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谋而合的黄昏

2023-11-30 20:46杨映川
花城 2023年6期
关键词:康养小镇

杨映川

如果我知道电话是一个奇妙的人打来,我不会任它响这么久。

我正站在窗前远眺,山林青翠苍莽,雾岚轻灵缥缈,木楼古雅拙重,阳光、鸟声、虫声,清新流动的空气,构成这片我双脚踏遍的小天地。没有人能从这里砍下一棵树,砍一棵,要补种十棵。没有人敢往草丛里扔一只塑料袋、一只瓶子,乱扔垃圾不罚款,但要到山外新建的垃圾场去做分拣工,做上三天他会终生管住乱扔垃圾的手。我的钱已经剩下不多,幸运的是,慢慢打磨建在这片土地上的康养小镇,与山林融在一起,已进入良性循环。山也好,楼也好,人也好,都像是长在这儿的,自然、和睦。没有人不喜欢这里,来过的人都想将这儿作为终老之地。我有点陶醉了,这是我亲手创建的王国。

电话铃还在响,我慢慢踱过去,并不期待在触及话筒之前它还在响。话筒拾起,我听到两声清晰的喘气声,然后是带着惊喜的一声轻喚。

“杨镇长好,终于能和你本人通上话了。”

年轻人的声音,朝气、响亮、干净,像青丝潭的水一样。

“你好!”

“我叫张五阳,我想到你的元宝山康养小镇工作。”

“应聘的事你应该找人事部门,我不管这个。”

“我知道工作的事情要找人事部,我给你电话只是想告诉你,我想来康养小镇工作是因为你,你是一个来改变这个世界的人,我好不容易把你从人群里找出来,我看得到你的未来,在某一天,你会变成一道彩虹,好漂亮的彩虹。我也是来改变这个世界的,但很惭愧,迄今为止我什么没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甚至忘记了自己是个有使命的人……”

他诉说得很急切,像是害怕我从中掐断,我没有,他的诉说便如水一样流淌,直到他自己意识到不能再占用我更多的时间,才匆匆把电话挂断。

一个突如其来的电话,一个陌生的小伙子。我不认为这个叫张五阳的是个疯子,年轻时我也自认非凡夫,以为通向未来的路上会有巨大无比的彩蛋等着我去砸破。我是一个来改变这个世界的人?不知道这小伙子是怎么把我找出来的。到今天我能确定的是我把自己改变了,而无论如何改变我仍然是一个普通人,没有奇迹,没有神话。我的生命已如落阳,余温无多。

我佩服张五阳的异想天开,单凭这份没羞没臊的异想天开,元宝山康养小镇还真是一个可供他发挥想象力和创造力的好地界。当年我回到这片深山老林开拓,很多人以为我是来挖金子的,纷纷来电要求合伙入股,等了解到我是建康养小镇都幸灾乐祸笑歪了嘴。“杨岳,你是红薯没吃腻,还要回去种?是木屋没住够,还要回去起?”“杨岳,你是不是从小就有当地主的抱负?”“杨岳,你是看破红尘要隐居修炼?”

他们预言我的钱会打水漂,最后就守着一片荒山野岭终老。我也做了最坏的打算,即便钱财散尽又如何,我想的,我做了,自当无怨无悔,如来如去。

隐藏在山林中的小王国,可以容纳一切敢把梦当现实的人。

山林这么美,流动着纯净的空气与阳光,老人在这儿安度最后的岁月,他们有邻居、朋友、护理,不会再感到孤独,他们可以漫步林间,可以吟诗作画,可以种菜也可以种花,也可以什么都不做,就坐在木屋前的木凳上晒太阳,打瞌睡,做梦。建康养小镇是当年我在阿奶坟前偶然生出的一念,当时看起来异想天开的一念已落地生根,开花结果。

第二天我给人事部门电话,问有没有一个叫张五阳的人前来应聘。部门负责人查问了一会儿回答我有。他照着张五阳递交的简历给我念,“张五阳,男,生于1994年6月8日”,我打断对方:“他应聘的是哪个职位?”“巡检员。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应聘这个职位,他以前做过化妆品公司的销售主管,月薪过万,要说他应该申请业务部更合适,巡检员的薪水和保安差不多一个等级,三千上下。”人事部门的负责人以为我和张五阳有什么特殊关系,解释得很详细。

我说:“如他所愿,就让他做巡检员吧。”

如果张五阳选择其他工作,都不值得我再关注,可他选的是巡检员,一个待遇和保安一样的工种。一个异想天开自命不凡的人选择做这样一份工作,他的与众不同在我看来正在于此。张五阳这个名字我是记住了。

张五阳在两个月后到康养小镇报到上班,人事部门向我汇报了所有新人的情况,我特地交代要多关照年轻人的生活,定时搞些联谊活动。能到这儿长期工作的年轻人极少,这里荒山野岭的,没有热闹街道,没有娱乐设施,要谈情说爱钻树林子倒是便利,但可供选择的对象又太少了。

