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道梦魇

2023-11-29 22:22祁十木
花城 2023年5期
关键词:穆萨阿訇礼拜

祁十木

我从未见过爷爷睁眼。我的记忆存在仿佛只为证明,他生来就不曾看过这世界。至于那些离他而去的人,我也没见过,只得拼凑一些人的回忆(主要是我父亲的),断断续续地活着。但至今仍让我困惑的,不是爷爷,而是许多人都容易忘记的事,父亲如何这般清楚。

准确来说,爷爷不是不曾睁眼,他是被蒙住眼。据父亲回忆,那年他二十一岁,爷爷不到四十,具体的年龄没人记得。爷爷的眼睛一夜之间就看不着了,当时怀疑是被坏精灵缠上身,要不然怎么好端端地就被蒙住了眼呢?爷爷说,像眼前有层薄布,后来布就被染黑了。他睡下时,专门吹灭了灯,因为往日起夜用来照亮的小煤油灯,那晚格外亮。由此可知,睡的时候还看得着,甚至还怕亮,睡醒眼前就有布了,接着就变成黑布。

一切始于爷爷看不着。当时乱哄哄的,有人跑、有人喊、有人颤抖,还有枪声、炮声。爷爷顾不得自己的眼睛,悄咪咪待在房间内,不久后,一切恢复如初,但他的确已经看不着了。

父亲说,当时爷爷不急不慌,依旧穿着礼拜的长衫,扣好领子最顶端的纽扣去清真寺。礼拜还要继续,可怎么去清真寺成了问题。父亲只好变作一条拐杖,或者说,变成爷爷的另一条腿,像他俩当年贩木头时那样。只是现在爷俩互换位置,父亲在前,爷爷在后,一只手扶着父亲的肩膀。父亲不回头看,径直往前去,爷爷也不出声,一步两步,两人逐渐合成一个人。那时坏精灵好像就不在了,黎明、午后、傍晚或暗夜,所有蚊子都似乎乖乖待在某个即将被吸血的人身上。万事万物都太静了,静到我差点以为你爷爷又能看到了,父亲说。可爷爷终究再也没能看到什么。父亲一直做拐杖,但也不能长久做下去,爷爷看不着了,做点走街串巷的小买卖,让两人吃饱成了父亲那时最需要做的事。那一天五次礼拜都得去清真寺的爷爷,又怎么办?

父亲说,当时他一边挑着扁担,一边想办法。就在他苦思不得其解时,有天卖完东西回家,看到爷爷被人引着,朝清真寺走去。父亲跟着偷偷看,原来是隔壁的穆萨大爷,跟爷爷差不多年纪的乡亲。父亲说,他做了一个让他此生都追悔莫及的决定,没争那当拐杖的权利,自己走回了家。

往后,父子间达成一种默契,父亲出外谋生,爷爷不闻不问,跟着穆萨大爷去寺里。不过父亲发现,有时穆萨爷会变成在清真寺当学生的哈伦哥,有时哈伦又变成在寺里当门卫的尔萨爷。他们好像都觉得自己有一种责任似的,这个人有事就换另一个人来,但再也没有让我父亲这个养活两张嘴的人当回拐杖。那时,父亲觉得他们三人可能本来就时间多,或许是可怜爷爷和他,也没再多嘴。

爷爷后来说,他那时也没觉得理所应当,但回回都是兄弟,今天你帮我一把,明天我也帮你,自己又没好办法,只好受著人家的恩惠。

事情是一年后,还是两年后发生的。或者过了很久,久到爷爷仿佛生来就是盲人一般,久到他已熟练掌握黑布蒙住后该如何吃喝拉撒。又好像时间压根未曾流逝,父亲依旧是父亲,到处吆喝,期待别人让他放下肩上的担子,揭开他的竹筐,买一碗枣水喝。穆萨爷依旧是穆萨爷,依靠几个儿子能干,一天到晚除了礼拜就是睡觉。哈伦还是哈伦,尔萨爷也还是尔萨爷,一个当了许多年学生还在当,一个除了回家吃饭,一直守着寺里的大门。父亲说,那时他感觉,世上的一切虽在变化,但总归不会变太多。

