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风
然而做人不能不谈生意。不做交易,生活无法继续。任小春给自己定一个原则:不要让人家占太多便宜,吃亏多了会自责;更不要放任自己占人家便宜。
任小春喜欢所有明码标价的交易,他追求效率。但人生的交易系统比较诡诈,它不是个固定的同质化体系,它像一只不可捉摸的大王乌贼的体腔,蠕动个不停。
尽管他有一套保卫自己利益且行之有效的谨慎交易法,久而久之,他对生活的温情被逐层摧毁,如包心菜被层层撕开。
对人的盼望和信赖,以及对环境的好感也烟云渐淡。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任小春过了这春天就三十三,若保持独身,父母担心他会成为能力超群的独杆子人,而能力超群的独杆子人有相似的结局:早晚成了怪物。
任小春明白自己何以至今孤家寡人,他对婚姻生活与其说逃避,不如说求而不得。其实也不神秘,太阳底下无新事,他也就是曾经沧海难为水罢了。过去曾不小心一脚踏空……
假如任小春的未来婚姻线正在空气中颤抖飞荡,大多数妇女是不必担心被沾染的,实在他并非主动捕猎者,他对生活的温情现已斑驳,婚姻是场巨大赌博,换通俗眼光看,至少将是一次复杂的、前途未卜的交易。
任小春首先看见的是徐芷夏的裸足,他只是在特殊的会议上百无聊赖四处观看罢了,他并没刻意窥视女士的裸足,或可以说,是徐芷夏的白色凉鞋首先粘住他目光。
这是一次纯偶然的半慈善活动。少教所有幢普通的三层水泥建筑,周围附有平房和宿舍楼,应该都设下了不显山不露水的监视系统,表面却看不出。这日的来访者们出自各行各业,男女老少都有,人人被好奇心支配,有点小小的探秘的兴奋。
二十多人的来访团被引入一个类似于表演大厅的空间,这里有固定的舞台及临时摆放的四五行塑料椅。客人们被安排坐塑料椅,面对空荡荡的舞台,像有什么戏剧将上演。
对任小春而言,挺大的空间里什么耐看的东西也没有,他只能看看其他来访者,但出于礼貌,他又不想偷偷打量毫无戒备的人。
他低下头,在有限视野里极缓慢地移动视线:打扫干净的水门汀地面,灰色,不时出现小小坑洼,塑料椅发亮的不锈钢椅脚,不锈钢反射变形的移动人体,人们的小腿部分和鞋子;男人们穿着密不透风的皮鞋和运动鞋,也许女人们不能忍受脚被鞋捂臭,她们有的穿垫高的“松糕鞋”,有的穿凉鞋,也有的穿露出大半个脚背的船鞋,而那些脚就是脚,丝毫没留住小春的目光……
终于,他的目光在徐芷夏的裸足上绊了一下,像一只生性温和的家鼠踏上粘鼠板,很平静地、没什么挣扎地被捕获了。
这双穿着传统白凉鞋的女足很耐看。任小春没想抬头寻找裸足的主人,他想的是如果这双脚被画成油画就好了,挂在半亮的内室墙上……
非常剧烈的嘈杂声,噼里啪啦放椅子的声音,小春抬头,看见一群白衬衣黑裤子的年轻男女跑上了舞台。这是一支管弦乐队,是由少教所在押犯组成的管弦乐队。
这支乐队甫一露面就抓住了参观者的视线。喏,他们是不同的!
并非犯人身份造成不同,而是他们表情和动作中蕴蓄的力量。或者说,参观者们立刻领会了这些年轻男女的激情。激情不是潜在的,它像龙附在云上那样蒸腾于皮肤表层,是他们的呼吸,是眸子的每次闪耀,也可说是无声的呐喊……
绝非夸张,他们迅速进入了状态,没等任何人给出信号或先行致辞,指挥挥动手臂,乐队自行演奏起来:首曲是《保卫黄河》。
一个脸容枯瘦精神矍铄的男管教悄悄走来观众前排,含笑注视陌生人。等乐队停止演奏并安静地等待什么时,他像个体贴的导游那样点头,低声告诉参观者:“是的,这些年轻人全是重罪犯,组建乐队时他们根本不懂五线谱。”
哦!人们发出感叹。
重罪罪犯?