张五阳来之后没有再联系我,我自然也不会主动联系他。

巡检员这份工作很考验体力,整个康养小镇中心区都是巡检员的工作范围,人不能坐在办公室里头,要四处查看有没有攻击性的动物跑进来,有没有什么设施损坏,有没有老人迷路,有哪棵树的枝丫断落或哪根电线被风吹断。可能有人认为这项工作挺清闲,在风景宜人的山野中漫步,随时可以开小差,可以抽空找个阴凉的地方睡大觉,溜进某间无人居住的房子看电视玩手机打电话聊天。巡检员的活动范围大到根本无法监督,不敢说,张五阳没有如上的行为,他的所作所为只有他自己了解。巡检站在张五阳的见习期结束后,反馈的评价用几个词来概括:精力旺盛、责任心强、工作热情。

巡视主要靠步行,中间有些路段可以骑自行车,张五阳每天早八点从巡检站出发,晚八点回到巡检站。在十二个小时当中,他不仅仔仔细细巡视整个小镇,还用心琢磨哪个地方应该改造和完善,他提出不少合理化建议,有的自己动手就干了。紫霞谷有个观景台的护栏他测试后认为安全系数低,便找了材料工具在外头又钉了一圈护栏,又以护栏为桩种上龙珠花,过得两三个月,那些花藤慢慢爬上护栏,变成一面好看的能开花的绿墙。

张五阳有一大爱好——种树,种树成癖。周末他有两天休息日,在那两天,他会到老林子里去寻找树种。很多有年岁的树根下,定时长出新苗,但这些新苗很少能长成大树,一是阳光不足,二是空间不够。张五阳把这些树苗移种到康养基地里,有的种在路边,有的种在坡上。基地的绿化原本是有专门设计规划的,张五阳的卖力没有得到好评,上级找他去谈话,让他不要自以为是乱折腾。张五阳没有理会这个意见,继续他的植树活动。他从老林子里带回更多的小树苗,他将这些小树苗分发给老人们,还搞了认养小树的仪式,仪式结束后他带着老人把树种在他们想种的地方。老人们兴高采烈,有的把树种在自己屋后,有的种到菜园里,有的随意找一处空地种下,那些新种的树无一不挂上一块木牌,木牌上写着栽树人的名字。没有领到树苗的老人着急了,让张五阳给他们把小树苗带来,一批批被认领的小树苗种在康养小镇的各个角落。上级小领导再次出面制止,并把认为栽种位置不合适的树苗拔出折断以示警告。张五阳赶到现场,把被折断的树苗一根根拾起,他抱着那些树苗,冲到小领导办公室,树苗堆到办公桌上,他让小领导向小树道歉。小领导确认过张五阳的眼神,认定这家伙是来胡搅蛮缠哗众取宠的,他用手一扫,把那些残枝扫落到地。张五阳的嘴一下豁开,抽着凉气,像是人家把他家的传家宝砸了稀巴烂,他号叫着上前一下把小领导的双手反剪到背后,嘴巴凑到人家耳洞旁:“凶手、死魂灵、地球黑洞、爬虫……”一系列夸张粗暴的词语从他口中鱼贯而出,小领导血压升高,身体又被控制,人又恼又恨,当场瘫倒在地。张五阳这才把人松开,他把树苗捡起来,拿着在小领导面前摇动:“别以为你比这些树要高贵,它们一生奉献的价值不会比你低!”

被折断的小树张五阳专门找了一块空地重新种下去,有的救活了,有的死去了。死去的树他留着它们的位置,一直没有种上新树。

事后,小领导气急败坏告到人事部门,坚决要求开除张五阳,他的理由并不是说张五阳不尊重领导、违反纪律,而是说:“这绝对是一个神经病!我不能和一个神经病在一块工作。”

这事我原本一点不知道,闹大了才知道。康养小镇住着的老人还有护工,很多都声援张五阳,打电话的打电话,直接跑人事处的也有,一致表达张五阳是个有爱心的好小伙,一定要让他留在康养小镇。还有一个退休老干部直接说:“如果张五阳被开了,我雇他当生活助理,工资双倍开。”

人事部的负责人专门跑我办公室来汇报这事。至今我不知道张五阳长什么模样,我想他带领老人们栽种小树一定很认真很可爱,我还特地去转了一圈,看那些挂满认领小牌的小树栽种在各个角落,让我感觉到那些树都有了名字,是被人养着的孩子。至于他骂人用的词语是他的风格,别致极端,疾恶如仇。我给事情定了性:“康养小镇本来就是树林的一部分,树种在哪儿都是合理的,野生野长才是自然嘛。”人事部的负责人赔着笑:“张五阳也是这么说的。”“你有没有觉得我们这个小镇有点闷?”“嗯,是有点吧!”“多几个张五阳就不闷了。”