父亲错了。那天他照旧在家晨礼①,礼拜结束,枣刚好熬成,收拾担子,准备出门。看到爷爷摸着墙走进屋来,爷爷的膝盖破了个洞,身上满是脏污,看上去像摔倒过,但膝盖破的洞又像被整整齐齐裁剪而成。父亲无暇再想,赶忙扶爷爷躺在床上,爷爷让父亲拿身新衣服。“大,这是咋,摔了?”父亲问。没事,裤子蹭破了点。“穆萨爷咋不扶好你?”父亲语气中似乎还带一点埋怨。

“人家又不是我的娃。”

两人说着都有点生气,父亲没敢再出声,给装枣水的竹筐盖上布。“穆萨爷昨晚无常②了,晨礼上阿訇说我才知道,刚去探望亡人回来。”爷爷蜷缩在床上,突然冒出一句。本来还在慢慢收拾的父亲,像被这句话安上了马达,一溜烟就从门口消失了。

穆萨爷寿终正寝,虽没有高寿,在那年代也算活了不少年。但那天最大的新闻并不是穆萨爷去世,而是人们在晌礼后刚送完穆萨爷的埋体③,就在晡礼上又送走了两个人。

据父亲说,那天他放下担子,洗了大净④,扶着爷爷去清真寺,给穆萨爷站完者那则⑤、送了埋体。下山时,就听到有人传来消息,说河里淹死了两人,是我们寺的。大家又集体往寺里赶,到寺里的时候,才发现死的是哈伦和尔萨爷。父亲每每讲到这就转身,留个后背给我看。我从这人嘴里捞一点,那人口中听一句,才逐渐绘出那日的图画。

穆萨爷死在宵礼后,哈伦和尔萨爷白天就不见了。寺里其他学生说,那天哈伦吵着嚷着要去打江水,虽是放假,但同学都各有各的事,他只好拉着尔萨爷去了冬河。我回应道,打江水真是个好词。夏城人管游泳叫打江水,此前说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我知道哈伦是打江水而亡时,觉得这词无比讽刺。我应当忏悔。他们究竟怎么死的?我问了好多人,每个人的描述都不同。有人说,哈伦哥和尔萨爷一起下了水,突然来个大浪,两人一同被冲向下游。父亲说,这是编的,咋可能,冬河水几十年也没大浪。也有人说,尔萨爷根本没下水,哈伦哥一个人游,在水里抽筋,看着人慢慢陷入水中,尔萨爷这才下水救他,结果两人像被什么扯住了脚,怎么也爬不出水面。父亲说,这也是编的,尔萨爷当年可在黄河上放过筏子,救人咋会淹死自己呢?爷爷反驳,河里淌的都是水手,不奇怪。当日究竟发生了什么,没人能说得明白,不过人从水底浮上来的场景,却在每个人嘴里出乎意料地一致。

无论如何,哈伦哥和尔萨爷被人发现时,就躺在冬河水中的泥块上,其实他们还在水中,只是那地方积淀了太多泥土,成了一个微型的岛。他们被放入小岛。我想,尸体不会那么快浮上来,所以那句浮上来的话也可能有假。我相信,他们是被水冲到了微型的岛上。

哈伦哥穿着白色裤衩,上身赤裸,肚子鼓得像河豚,又像一只吸饱了血的蚊子。他不停地流水,口、耳、鼻,甚至肚脐眼都在缓缓滴出水来,但速度很慢,像只沙漏。尔萨爷躺在他一米外,长裤已被推至膝盖处,穿着粗布马甲,身上的水好像都被冬河吸干了,皮肤有干裂的趋势。他面朝蓝天,像某个在沙滩上等待日落的悠闲人。