“我告诉大家这些人犯了什么罪吧,大家要有心理耐受力。看,第一排中间那个男小提琴手不服管教杀了他母亲;女大提琴手因难以启齿的原因把父亲砍成了瘫子……”
任小春惊愕地张开嘴,瞪着这位侃侃而谈的管教。这将老未老的男人沉浸在自己的兴奋里,忘了面前是一群来自市井的普通人。
是的,大家简直被吓坏了,很多人伸出手臂,似乎想捂住这位管教的嘴。不过,管教冷酷地忽视这微不足道的矫情,他继续说:“那吹小号的男生,你们看到了吗?是的,他很有天赋,不但有天赋还有超人的乐感。他谋财害命,杀了两个陌生人,肢解了受害者的尸体。那个吹长笛的女生,看上去很娴静吧?她放火烧了邻村半个村的房屋,只因为有人偷了她的小羊。嗐,她当场烧死了八个无辜者……”
现在,听众聚精会神了,想知道管教先生说出这些秘密的目的。他点点头,很大方地说:“犯罪的时候这些人都不到年龄,都是所谓少年儿童。而我们的使命是确保他们在未来某时刻服完刑期无害地回归社会,也就是回到你们身边去,在你们毫不知觉的情况下成为你们的邻居、同事甚至朋友。”
任小春看见一位女士突然捂住了嘴,她的动作非常美,就像一只站在枝梢的白鹭悄然被子弹击中。任小春立刻想到了凉鞋包裹的裸足,是的,她就是那双美足的主人。
“请大家来少教所,是为完成我们为期三年坚持不懈的社会调查,也就是社会人士对这些人未来回归社会的看法。请大家在演奏结束后移步餐厅,我们边吃饭边填写一份问卷。”
乐队习以为常地等候着这位管教,他一走开,指挥便兴奋地一挥手,投入了新的演奏。这回是西洋乐曲,很多人不知道它是谁的作品。有个老先生看看大家,在演奏结束时说:“福雷的《悲歌》。”
觀众们渐渐忘记了心头不适,乐队那种不同凡响的激情像打在海岸上溅起飞沫的大浪弄湿了他们的心绪,他们不知不觉站在了乐队成员的立场,暗问如果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是否另有隐情不曾被公开。
那么,是否该让这些沾过血腥的家伙回归正常人群?你看,这些男生雄健有力富有才情,而女生尽管是在押犯,仍充满了青春的激情……
大家整队往餐厅去,任小春发现美足女士单独走在自己身边,她漂亮的坤包在她膝盖上方的低空晃荡,有把西班牙风味的黑纸扇快掉出来了。
他招呼了她一声,指指她的扇子。女士微笑着道谢,她大约有三十七岁年纪,比任小春年长些。
“如果是我,我觉得不能让那些杀人犯接近我们。”任小春微笑着对她说,“我不是天真的人。”
女士倏地转身过来,认真看任小春一眼,她的眼波妩媚:“对呀!你说出我心里话了。不但不能让他们回归正常社会,该让他们互相结婚,去边远没人烟的地方过活。”
他俩对视着笑起来,都说:“当然,这种话不能放台面上讲。”
徐芷夏就如此这般认识了任小春。
他和她交换名片,一开始啥事都没有,简直事后就互相遗忘了。
后来,大约半年后,任小春在某个冬日的昏沉下午喝了点洋酒,他沉入梦乡,梦里他看见一双秀美的裸足。
醒来,他翻阅积累的名片,找到了徐芷夏的手机号码。