有一天我在县医院做完例行的身体检查,司机把我送回小镇,我让司机把我放在青丝潭一带。青丝潭是我很喜欢待的一个去处,路不好走,平时来的人少,我沿着石板路走了十来分钟下到潭边。潭的名字是我取的,从上游流下来绿油油的一汪水,像丰盛的长发披散着,蓄到底成了潭。潭边树多鸟多,我找块石头靠着树坐下,点燃一支烟。有时听着鸟叫我能睡过去,醒过来时还有些遗憾,如果不醒来,这么安安静静去了,倒是一件美事。夜里躺在床上,疼痛经常贯彻我的胸背,夜里的疼痛总是那样清晰,清晰地让你体会活在这世上的每一秒钟,体会那些健康的细胞是如何一个个被吞噬,肉身在衰败,夜却是在这种时候慢慢变得光亮的。

林子里突然有人唱歌,声音忽高忽低,是一个个音节地叠加,形成很奇怪的韵律,说不上很动听,但也不难听,唱的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懂,几乎没词。听得五六分钟后,我慢慢站起来,搜索是谁在唱歌,这一看,把我吓得没敢挪动一根脚趾。

一个中等个头的年轻人半蹲在离我有十来米的地方,也在青丝潭边,看不清人的长相,他戴着一顶草帽,穿一身蓝色的棉布衣,背着一只竹筐,竹筐露出锄头的木把子,看起来像是附近的村民。他是在唱歌没错,是对着一条大蛇在唱。那条大蛇离他三四米远的距离,蛇身大概有三米长,身子和我大腿差不多一般粗,有半条尾巴浸到潭水里,整条身子呈油黑色,上面隐约晃现深棕色的花纹。我小时候听说过元宝山老林子里有大蟒蛇,但亲眼看到却是第一遭。听这年轻人唱歌,蛇上半身直杵杵的,看似发呆,可忽然会做一次自上而下的波纹扭动,形象阐释什么叫水蛇腰,后又定住,蛇芯子吱吱弹吐,吓死人。我搞不懂这个年轻人想干吗,难道是来捕蛇的?我听说过印度人吹笛子驯蛇,没听说过唱歌驯蛇的。我保持身子一动不动,不敢发出任何声响,但我的手已经慢慢摸向裤兜里的手机,只要一有状况发生,我马上拨打安保科的电话。

不知怎的,蛇突然低下头,身子匍匐在地蜿蜒前行,蛇尾从潭中抽出,湿答答一路滑溜没入密林中。小伙子的歌声未停,朝着大蛇隐没的方向又唱了几分钟,边唱边往潭上走,还诡异地对着密林挥手,像是在跟蛇说再见。随后,小伙子从另一条道上离开,也隐没在林子里,潭边就剩下我一个人。

我掏出电话打到安保科:“在青丝潭有大蛇出没,你们到这儿考察一下,再出一个告示,这一带先封闭起来。”

安保科科长亲自接的电话:“真的有大蛇?前个星期张五阳向我们汇报,我们去实地考察过,当时没发现大蛇的踪迹,张五阳说,给他几天时间,他能把蛇劝回老林子里,我们以为他是在说笑话,无中生有呢。”

“什么无有生有,我亲眼看到了!”

“是,镇长,我马上发通知,再带人过去做隔离带。”

通话结束,我有点莫名兴奋,听安保科长的汇报,刚才那个小伙子有可能就是张五阳,他是打算用那奇特的歌声来劝说大蛇离开吗?我把目光投向密林,似乎看到一条大蛇蛰伏在草丛中,它还沉浸在一段飘浮的旋律里。我站在那里,被神秘的氛围包围,我生出说上几句的冲动,对象是林子里那条大蛇。这里的林子我早看成是我的林子,蛇当然也是我的,张五阳能唱歌,我就能聊天。

我朝着刚才蛇消失的方向说:“小龙神,你到这儿是喝水还是洗澡?这一潭好水谁都喜欢,又清又亮,我没事也会过来坐坐,在边上打个瞌睡,但是舍不得下潭里去洗澡,怕把水弄脏了。以前没见过你,呵呵,估计见到了脚得软。跟你商量个事,现在,这附近一带住了不少人,上年纪的老人家居多,不禁吓,所以,能不能委屈你往老林子深处去,那里头应该也有好水,算是你把这好潭水让给我们,谢谢了!”

这番独白顺畅说出来,真像是跟个朋友聊天商量事情,说完我心里挺高兴的,凭空觉得自己能打破某种界限,挺神的,心诚则灵。又不免联想到张五阳,刚才他唱的歌怕是和我这个独白差不多的内容吧?

前来康养小镇工作的护工,有一半是义工。他们的工作时间会被记录下来,将来他们到康养小镇休养能折成免费享受的时间。一些中年义工就是冲着这个福利来的,在不久的将来,他们可以到这里度假休养、不用花一分钱。而大部分年轻的义工单纯是冲着康养小镇的公益性来的,他们的心纯净又有爱,照顾老人体贴又周到,我替有这样孩子的父母感到欣慰。

小镇有一半床位免费提供给贫困无人赡养的孤寡老人,另一半床位则是营利性质的,价格不菲,但仍然供不应求,赚得的利润就用于负担免费的那一部分。我不需要康养小镇赚钱,小镇能实现自给自足、收支平衡就是胜利。