综合信息,我得出一个想象的结论,或能接近真相。哈伦因放假无聊,叫尔萨爷陪他游泳,到了岸边,哈伦脱衣下水,不知什么原因(可能是陷入河底淤泥),受困水中。尔萨爷凭借多年水上经验,发觉他有事,遂下水救人,不知何故(还可能是淤泥),两人双双溺水身亡。不到一天,就被水赶往微型岛。

人死不能复生,只得盼望他们在彼岸世界有好归宿。我劝过爷爷,他们是从水中走的,现世的死亡是此岸到彼岸,后世的结局大概也不会太差。爷爷始终不信,在我开口前,许多人也说过同样的话。从那天一连送了三个亡人后,爷爷就变得古怪起来。父亲说,记住,不是古怪,是更古怪。爷爷觉得这三人的死都与他有关,是不是蒙住他眼睛的坏精灵,发现他被人引到清真寺,还能礼拜,还能忏悔,还能为了内心而活,所以要将众人毁掉。它的攻击目标是他,不想他在世上好好活,但为什么要击倒帮他的人?老爷子说到这,总泪眼婆娑。父亲和其他寺里的老人都不止一次在爷爷床前劝说他,那跟你没关系,没什么坏精灵,真主造了万物,造了人和精灵,人不招惹它,它不会惹人。爷爷反问,那我的眼睛怎么突然不见了?穆萨爷、尔萨爷、哈伦这三个扶我去寺里的人,怎么一天内全没了?众人面面相觑,没人能回答。

从此,我的爷爷就以他的老宅为领地,与他的床为伴,不往大门外迈一步,整整五十年。人们也发觉他的古怪,有了许多新奇的流言。诸如,他能看到精灵,某时得罪了它们,所以被报复,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压根没什么精灵,他年轻时犯了不少罪愆,这都是他在现世要赎的罪。也有人感慨,说爷爷现在受这些罪是冥冥中的安排,不能埋怨,活着受罪,死后就不难受了。

在蝴蝶般飞舞的流言里,爷爷失去的似乎不只是眼睛,连嘴巴一并交了出去。父親没再告诉他老宅外不断裂变的故事,只一个劲劝他出门。老爷子刚开始流泪、嘟囔几句,后来连拒绝的话也不讲,只是蜷缩身体、又舒展开,模仿一根锈迹斑斑的弹簧。今年初,父亲快咽又不咽气的那些时光,我以一个写作者的本分,极力让他回忆,试图揭开爷爷某些尘封往事中的细节。父亲仿佛知道,我终归是要将这些故事写成文字,再拿去发表、出版,以此获得某些虚无缥缈的补偿。他始终紧闭双唇,偶尔张开,也只是告诉我,自己嘴上有一把锁,但没锁着什么有用的东西。他倒是至死都双目清澈,在九十一岁的年底,彻底远去时,还直勾勾地盯着我,仿佛我身上挂着第二个人。

那天,我擦好摩托车,刚准备拧油门,才发现爷爷站在我身后。阿爷,你咋从屋里出来了,要去茅坑?

“我在这儿站会,哪儿也不去。”

爷爷依旧穿着那长衫,袖口都被磨烂了,我想不通,自己给他买的那些新长衫差在哪儿?现在,这洗得干干净净的长衫立在我眼前,与入门处的影壁交相辉映。影壁大约一人高,原本好像是砖雕影壁,但现在上面没留下半块砖雕,就是一堵灰墙。爷爷差点要融进那壁中,要不是手中的半截木质拐杖,我都以为墙中长出了一张脸。我说,那咱出去逛逛?爷爷说不去,他想站这儿闻一闻味道。我说,是什么味?爷爷说,你闻不到吗?我的确没闻到,再次骑上摩托,还是没拧动油门。老爷子似乎没回房的意思,我又从车上下来,站到他身旁,两手扶着他一只胳膊。那我陪你在这儿闻吧,我说。

他说,你闻得到吗?