徐芷夏一听到任小春的声音就在电话里准确报出了他的名字。这事实仿佛是她亲手擦着了火柴,点旺小春心里藏的香烟。
小春觉得不能随便,所以他选定了五星级酒店的意大利餐厅请她吃时间颇早的晚餐:下午五点见面。
那天下午稍早时间徐芷夏提前巡视了她管理的大型百货商厦,她在总经理办公室的镜子前重新化了淡妆,上了较重的口红,从柜里取出名牌包包,没吩咐司机备车,自己订了辆出租车,离开商厦往华亭宾馆来。
是一场愉快的社交,出于男女双方自愿,坦诚相见,宛如老友相逢,没生意场的套路,也没明显的对男女之事的欲念。
他俩有彼此近似的分寸感。
小春很切近也很富余地观看了徐芷夏的外貌风度,他感到自己达到了三十八度五。徐芷夏不但窈窕秀丽,而且成熟得体。可惜,她不早不迟婉转透露女儿的小学成绩不理想,小女孩的爸爸挺着急。
小春明白了面临的难题:假使徐芷夏满意自己的婚姻,是不会到这里私会他的。然而她并无风骚举止和暗示,表明她也没多大动力想改变。
该不该踏进这条水流不透明的河呢?暗流和明流交错,很难保证涉足者的安全。
那顿晚餐上他和她又谈起了少教所的乐队。啊,徐芷夏感叹,多么激昂难驯的一伙男女啊,在他们心里,没普通人欣然接受的游戏规则,他们满腔野火一点就着!
是啊,小春呼应她,真正的生活处在我们和他们之间,理想的人类,既不像我们俯首帖耳循规蹈矩,也不无视禁区。
到底是比小春年长些的大姐,俊美的徐芷夏自有主见,她伸出纤长美观的手,轻轻握住了小春蜷缩着犹豫的手……
另一个春末的傍晚。破天荒,人事部总监、精明而讲效率的露西冯打电话给任小春,问他可不可以一起喝杯咖啡,有点重要事谈,但不属于公事。
他们就一起坐高速电梯扶摇直上,到公司所在摩天大楼顶楼的咖啡店喝一杯。
俯瞰眼前的一片市中心,地块是城市历史上的寸金洋场静安寺路,前英租界华彩片区。如今这区房价飞天,比云彩下的鸽群飞得更高。
露西一定要请请小春。露西说前次家里动迁的麻烦事真心感谢你帮忙,若不是你带上记者混进那个听证会,我家老人们早被房产商联合区里的人糊弄了!我记你的情呢,小春兄。你这人靠得牢。
小春谦逊几句,也蛮得意。他以为露西就为这事请他喝个咖啡,便放宽了心。小春其实想早点下班的,他想回单身居住的公寓打理打理,把房间修饰得洋气些,次日他同徐芷夏约好,他请半天年假,在公寓等她。
露西像会读心,喝着咖啡笑道:“公司里这些金牌王老五,小春兄你数第一。在老阿姐面前你不要装,我不信你这人不花心的。一定偷偷在皮!”
小春被她说中心事,有点阵脚乱。他琢磨这是啥情况,人事部总监当面说这种话,难道漏了风声?
露西看小春表情,她是专业马泊六,早瞧出些端倪。她也不点破,笑:“知道我为啥急着找你?”
啊,真急着找我?小春更吃不透露西了。凡亏心的,难免是尴尬人。
他白痴一样问:“哦,你急着找我?”
露西想这也够了火候,反正今日里算把欠这家伙的人情还掉一大半。
她就叹气:“唉,当了这么久人事总监,其实我也该关心关心你们一线精英的婚姻大事。今日我介绍一门好亲事给你如何,将来你会不会记我露西的好?”