陈萝曼虽然长得不漂亮,但是一个非常有爱心好脾气的姑娘,她在县医院肿瘤科当医生,我定期到她所在的科室做检查,有时忙得脱不开身她就到小镇上来给我做检查,顺便把我需要服用的药带来。她喜欢康养小镇,逢周末和节日假期都进山做义工,给老人看病检查身体。陈萝曼在小镇上经常看到张五阳的身影,张五阳有一个形象特别经典,他在镇上走,始终戴着宽檐草帽,穿一件长袖布衣,背上一只竹筐,竹筐里的锄头露出柄头,看上去就像附近的村民。自从张五阳捍卫种树的壮举成功,他种树的事再没人管了,就是种到屋里也没有人管了。小镇上居住的老人都有以自己命名的树,工作人员也受此噱頭吸引,纷纷栽种树苗。陈萝曼也想种一棵取名为萝曼的树,周末她和张五阳一起去老树林里找树苗。在一棵百年老树的树根下,长有许多树苗,树苗细长瘦弱,拼命朝向太阳的方向。他们挖了十来棵,张五阳说够了,太多怕一时间种不了。

种树的地点在小镇登高台附近,那是小镇最高点。爬到上头陈萝曼喘得厉害,坐下歇息。张五阳放下筐,拿起锄头埋头挖坑,一连挖了十来个坑,手臂和胸部上的肌肉在挥锄时时现时隐。陈萝曼起身将树苗放入坑内,欢快地劳动协作,对面那个身体散发的热量让她的心脏加速跳动。夕阳落山,十余棵树苗全部入土,金黄的光芒落到他们身上,两人互相看对方都比平时要光彩照人。张五阳站在高处喊了一嗓子,声音在山谷间缭绕,营造出一份无间的稠密。陈萝曼说,“张五阳,你为什么到这儿工作?”“喜欢杨镇长,喜欢这里。”“为什么拼命种树,为了环保?”

张五阳指着从山那边流过的河说,“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那是盘龙河。”

“河流是地球的血管,现在很多血管堵住了,萎缩了,主要原因就是保护血管的树被毁掉了,还有我们脚踏的山是地球的骨骼,树越来越少骨骼就松软,水土流失,山体滑坡就是这样来的,我们要为地球疏通血管巩固骨骼!”

“五阳,你说话像诗文。”

“像诗文吗?我看像是悼文。”

张五阳把耳朵贴到地上:“来,你来听听地球的心跳。”陈萝曼看灰扑扑的草地,有些犹豫,张五阳拽了她一把,陈萝曼俯低身子将耳朵贴到地上,耳朵里是一片杂声,过得一会儿杂声消失了,没有其他声音。“听到没有?”“没有。”“认真听。”张五阳和陈萝曼面对面,他们的呼吸喷到对方的脸上,陈萝曼最后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陈萝曼和张五阳一起在地球的血管边种了很多树,也在地球的骨骼上种了很多树,又多次把耳朵贴地上听地球的心跳。康养小镇都以为他俩在谈恋爱,陈萝曼也是这么认为的。

年轻人的情事在小镇传得不比别的地方慢。陈萝曼给我测血压的时候,我看着她变得红润鲜亮的脸蛋说:“陈萝曼,你要不要调到康养小镇来?我这里最欢迎医生了。”陈萝曼眼中掩不住喜色:“如果我来你给不给我分大房子呀?”“结婚了肯定给你分大房子。”

后来张五阳又带了徐梅珊、鲁茉、牛芳等姑娘去种树,这些姑娘拿张五阳和陈萝曼开玩笑,张五阳义正词严地分辩,说他和陈萝曼就是同事关系,自己是独身主义者。这些话传到陈萝曼的耳中,陈萝曼不相信,找张五阳去了。

“听说你是独身主义者?”

“是,很早就有这个想法。”

回答得这么爽快,陈萝曼像被扇了一耳光,可她揪不出张五阳的错来,细想起来,张五阳没对她说过一句亲热的情话,除了爬山,张五阳没主动牵过她的手。他们的关系就是植树造林的好伙伴。

“你家不是只有你一个男孩子吗,能同意你不结婚?”

“结不结婚是我自己的事,他们管不了。结婚有了老婆,后面还有孩子,再后面可能还有孙子,我分不出时间和精力,侍弄不了。”

陈萝曼有些气急败坏:“难道你的时间和精力就拿来种树?”

“现在是种树,以后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康养小镇要成为人类回馈自然的环保典范,要复制到全球,你说是不是有许多事情要做?个人问题和地球命运比起来微不足道,我只恨自己的本事不够大。”

张五阳说这话的时候一脸忧郁,眉头皱着,仿佛整个地球的命运都扛在自己的肩上,而且不容置疑。陈萝曼气哭了,跑来向我哭诉,她不相信张五阳的说辞。

看陈萝曼伤心的样子,我存了找机会和张五阳聊聊的心思,很多人是要等到结婚之后才真正晓得人间烟火是什么滋味的。我还没有去找他,他先找我来了,碰巧我到市里做治疗,他找不着人,只能跟副镇长说事。