前段时间,穆萨爷的重孙娶媳妇,门口倒是有小孩放鞭炮,那些残留的烟火味混合鱼虾的鲜味,还带着点牛羊肉的腥味,甚至夹杂些许女人香。但现在,什么味都消散了。只留下几点炮仗碎屑,零星的喷射彩带碎片,以及某人的痰渍。热闹过后,确实留不下什么,只不过尸横遍野,我自言自语道。

你说啥?爷爷问。“没啥,站了太久,您腿怕是又要疼,回房吧。”爷爷抬起拐杖,我以为他要走,却又看到拐杖轻轻落下,落地未有一丝响声。你闻到了吗?爷爷又问。我不再回答,任由门外的秋风吹起我们的裤脚。将摩托车推回屋檐下,我回到爷爷身旁,准确说,是坐在他面前。我站着太累了,腿都酸痛,就坐在门槛上。要是此时有人经过我家门前,会看到这样一幅画面:穿着长衫的老者,须眉交白,白帽长在头顶,双眼紧闭,立正门内。门槛上坐的年轻人,举头望向老人,像在等待什么。

其实我什么都没等,我在等爷爷回房吗?我今天要去做什么?一概都已忘却。门外风声夹断丝丝细雨,老门吱吱呀呀,黄昏已至,夏城却遗失了晚霞,更没有光洒落爷爷肩膀。零零散散的人正往寺里走去,父亲也被他的布鞋托起。“大,走,去寺里。”父亲随这声音飘走,似乎也没指望能带谁同行。我看到人们掀起尘土,他们的脚后跟与这些注定漂泊的过客告别,只留下我,留下我那苍老如树的祖父。

我们的寺不老,那几年才刚刚重建,从一座被自愿捐出的宅子上,人们修葺属于自己的栖息地。那些曾追随成吉思汗远征的将领,那些在沐英身边执鞭坠镫西来的士兵,那些跨越丝绸之路的商人,他们相会此处,生根发芽。他们围着自己的亲人建寺,又让自己的亲人围寺而居。夏城有了清真寺,有了一群群生于此长于此死于此的人。夏城人管这些回民聚居的地方叫“坊”,我们的寺就在仁义坊中。仁义坊之称从何而来,坊间有传闻,大概上是将安徽“千里修书只为墙”的故事化用过来,附会于夏城走出的某个明代尚书身上。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坊中人,以信仰为本,以仁义为纲,要求自身。

坐落于仁义坊的寺,总有人来去,达官贵人、贩夫走卒,不一而论。过节宰牲、斋月开斋、五番礼拜,抑或有人死去,这里总热闹非凡。我小时候,也跟着父亲常去,看人们鞠躬叩头,看他们四散而去,顺便重复一句话:爷爷怎么不来?

少年时,我常常惹祸,不是昨个打球砸了政教处的玻璃,就是今天滴了粉笔灰在同学头顶。那时,父亲已显露老去的痕迹,虽中山装笔挺,但看起来实在不像我这个十几岁少年的父亲。他将我提溜出学校,回家时,总要路过清真寺,看着里面礼拜的人鱼贯而出,面如静水。那时,他总希望我能成为具有坚定信仰的人,这样我就不会成天只顾自己、从不考虑别人,他希望我心有敬畏,从而知书达理。

可我总是路过,不曾停留一刻。然后回家放下没有书的书包,拿起砸烂学校玻璃的篮球,在老宅的院里来回运球。那时候,我还没听说过乔丹,也不知道科比。前后运球,穿裆再运,拍得地面作响。父亲倒也不再管我。每当我在院里让篮球起落时,爷爷就会走出屋门。从他那阴暗的东北小屋走出,跨过屋中的蜂窝煤,掀起他那面重到能敲碎牙齿的被子,走到我面前。他一言不发,也没穿长衫,趿拉着白底布鞋,笑眯眯地听我拍。吵着您了吧?我总问这句。他轻抚长须,在小板凳上坐下,手再往前扇一扇,示意我继续。