啥?小春觉得滑稽:这外企的人事部总监,高大上的职业人士,竟主动当起媒婆?滑稽之外还挺新鲜呢。
因为好笑,他竟忘了应答。
露西仔细瞧瞧捧着咖啡杯发呆的小春,像又明白了些。
“小春,不是天大的好事,我是不揽的。不仅因为你帮过我,而且你也是老板眼里的红人。对吧?”她把话说周到,“所以你先要相信,我是一片好心。”
任小春激灵了一下,抖擞道:“这个自然,露西,我还疑心你么,真是的。我其实是没想到你会说这个。”
露西开始变幻表情,这会儿,她看看四周,远近并无旁人。她拉直自己裙摆,坐正了,脸上恢复平日的冷傲,又成了一个疑似更年期综合征患者。
“小春,我是职业经理人,哪有空给人当媒婆。今天特殊,对你小春刮目相看,恭喜恭喜,是总裁托我找你提亲!”
总裁?
总裁高高在上,眼里哪有小春这号小人物。他天天满世界飞,要提什么亲?
小春悚然。总裁其人,才艺高超而令名不彰,他老人家葫芦里埋下啥药?
露西多會察言观色,她看准了小春的犹疑。露西有点信心了:“小春,我也吃惊呢。当然,这事目前差不多就他知你知我知,没可行性的话,我们满可以把今天的记忆擦掉,让话题消失。”
小春想露西这是暗示什么,不会涉及生意场上机密吧,太奇怪了。
露西不耐烦,伸手推小春一把:“喂,醒醒,你听好了,是老齐他自己想招你做女婿!”
小春差点没从椅子上跳起来,他忙不迭把咖啡杯搁回桌面,惊讶地瞪露西:“喂,开啥玩笑?你是……今天又不是愚人节!”
不过,露西的表情让小春沉静下来:今天不是愚人节,总裁老齐的女儿出了什么事?想得出来的,他难道要拿我任小春当傻瓜!
小春这下子就想多了:是不是自己善于帮公司解决麻烦,老齐这家伙,女儿有麻烦,也想祸害我任小春了?
露西看他神色多幻惊疑不宁,想及时把控住局面:“据我所知吧,老齐同这事也没直接联系,他怕是顺水推舟。你自己知道得最清楚,人家闺女是老实人,她为啥跟她爸坚持要跟你呢,难道你不晓得人家心意?”
小春耸肩摊手,一脸苦相:“露西,你别冤枉我!我哪里认识老齐的闺女呀?我配嗎,我又没和公司上层搞社交。”
露西刹那间就恍悟了,她哈哈大笑: “你当然认识老齐的闺女,不过,她大概瞒了你,没告诉你她爸是谁。”露西说完,忍不住又笑起来。
任何事,尤其人事,有对比肯定比没对比好。对比了容易做选择,归根结底,人需要拥有选择权,才迎合人类的第二盲肠:自尊心。
不管怎么讲,现在任小春在某方面有了个岔路口,他可以选择。
然而,大老板的女儿为啥要伪装成公司的前台小姐?这是个令人不解的谜。没想到爱丽丝齐竟是金枝玉叶,怪不得她素常有种冷冷的、对世界不在乎的做派。
任小春想到爱丽丝齐,觉得难为情。他本没这种感觉,得知爱丽丝对他有这么强烈的好感,他不自在了。那么,能用“好感”这两个字么?
爱丽丝是个身材不高、表情不多而面相清丽的姑娘,大概不会超过二十二岁,成天坐在离电梯口不远的公司前台接待来客,替公司所有员工转电话、接外卖、处理邮件,还常为人事部门跑腿。她干活挺认真,一板一眼。对了,确实有一种难以解释的居高临下的腔调,本以为是女性的矜持,现在知道更是千金小姐的习性。
为什么她会看中我?任小春在这问号前汗得很。
可能是自己不经意间随口表达了对她的高看?
任小春下班不早,他离开公司往往天色暗沉。作为一个自由人,他的目的地是任意选择的餐厅和酒家,总一个人吃晚饭,尽兴满足口腹之欲。那种时刻看见爱丽丝这妙龄女郎孤单单坐落冷清前台不回家,他免不得要同她聊几句暖,主要为提醒她赶紧回家:姑娘,你的生活可以美好得多,何必在此虚耗?