前些日子张五阳巡检到康养小镇的东门附近,在林子边捡到一个老人。老人七十多岁,中风后半边身子瘫了。老人看样子是夜里被人送上来扔下就跑了。张五阳赶紧通知小镇的医护人员,医护人员来将老人接走,进行身体检查后就安排住下了。老人被遗弃到康养小镇已经不是头一回。我们这儿实行就近原则,附近县市的孤寡老人首先被接纳,免费替他们养老送终,远地方的多半要提交材料申请,核实情况后才能来,就是申请通过了没床位时还得排队等待。有些人存的是不想赡养老人的心,在资料上造假,审核不过关被拒,会打电话来骂我是假善人,这样的人还不少,更不要脸的是,有人直接把老人偷偷运来扔到山门口,逼我们不得不把人收下。

张五阳来的时间不长,头回碰到这事。他问老人是被谁送上来的,家住哪里。老人咬紧牙关一律不回答。这早在我们的预料当中,很多老人在家里受了虐待,是宁死也不愿意被送回去,干脆就不给我们提供任何信息。张五阳问不出来就去把东门沿路的监控调出来,还真让他查到运人上来的车子,经过一些时日的查探,查到车主是邻县一个林业局的副局长,再查到那家原先果真是有一位老人的。张五阳气愤不已,提出要去把这副局长告了,让对方把老人接回去。

“这样的老人也是自私的,他们把自己儿女应该承担的义务强加到公益的头上,就等于占用了别人的资源,对待这些自私自利的行为,我们要不留余地地战斗,要让它们在地球上消失。”

张五阳对着副镇长说这番话的时候,慷慨激昂,像一个铁面无私的战士。

副镇长摆摆手说要从大局看问题,要站在老人的角度考虑,老人已经在镇上住了一两个月,只要老人过得舒心,其他的可以忽略。

这其实也是我的态度,我手下人都知道我处理这类事情的办法,我是不主张遣返老人的,我更愿意让他们安心在小镇上终老不再受折腾。

副镇长不同意,张五阳就嚷着要直接与我对话,说我绝对不会这样处理事情,我是一个智者。副镇长一口咬定,他代表的就是我,而且还指出张五阳只是一个巡检员,这种决策的事轮不到他来操心。

张五阳彻底奓毛了。

“这件事情只要发生在康养小镇,就是我的责任,也是每个员工的责任,请你把我的话转告杨镇长,你听不懂,他能听懂,再這样下去遗弃老人的只会越来越多,这不是慈悲,是纵容罪恶。康养小镇要成为地球的典范仅仅是空气干净没用,还要引导人心向善,杜绝一切自私自利的行为,如果康养小镇不出面当原告,我就个人出头当原告!”

张五阳还真不是空说硬话,话撂完就跑到人事部请假,要下山递状纸告那遗弃老人的副局长。副镇长给他气得吃不下饭,在小镇上转了几圈,火气压到下丹田才给我拨通电话,他给我把张五阳要转述给我的话转述完,气哼哼地说:“这张五阳我看真是有点不正常,你不知道他说话的表情有多可笑,痛心疾首,捶胸顿足,好像康养小镇是保护地球的一件武器,他自己就是个战士。”

这个副镇长原本在一所大学当副教授,还是妥妥的富二代,后来因婚姻不顺自愿遁到康养小镇来协助我搞管理工作,说是当修行。他是个有视野有水平的好伙伴,行事为人正派也是直肠子,想不明白的事情一定不能过夜。不过,我知道除了我以外,没谁愿意听张五阳说这样一番话,还可以不把他当成神经病。

我躺在病床上,动一动身上就出一身虚汗。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回复副镇长:“这个官司我们康养小镇担起来,遗弃罪不能再宽宥,老人是应该回自己家去,让子女履行应尽的赡养义务,去吧,联系我们的律师打官司。”

“好吧,我们准备打官司,那些人是应该受到制裁。”

康养小镇的西坡一直没有起房子,有一片可以起六幢木楼的土地却是早些年就平出来了。镇上的园丁老万没有任由那片地杂草丛生,过上一阵总会把草铲光。平整的土地,隔得一阵又会长出青绿的长草,那里便像盖上一张规整的地毯。

我为什么迟迟不在这片地上起楼呢?最美的念想总要留到最后。我这人一贯这样,吃水果先挑坏的吃,听人说话愿意挑那说得难听的来听。有人说这是逻辑思维有问题,把坏的水果吃完,好的也变坏了,难听的话听多了,好听的话也听不出好味道了。错!