篮球一再跃起,又固执朝地面垂下,我想象自己在教训孩子,却始终未能彻底降服它。爷爷还在小凳子上,似乎不止在听我,是在听球的声音吗?我有时抱歉地说,阿爷,我玩得不好,球总跑掉。我生怕破坏他心中的律动,但他总是笑笑,挥挥手让我继续。在我与球的南方,是一棵杏树,我从未见它开花,却在每年秋季都被成熟的杏子击打。在我与球的北方,是仍笔直坐在板凳上的爷爷,我没法知道他与那棵树的关系。

有时,他会拉动他的拐杖,像一位娴熟的敲鼓手,配合我的运球。少年与老人,成立乐队,任凭低于战鼓的声音在夏城流亡。我停滞,坐上篮球,再次与爷爷相对,我想问他,听到了什么?他不再挥手,只低声问我,累了吧?我抬起屁股,指尖推动篮球,看它滚到爷爷脚下。爷爷立起拐杖,将全身的力气扔给它,然后缓缓站起,我有时觉得他静止了,有时又觉得他已飘去,像架失衡的战机。

那只小凳子停在原地,它没上油漆,更像一棵树桩,隐藏时间的秘密,喂我几口果实。

老门不止一次拍打我的双腿,像个羞涩的女人,我欲拒还迎。爷爷仍未动,灵魂自那影壁走出,触到我的双脚。我担心门会撞到他,但风似乎不再呼喊,轻微地拂过老门的根茎,爷爷彻底占据了我的视线。门开始乖乖听话,它们摇曳的幅度刚刚好,既不撞到我和爷爷,也没有让自己休息。此时,我的眼中映出一个老者,挥着两扇木质的双翅。

死去的人带走秘密,活着的残留悔恨。爷爷的钟声未敲响,似乎就注定了抗争。他挺在那卧室中,尽量让自己躺着,即便他除了眼疾,没有任何毛病。据说,听得到邦克①声,哪怕是盲人,也得去清真寺礼拜,爷爷却在这點上几十年都在背离他的信仰。也许他并不恐惧自己的生死,只是怕扶他的人再次倒下。这原因牵强到我不相信,但父亲说,你也没必要信它。我观察过爷爷在床上,不,应该是炕。我观察过他在炕上的各种动作,躺着、翻身、侧着(向左或向右),抬手、伸腿、用手抵住下巴,但始终不让自己离开那张黄泥铺就的炕。冬天到来,我给他烧炕,热气从泥中升起时,爷爷总会多说几句话。看起来像对孙子法外开恩,实际原因是,我从不真正让他离家出门。

当然,我也常给他分享新的消息,不像我父亲,总少言寡语。我说,细巷口的李家阿爷殁了。爷爷就说,那老头倔得很,当年从甘南拉木头回来,我比他快,卖完拿了银元跟他炫耀,他就给我取了个“尕飞机”的外号,听着像夸人,其实在骂我。年头远得就像梦里的事一样,他来看我时还跟我争犟呢,都多少岁了,还跟个娃娃似的,他殁了呀,殁了好。说完,嘴里念念有词,我懂得,他在为李阿爷祈祷;我说,寺里今年开斋的枣水甜,他就说,当年你阿大熬的才是真的甜,现今也熬不动了;我说,红水河干了,他就说,红水河是一湾小溪,比不上冬河凶。在他狭窄的屋内,我传送新的信息,像远游归来的人诉说见闻,而他告诉我,我尚未知道的,从几十年前说到现在,好像他五十年未走上夏城的土地,却把这儿的五脏六腑都挖出来看过。