那种时刻他就对公司体制充满负评,他势利地认定爱丽丝做得这么晚不回家是为表现自己。凡前台小姐么,往往都这样,她们希望老板看见她们的格外付出,在合适时候动恻隐之心,把她们转往业务部门去当个小助理。如此这般,她们的职业道路就开始了。
过去几十年的经济成长期里很多前台小姐觅得了正果,尽管要文凭没文凭,转到业务岗后,赚了本和她们无缘的大钱。想必爱丽丝也是个苦挨着的小冒险家。
“回家啦,爱丽丝!”他常真情实感地对孤单无依的前台小姐呼吁,“妈妈做的菜快端上桌啦!”
爱丽丝总感激地一笑,从白天僵硬的职业化气氛里跳脱出来:“您真逗!这是又要去哪里腐败呀?”
小春也是很容易腐败的人,和所有人一样的。但每当他听见爱丽丝这问话,常能警醒自己:吃了饭赶紧回家,有很多书还没读,腐败的夜生活没意义。
爱丽丝不晓得自己曾如此有益地帮助过小春。
另外,小春的秘书珊蒂同爱丽丝要好得很,珊蒂肯定不晓得爱丽丝是谁的女儿,否则以她八卦起来的烈度,早跟小春吹风了。
珊蒂同爱丽丝是天生互相喜欢,就是那种听见对方声音必啼鸣应和的鸟类式恋恋。珊蒂是自由主义者而小春是自由主义者的同情人,他从不约束自己秘书的嘴巴。珊蒂一定在爱丽丝面前说了小春无数轶事。
还能有什么呢?小春想着爱丽丝,尴尬中不由得也对她产生出一丝回馈式好感:不谈她自我掩藏的身份,她毕竟是大家公认的小美女。通常大家如此表达对她的肯定:爱丽丝呀,当个前台小姐浪费啦!
小春在情商方面一贯同比他年长的女人更投合。
不用瞒了,徐芷夏一直同他幽会,不过要受种种限制,并不容易。然而,他和她在一起的每分每秒都情投意合,令他分泌一种佳美已被错失的悲伤。小春想过,若芷夏克服女儿方面的困难得以离婚,他定会允诺她稳定的合法关系。
那天露西和小春走出咖啡馆,一个工作日就要结束,露西说:“小春,其实不用提醒你,不过,我有点不放心。不是不放心你,是不放心老齐。你相信我,这事除了我们,没旁人知道。尽管如此,假设你不愿意或另有原因,要记得给足所有人面子,绝对不可以粗糙。”
小春忙不迭地点头:“你放心。人家看得起我,我怎可以粗鲁?”
露西挥手:“我祝你好事成真,到时候别忘记我该得十八只蹄髈。”
小春看这简直是前所未有的棘手事,但温情还是有,就像一首歌《万水千山总是情》。记住要始终奏响温情的曲调。
他回办公室去取包,进办公区时不由得偷偷朝前台看一眼:爱丽丝像一尊漂亮的玩偶端坐那里,公事公办地朝他点点头,毫无热情。出门他鼓起勇气,对爱丽丝说再见,爱丽丝回一声拜拜,摆摆手,始终看手机。
小春简直怀疑露西搞错了。有可能公司里有谁与自己重名?
晚饭是一天中他最感自由的时间,他可以随意决定吃什么喝什么,以及想什么。他打的去古色古香的梅龙镇,坐在大红宫灯下。
南京路上下班的车流堵塞了交通,但他全不受时空制约,可纵横回想在这条路边度过的童年,也可猜想南京路上那么多欧美人从世界哪些角落来。纯胡思乱想。
他点了宫保鸡丁、酱鸭、荠菜炒冬笋和罗宋汤,又要了壶加姜丝温过的黄酒。
他想三十多年前自己出生在城市这片区。今日高耸入云的最贵写字楼地基上当年是一家获金奖的生煎馒头店;作为小学生的自己,常游荡在糖果点心店和书店之间;那小小的西康公园是孩童们撒欢之地,他在那儿堆过雪人,也掘过蝉洞……
有个高挑的女郎缓缓从古式屏风边站起,笑吟吟朝他走来:“请问先生,您是不是任小春?”