谁都知道从西坡眺望整个元宝山能看到最美的景致,美景留着天天看,看不尽千变万化,永远不会变质变味。

每天,这一片天地一定能看出不一样的花样,当日头落下,树被染得橙红,天上的云也是橙红的,云是多姿的,有时像万马奔腾,有时像遮掩着一众婀娜的仙女出浴,有時如地上之景的折射,有山有水有人家。若是眼珠子不动,盯牢了,人能入境,能到云上,飘飘欲仙。在西坡还能看到半山腰上康养小镇的正大门,门边原来有我阿奶的坟头,把坟头迁走后,我在原处立了一块高大的木牌,上面刻下一行醒目的字,与很多作家在书前题词的风格一样——以此美丽的小镇献给我的奶奶于乜林。

每一段用作纪念的文字背后,都有说不尽的故事。

几十年前一个阴郁闷热的下午,我拿着一把小铁锹把菜园东边的土松好,撒下韭菜种子,汗从腋窝和胸口往下流,肚子隐隐作痛,我对着菜园的木栅吐了一口又一口。我中午只吃了一碗饭,却吐了三碗还多的脏物。汗一层层出,我眼睛发黑,强撑着走回家,叫了一声阿奶,无力趴到地上。阿奶在后屋喂猪,过了一会儿回屋,看我趴着赶紧把我扶到床上。听我说是肚痛,阿奶赶紧找来她的宝贝清凉油给我抹肚脐上,又倒了一碗热水给我。我喝了好几碗热水,阿奶的清凉油抹遍我的肚皮,疼痛如千军万马袭来,我在床上翻滚,哭喊着:“阿奶,痛死了,痛死了,阿奶我要死了。”阿奶抱着我,心痛得落泪。屋外天已经黑透,凑热闹般地下起大雨。阿奶轻轻把我放下,我知道她叫人去了,她能叫到谁呢?果然,过了一阵,阿奶一个人回来了。

我们这个村子离乡府所在地有将近十五公里,阿奶给我戴上草帽,穿上雨披,她只在头上罩了一只塑料袋。“娃,不怕了,阿奶带你去看医生,阿奶在,什么灾都可以替你挡。”阿奶背起我冲进雨里。在翻越坎坡的时候,阿奶脚下打滑,我俩同时摔倒地上。阿奶一时间爬不起来,她一定摔得好痛了,大雨浇到我们身上。她拍拍我的屁股说:“岳,不怕啊,阿奶休息一下,马上就到了。”“阿奶,我不会死吧?”“不会,我们阿岳命大福大,阿奶是老天爷专门派来护你的,有阿奶在,保你平平安安。”

那晚上我们到达乡卫生所,后来我又被送到县医院,这期间我被疲劳和疼痛弄得迷迷糊糊,模糊中仿佛看到阿奶给好些人磕了头。我腹部上有一条长约六厘米的伤疤,就是那次手术后留下来的。

我父亲在我出生前一个月喝醉掉水塘淹死,母亲在我四岁那年病死,我的哥哥在我六岁那年被车撞死,家里只剩下阿奶与我相依为命。这是令我害怕的一件事,别人议论说我是个命硬之人,我害怕再把阿奶克了。“阿奶,你怕死吗?”“不怕。”“我真的会妨人吗?”“胡说,各人有各命,能被妨到的气数本来就不长,阿奶看你是有大出息的人,要是在过去带兵打仗稳当将军。”“阿奶,等我当上大官,天天让你吃肉,孝敬你。”阿奶笑着点头:“我们家阿岳有成大人物的势。”

高中毕业我混迹城市,靠吃得苦耐得劳,几年之后俨然“进城打工帮”的灵魂人物。我带领手下人开录像厅、倒卖碟片、录音机、电视机,众人俯首帖耳热烈拥戴,我们获利颇丰,让我体会了做大人物的感觉,一时风光无限。一天夜里,公安出动一举捣毁我们多家店面,拘留了好几个兄弟,定性我们为非法经营。事后,我们得知是某领导儿子和我们做一样的生意,用这狠辣的手段将我们排除在外。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与公子哥约架,公子哥腰骨折断,终生坐在轮椅上,严打,我被判十三年。

阿奶在我坐牢的第二年来探监,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阿奶。大字不识一个的阿奶能转几趟车从大山沟里来看我,其艰辛不亚于当年她走山路背我上乡里的医院。阿奶走得慢,手拄着杖,门牙全掉光了,嘴瘪得像风干的柚子皮,她眼睛上头浮着一层白翳,她看着我笑,又抹眼泪:“岳,成大事的都有磨难,要熬得住,好景还在后头呢。”我说:“阿奶,等我出去给你装假牙,你想到哪里耍我背你去。”

阿奶在生命的最后那些日子,一个人居住,喂猪种菜自己做饭。一日早晨,一只饿得癫狂的猪跳出猪栏,在村里乱窜,窜到别人家菜地拱了两片卷筒青。那家人上门投诉,才发现阿奶死在灶边多日。灶上有烧干的铁锅,灶下堆满白色的木灰。阿奶就像那木灰,是烧尽后冷却的灰烬。

多年以后,我回到我们村上,经人指点我找到阿奶的坟头。坟头上的长草把整个坟完全淹没,我用手拔草,草把我的手拉出血口,血很快染红手掌,沾到草上。我感到痛快,血是最好的祭祀品。坟头再无一根杂草,四下散发着好闻的青草味。我躺在坟上,像当年伏在阿奶的背上,阿奶瘦小的背把我驮得安安稳稳。我没有背过阿奶,我跟阿奶许诺过要背她四方游耍终究成了一句空话。