火烧得更旺时,爷爷的帽檐边会渗出汗,顺带让他的嘴动得更快。他自顾自讲,全然不像仅有一位听众。指着右胳膊上一处手掌般大小的疤痕,他说起1928年的大火,睫毛都烧掉的日夜,满天的火苗催起烟雾,焦味让人分辨不出到底烧了人还是房子。那疤痕就是那时留下的,尽管如今已与老旧的皮肤纹路不分彼此。活动右腿,他说这里飞出过一颗子弹,那年,自火场逃离,跟着一位年轻的将军,从河西走廊走到天山脚下。一场伏击,右腿被击中时,他没来得及感觉疼痛,也不懂子弹有没有留一点在肉里,现在经常嗡嗡喊叫的是不是它?某个同从夏城跑走的兄弟拿酒精擦了擦、包了块纱布,就算人活了。活了就跑,拿着命一路狂奔,是为了逃命,更是为了回家。也不知道咋想着,家里都烧光了,还跑什么?

您看不着之后有什么不一样吗?

爷爷没接我的话,继续讲,像位享受的说书先生。去甘南,接上从冶力关来的木头,我跟你阿大,一天一夜,就给送到夏城。木材市场上多是争着抢着买,那些湿漉漉的木头还湿着,所以才叫我“尕飞机”,说我速度快,其实他们哪里见过飞机,要是见过就懂这名字只该给恶人。买木头干吗?我问。木头修房子啊,都烧了,不修哪行,过了几年,我也拿着自己的木头修上了,你头顶的房梁比你爷都老。

我脱了衣服,热得有点醉醺醺。爷爷的汗却好似被吞了,此时,小屋陷入一阵莫名的空寂。我给他按按腿,再擦擦手,等待下一次热气挥发。这时,老爷子总会扶着我肩膀,让我带他去厕所。我觉得他自己摸索着应该能过去,但还是乐意为他指路,我享受这奇诡的控制力。我们一前一后,穿过整座院子去上茅房,活脱脱像一个人在走路。有时,老爷子在厕所待久了,我就在门外咳嗽一声,像下指令似的,爷爷就乖乖出来。我说,我怕您有啥事,要没处理完,您继续。他总哈哈大笑,按着我的肩头,转向小屋的方向。他的手不像我那样短小无力,虽已干枯但会像钢筋一样钳住我。

我在这手的引导下,渴望再听一些细节,那场大火到底烧掉了什么,那位年轻的将军容貌如何。爷爷总讲大致故事,不说一点半点的细节,要不是他活了这许多年,且是我爷爷,我都差点质疑他是否真经历过,完全有可能是听了许多人的故事,混合在一起,跟我逗逗闷子。

当然,我渴望历史,更渴望细节,哪怕它们似乎与我无关。爷爷总瞧不上我这种刨根问底的姿态,他总说,大概知道就好,大概,太详细没好处。我可不听他的,从茅房返回时,我就打定主意,这一次势必要问出来,可我总得期待下一次,也没有结果。茅房归来,爷爷就又缩起身子,仿佛刚刚倾泻了他所有的记忆。我出门又往炕洞里扔了点柴火,等雪花覆盖杏树的枝丫,等冰霜蒙住窗户,这模糊的美感分离了我对窗内几十年“化石”的兴趣。也许原本就如此残酷。

世纪初,某年末,我尚未感知北方中国的严寒,也丝毫不觉得我们这些人终有一天会逝去,我只是悄然飞起,从我爷爷的东北小屋内。勿说冬天替代了对于史料的着迷,也别怪我欠缺耐心,只是碰巧,你活成了你,他活成了他。

他会察觉到吗?可能从我迷恋冰雪时,他就应该发现了,这世上任何、任何事都会转移我的视线。他或许不再奢求,也不抱希望。说了又如何,还不如让我享受这冬来,送走那秋末。

或许时间更得往前推开,从那老门当翅的秋天开始,爷爷就已包裹起来,像只蚕将自己与秘密放入蛹内。我在期待他死去吗?期待一个我未知但享用未知的年代?我不清楚,只记得那秋季的黄昏时分,他没再挥动翅膀,撅折了他的拐杖。

