷偷把鱼卖掉。等老戴他们一觉醒来,除了暴跳如雷,又能怎么样呢?老戴肯定会支持她,但是在王志峰面前,必须得装装样子,比如,狠狠甩她一耳光,再踹她两脚。过后,他会抱着她,哭着喊她“宝贝”,求她原谅。
她找出一床破棉被,用水将内侧浇湿。你们联手将鱼包裹进去,再裹一层塑料布,看上去,倒像一具人类的尸体。你认为鱼会窒息。她说这种鱼离开水能坚持十几个小时,何况棉被是透气的,塑料布密封得并不严。你们将鱼抬上一辆独轮车,用绳子稍稍捆扎一下,几分钟后,你们出了门。
还不到晚上十点钟,除了几家烧烤店,其余店铺都关门了。路灯不是很亮,好在还有门店上方的霓虹补光。几对男女坐在一家烧烤店门前的桌子旁撸串,有人起哄让一对男女喝交杯酒。那女人拿手掩着嘴巴,扭捏着咯咯笑。有个拾荒老汉背着小山似的硬纸板,慢慢朝这边移动,身后跟着条跛脚狗。有个男青年坐在路沿石上打手机,见你们走过来,便吹了个响亮的口哨,又唱一句“大姑娘美来大姑娘浪”。棉被里的鱼纹丝不动。你留神仔细倾听,始终悄无声息,你开始担心它已经悄悄死掉了。死鱼是一文不值的。
走完最后一段商业区,是通往江边的路,这里的路灯更加昏暗,隔间也更长。一阵微风吹来,你嗅到江流独有的味道,一种清冷的浑浊,酷似老树根部的苔藓。脚下的水泥路变成了沙地。越过防洪坝,你看到了江流中星光般闪烁的红色界标,以及一两艘船上飘渺的渔火。你再次听到了鱼的哭声,如同最细腻的瓷器破碎,这哭声并不来源于独轮车,这哭声来源于江流,那不是一条鱼在哭,是整条江里的鱼,哭声连成一片,从黑暗中,被微风带过来,这是宇宙间最细小、最柔弱的哭。你莫名想起了母亲和赵果,一种尖锐的愧疚感袭来,有什么东西开始在心底复苏。
杜美丽的手机响了。她将独轮车交到你手里去接电话。是老戴打来的。杜美丽愤怒的声音拔地而起——
“怎么,你没睡着啊?”
“实话告诉你吧,我已经把鱼卖了。”
“……”
你推着独轮车在沙地上艰难前行,松软的沙滩下似乎隐匿着一个神秘的世界,正在将你吸进去。你用尽全身气力与那股力量对抗。你决定不去三号码头,而是继续朝前,再走几十米,便是北江了。你想象着杜美丽、老戴、王志峰,甚至是你母亲和赵果目瞪口呆的脸,无声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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