出狱好几年我过得跟个乞丐没多大分别,后来我觅到一份好活,清理化粪池。这活计一开始不被人注意,不知道能挣钱。粪水腌渣找我清理,人家得付费,我再把掏到的粪水转手卖给菜农果农,一吨百来块钱。我的头发毛孔散发着粪水的味道,粪水是好肥料,把我也养肥了。我很长一段时间把自己当成一棵菜,什么也不想,一点水一点阳光就能活。菜肥了,胆也跟着肥了。我带着捞粪水六年赚到的钱,跟随多年前曾和我卖过碟片的哥们前往老挝。我们辗转于老挝越南泰国。那些略呈暗红色的木头精雕细琢,打磨出一套套家具,经由这些国家运回国内。货总是不够供应,钱以我无法估算的速度从四面八方飞来。同伴们给我外号“貔貅”,说我只挣不花。我穿的是棉布衣、凉鞋,一天只吃两餐饭,不找女人,不买房子。

好大一阵风刮过,像是要下雨,周围的树林被刮落的树叶四下飞舞,纷纷扬扬归于土地。几个人从我旁边走过,走到头里的小伙子认得我,他冲我笑了笑,我不认得他,有关我在外头赚大钱成亿万富翁的故事早在这一带乡村流传。

他停下来亲热地叫:“二叔你回来了,等下到家里吃夜饭。”

我说:“要下雨了,你还往林子去?”

他说:“我带这几个老板去看地,他们想租我们靠高坝那片坡地搞农场。”

我挥挥手:“去吧,去吧。”

阿奶还不太老的时候,经常带我从高坝进山,她说山上有一棵树是她早年种下的,她老了要用来做棺材,那棵树不知道还在不在山上长着。我想做一件让阿奶感到荣耀的事,高坝这片地,要弄也该由我来弄,阿奶躺在这里,每天能看到我做事。

这就是康养小镇的缘起。

如果说我有什么遗愿的话,我想等西坡这片空地上的木楼建起,我住进去躺在床上,把窗户打开,只要稍稍仰起脖子,窗外的青山和绿树,黄昏时天上魔幻的云朵,会轻而易举落入我眼中,特别是在黄昏,能让我的脸也变成和天上云彩一样的橙色,健康漂亮有神采。我试想过最后一口气如何从喉咙冲出去,然后再没有下一口进气的样子,或许就像镜头中的定格,留下的会是最精彩的最富于细节的神态。我希望我在这尘世最后一秒活着的影像,能以黄昏的西坡做背景,我的视线最后能与康养小镇的正大门连接。

西坡上六幢木楼看好了架屋的日子,一个星期之后木料就能从山下运上来,一幢接一幢装上。木楼最初的样子是在山外打造好的,它们分散为一块块的木桩木柱木板,等运上山来,房柱首先立上,然后是房梁、墙板,它们按照原先设计的样子,拼凑对接,从地上快速长起来。六幢楼全部完工不会超过半个月,我有信心能等到那个时候。

工程部早上要开工时,发现这片空旷地的中心地带拉有警戒线,还插了一块白牌,牌子上写着“严禁入内”四个黑字。工程科科长站在警戒线外,给安保部打电话,咨询为什么拉起警戒线。安保部门回答,警戒线是张五阳强行拉起来的,他报告在这片空地上有蛇舅母下的蛋。蛇舅母又称四脚蛇,在这里算是常见之物,下蛋也不出奇,拉什么警戒线呀?科长这个念头刚动,身后传来声音:“你要除草只能在警戒线外除,不能进去。”科长回过头,看到张五阳背着背篓站在不远处。

“以前锄地不是经常能锄到蛇舅母的蛋吗?谁说它们的蛋要保护了?”

“怎么能不保护,蛋不是会孵出小崽吗?我让你瞧一瞧,你见过长这样的蛇舅母吗?”

张五阳不管工程科长有没有兴趣,走过来从手机上调出照片递到他面前。科长瞅一眼,他确实没见过长这样的蛇舅母,这蛇舅母也太大了,太丑了,灰不溜丢,一身鳞片,细长嘴,长尾巴,猛地看上去会以为是一条瘦鳄鱼。

工程科长仍然挥手下令:“开工!”

张五阳挡在警戒线外,双手张开挥舞大声阻止。“里边的蛋再有二十天就能孵出来了,你们再等一等,这是一窝很少见的蜥蜴,说不定还是国家保护动物。”

那些工人第一次看到像张五阳这样奇怪的一个人,大喊大叫双手挥舞扯什么蛋的事,有人靠近警戒线马上把人推开,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婆娘在里头生产呢。工人们脸上浮出笑,他们齐齐进入警戒线内,故意比平时更粗鲁地踏到地上。

张五阳劝阻无效,突然扯起脖子发出惊叫,一声比一声高,这声音把所有人吓了一跳,人们立时觉得这仔不正常,一个男人喊出女人的声调,无疑增加了张五阳的癫狂色彩。围观的人不少,那些过去支持张五阳种树的老人和护工這次没有站在他这边。他们都觉得张五阳这次是小题大做了,就因为那几枚没孵出来的蛋,要耽误小镇这么重要的工程?不是矫情也是矫情了。

警戒线被工程科长全部扯掉,看大势已去,张五阳不叫唤了,他冲到众人前头,蹲到一个地方跟前认真看了看,然后,人小心翼翼躺下去,整个人趴在地上,还把手脚呈大字打开。他说:“那些蛋就在我肚子下面这个位置,你们要夯土就连我一起夯吧!”