那晚以后,他更迷恋那常有焦味的炕,像迷恋绝色美人,终日难以踏出小屋。

他有一张从影壁中长出的脸,无法被雕刻。

已被驱逐的我,常忙得流汗,尽管流的速度很慢,像只沙漏。几乎把唯一的希望寄托于父亲,希望他在从寺内走出的片刻能够分析那些旧事的细节。父亲的话更少了,比上锁前更少,在爷爷去后的近二十年里,他占据爷爷的小屋,除了一天五次礼拜出门,几乎和爷爷没什么两样。直到今年,在弥留之际,我将自己悲壮的诗句读给他听,这才慢慢放下戒心。不过他提供的,也只是为何我家没有女人的真相。他说,哪有许多故事,只是有些话得向你说明。我惊诧于他的思路依旧清晰,记得这般清楚。他说,因这条瘸腿,我耽误了自己,五十岁那年结束从城里去乡下、又从乡下重回城里的艰难时,从一块黄沙静止的地上,捡起了光溜溜的你。就像那场大火后,我从熏黑的襁褓中爬动,敲各家各户门要饭时,被拖着一条伤腿的你爷爷抱起。

我丝毫不怀疑父亲的真诚,不仅因为他即将远走。我相信他,只是并不惊奇,这能被预想到。我只是需要细节,父亲给了我一丝半点,就像他描述当年送穆萨爷埋体的场景。但他没有描述每棵树的枝叶、每个人的皱纹,至死也不说哈伦和尔萨爷的死前景象,只在我的听闻中添油加醋。

父亲逝去时,仍是年底,他比爷爷多活了一岁。清真寺里聚集了不少人,为这个热心肠的瘸腿老人送行,那天他被众人高高抬起送往公墓区时,我又想到了爷爷。

那个融进灰墙中的老人。

在他折掉的拐杖旁,我捡拾死者歪曲的脸,将本地诸多史料摆放眼前。我接触过某个旧书贩子,从他那一斤五块收回那些泛黄纸页,或许它们某夜被狂风刮到我枕头一侧。总之我看到了,从名为《关于我经历的火烧仁义坊》《民国×年夏城事变考》《冬河概述》《民国时期夏城的木材市场》等旧文中,推测我祖辈的足迹。

这就不难确诊时间的病症,让它闭合伤口,飞驰到那年宰牲节。新世纪、某年初,大雪浸润夏城每一寸土地,我迎来了成为终点的宰牲节。

我对爷爷和父亲解释过,为什么今年是宰牛,而不是宰羊,解释过我那笔巨额的稿费足以买来一只牛犊,也绝对合乎任何法律。他们这才允许我,从牛羊市场牵回那头来自雪域的牦牛。

宰牲节前几天,牛就被我拴在杏树下。它虽有满身泥污遮住白色毛发,仍挡不住骨子里的英俊,更别提它乖巧听话,在院中,乖乖吃草,不撅蹄子。当时我在市场一眼就相中它,可以作为我当家做主后第一个宰牲节的牺牲物。

宰牲节会礼①后,父亲端坐院中,与牛儿相顾无言。爷爷仍躺在屋内,他想不起自己已多少年不曾参加会礼。我去寺里请阿訇宰牛。在我去寺里时,寺内发生了这么一件事:因各家各户都需请阿訇宰牛宰羊,那天的阿訇都被请走,只留下手太轻的年轻哈阿訇。与此同时,我家的情况是:一、家里没有锋利的刀;二、家里没有多余的毛巾。

我到寺内才发现,几个阿訇都不在,只有一个哈阿訇。我望着年轻的他,他望着年轻的我,我说,您走吧,我家有头牛。他说,大家都说我手太轻,对动物下不了手,只会让它更痛苦。我倒也听闻过哈阿訇的事迹,这位看到蚊子吸自己血都会让它吃饱,他行不行。我别无选择,挽着他的胳膊,半拉半请地让他跟我走。

于是,那天我们看到了惊人一幕。因家里没有锋利的刀,哈阿訇用了自己带来的,可他一直未有人请,刀闲置已久,钝得厉害。因为家里没有多余的毛巾,没法按传统盖住被宰杀动物的脸,让它不再畏惧,我找了自己的洗脸巾,那玩意被我用了几年,破烂到开了几个口。所以心善的哈阿訇,一把钝刀,一面破口的毛巾,让那被绳索捆绑的牛受了罪。

我与父亲按着牛身,哈阿訇执刀开宰,我没感觉到牛儿有任何挣扎。但只几秒钟,它的后蹄就飞快颤动,将那绳索扯开,像一个被水草缠脚、急于求生的人。我飞快跑进爷爷屋内,老爷子依旧挺直在炕上。窗戶上的冰霜似乎封住了整间屋子。我父亲也一瘸一拐进屋,我看到满裤裆是牛血的哈阿訇,眼神迷离,也走了进来,似乎受到了惊吓。

牛在风中站立,我看见它蹄下断裂的绳索,看到它抬起脖颈处细小的刀痕,看到一片血泊中呼啸而过的救命声。我将自己看到的同步说出,我知道,那只给爷爷听。哈阿訇惊魂未定,父亲砸嘴说这可咋办,爷爷还在沉默。那牛疼痛吗?我没看到。它在院中漫步,缓缓地,仿佛被踩到地面上的血蹄印与它无关。它就那样,等血越来越多,在某一刻,轰然倒地。我听到一声鼓,重重敲打夏城。

同一天,年轻的哈阿訇被一家人请走,满身血渍的他,仿佛有了无穷力气。那家人的牛在寺里宰,哈阿訇提起人家锋利的刀,轻抚那盖着牛脸的崭新毛巾,念了祈祷词。扔下刀,洗干净衣服,等这家人将鲜肉放进锅内,他会闻到一股清冽的肉味。

而我的父亲在家收拾那只好看的牦牛,顺带滴几滴残余的眼泪。我的爷爷不再吃牛肉,某一刻仿佛听到,他要起身,自己爬出老门。那天过后,他是出去了,被人抬起,到他五十年不曾去过的清真寺,再走过他五十年未踏过的夏城路,停到夏城令人窒息的北山。那天他被众人高高抬起时,我想到了多年后的父亲。又看到他们脚步匆匆,各自散去,活得有声有色。

我从未见过爷爷睁眼。

记忆存在仿佛只为证明,他生来就不曾看过这世界。他已早早死去,我的父亲也在今年踏过他的脚印。我的父亲与他的父亲,像一堆被捏碎的陈茶,我没用水烧开,只咀嚼。这上瘾的嚼动过程,让我的眼前灯光闪烁,模糊的光线变幻,里面每一颗都是一朵微笑的人。

我刚刚四十出头,半生只经历过一次大瘟疫,我爷爷死在二十年前,我父亲刚刚死去。或者,我爷爷这个人并不存在,我是我父亲,父亲是爷爷,父亲死在二十年前,我刚刚死去。又似乎,我并不存在,某个老人死在二十年前,他的儿子刚刚死去。我只是父亲。

责任编辑 梁宝星

①晨礼、晡礼、宵礼:穆斯林一天五次礼拜中的不同礼拜时刻,晨礼在日出前,晡礼在太阳偏西、日落前,宵礼在夜晚。

②无常:回族常用语,代指死亡。

③埋体:意为死者、亡人。

④大净:一种仪式,用特定的方法,以纯洁的水洗净全身。

⑤者那则:穆斯林的葬礼,一种殡葬仪式。

①邦克:即宣礼,呼唤穆斯林到清真寺礼拜。

①会礼:穆斯林两大节日礼拜的专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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