工人们发出愉悦的笑声,他们难得有机会看到一个傻子表演。

“你这么护着,我们都以为是你下的蛋呢。”

“你好好趴着,我们不动你,你看能不能把蛋孵出来。”

工程科长骂了一句,“看热闹的滚蛋!”

众人收声干自己分内的活去了。躺在地上的张五阳着实让科长觉得丢人,张五阳是康养小镇的职工,让外人看笑话他的脸也挂不住。他走到张五阳身边,俯下来说:“起来吧,这块地方我不让人动,行吧?”

张五阳摇摇头:“我不信你。”

科长气得脸涨红:“行,有本事你就一直趴在这儿,把蛋孵出来再起来!”

工人用了三天把地夯实。他们避开张五阳,以他的身长为直径,留了一个圆圈。工程科长不在意这个小圆圈,这一小片地斩草夯土不费两指头工夫,等架屋时顺手就做了,他笃定得很,就像知晓历史的车轮一定会无情碾压那些跟不上趟的步伐,他倒想好好看看张五阳能横躺到几时。

张五阳三天时间像钉子户一样趴着,没有移过位置。陈萝曼给他送过饭和水,白日里,有些老人也轮流过来给他打伞。晚上,有护工在他身上盖了毯子。除了水,张五阳基本不往嘴里送东西,陈萝曼以为他是想用绝食表示抗议,幽怨地劝他不要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为了这么一窝蛋,就是死了也死得比鸟毛轻。张五阳趴在地上,头歪着和陈萝蔓说话:“我没有绝食,我只喝水是因为露天晒着,消耗大,要补充水分,要小便直接能就地解决,吃了饭食就不一样了,如果要上大厕我哪里走得开?拉到裤子里又不舒服。”陈萝曼再次被张五阳气得要哭出来。

张五阳护蛋的事就是陈萝曼一五一十跟我说,我问她怎么看,这次她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说张五阳是神经病。她说:“杨镇长,我发现张五阳不像是我们地球上的人,他跟周围的人都不一样,你说,他会不会是外星人呢?”我笑了:“他哪里和我们不一样了?你是觉得他的想法和做法和我们不一样吧?其实我们本该那样,只是我们做不到。”“我永远不可能那样,像他那样我会累死。”“他不会觉得累,他做了才开心。”“你好像很懂他。”“这家伙,到现在我还没和他正式见过面呢。”

我交代手下,让张五阳保护的蛋顺利孵化出来。

我坐在轮椅上,往窗户望出去,能依稀看到西坡空地上的人影晃动。我知道我是等不到住进西坡的木楼了,但那片空地上会诞生几个鲜活的生命,它们会回到丛林里,穿梭在草丛、溪流中,我走不了的路,它们都能走,我去不了的地方它们都能去,这是一件想起来就开心的事情。

陈萝曼站在我身后说:“散了,散了,人都散了。”

我辨认着张五阳的身影,那一个不高不瘦的身影站立在西坡的空地上,显得有些孤独。他心中构筑的梦应该大过康养小镇,如果我是他梦中的一个角色,我愿意配合他,直至走完我人生的旅程。

副镇长说:“杨镇长,你有没有想过,让张五阳当康养小镇的镇长?”

副镇长在这个时候提出这个问题不是在意职位,他在意的是我的真实想法。如果我不在了,按順序他会替上我的位子,我也有过这样的态度。

“想过,你觉得他能做好吗?”

“我不知道,他那样一个人,或许我们只有配合他?”

“要不你配合试试?”

“试就试,我倒真想看看他还有什么出人意料的壮举。”

我在此时仿佛看到张五阳坐在我面前。我没有真正与他照过面,他也许见过我的照片,而我连他的照片都没有见过。小伙子一看就是经常风吹雨淋的,脸油黑,还散落着泛白的点点汗斑,五官清秀,鼻子高挺得有些突兀,他笑呵呵地盯着我看,嘴巴张着。这张脸上呈现的状态把我吸引,我活了半辈子,阅人无数,见过无数张野心勃勃的脸,不论那份野心勃勃是外露的,还是深埋在心,只要有,就藏不住,会从眼睛嘴角鼻孔甚至是头发往外溢。我面前这张脸就是野心勃勃的,是一种与众不同的野心勃勃,有能够把整个自己献出来的雄心,有充满萌芽状的生机,强烈又纯净,我想我能理解这些矛盾。

我给张五阳写邮件,敲下一句话:“我任务完成,先回去报到,你努力。”

点了回复,那一刻定格了,我清晰地感到最后一口气从我胸口呼出去的状态,舒畅至极,不留余地地绽放如花朵。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能变成张五阳看到的彩虹,但愿有那么美,七彩光,连接天际。

责任编辑 王梦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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