任小春名字起得好,他的小春季节到了。
她竟是小学同班同学、早已出国的胡芸。
胡芸一笑倾城,说小春你一进门我就认出了你。你还是小时候那气派么!
小春随胡芸走去她那一桌,向她父母问安。胡芸姆妈笑说:“就是小春么,我记得的!你考上大学还到我家来看过芸芸。”
一句话让小春心里藏着的几枚旧叶返绿,他想起了当年的自己,当年的心。
所有初心又是如何像所有春叶,经历酷暑寒秋,死得安安静静。
胡芸坐在梅龙镇大厅里就是梅龙镇之夜的昙花。她以妇人模样重现小春眼中,小春却仍看见当日小天鹅般的少女。
“你怎样,在童话世界生活得好吗?”小春打趣说。
“童话结束了,”胡芸大方微笑,“我上周办完离婚手续,飞回来看爸爸妈妈,准备在上海住一阵子。”
“哦。”小春说不出轻浮的客套话,也不晓得该表示慰问还是该言出谨慎。
“你看我们当父母的可怜伐?”胡芸姆妈又插嘴,“只有这种机会,独养女儿才回来陪陪我们。”
小春笑笑:“您好好享受这福气。难得。”
胡芸银铃般欢畅地笑:“看,小春就晓得这是我们的福分。小春最聪明。小春,你知道我家在哪里,一定要来看我!”
小春躺在深夜里,小春的房间是长方形的,面积不小。因为单身,他没买大床,房里只有一张相当于两张行军床相拼的床,而且除了床和一张床头柜,房里没别的家具。
小春躺在深夜里,他欣赏着自己睡房独特的风景,那是一棵硕大的香樟树的投影。
那棵树长在房子外面,对马路的路灯恰将树冠投影到小春睡房的地板上墙上。当他搬来时,那还是棵三米多高的小树,如今却庞大得树影占满小春的夜。
是的,徐芷夏以及芷夏之前偶尔也有女士进过这房间,但没一个女人见识过小春房间的夜景,没任何女子知道他夜的伴侣是一棵树的投影。
这投影在风中婆娑,在雨中淋漓,或在雪夜里变丰厚。小春的夜并不寂寞,是无声的,他和树影无法交谈。
但他终于也在夜里说话了。
他看着树的影子,看胡芸赤裸着丰满白皙的身子在树影里走动。
他和她交谈,不停地交谈,话题在时间的长河里摆动、游泳并飞跃。她说:“我很难想象你没婚姻。好比人家已开始第二次人生,你连第一次的历练还没开始。”
小春没领会胡芸的批判,他和胡芸仿佛互换了性别,胡芸在发表思考,而他却沉浸在直觉里。
小春猜测幸福有两种,一种和时间无关,一种则由时间衬托出来。
他和胡芸的云雨全在时间的幕上布洒,若无时间赋予意义,就只是生物性的动作,而时间却将每个瞬间镶上古旧花饰,让每个新鲜的瞬间有了被保留和怀念的价值。他愿意沉浸在这种难言的愁绪般的甜蜜里,既不去想其他事,也不去顾念其他人。
“你还会嫁人吗?”他抚摩着胡芸的大波浪长发,在她细巧的嘴角吻了一吻。
“我不晓得。”胡芸答他,“小春,婚姻不是你想象的,你只有经历过,才有资格做判断。”
小春和胡芸轻松愉快地躺在床上看树影舞蹈,看影子在晨曦中淡去。她无拘无束,他形单影只,即便全世界的眼睛注视他们,也只能给予良好的祝福。
胡芸晓得,姆妈和阿爸对她讲小春蛮好,小春是理想的。姆妈阿爸认为她必须再次起航。
小春并没把爱丽丝挡在远天远地,他只是暂时无暇顾及,而且,既然爱丽丝保持着冷漠客气的姿态,他亦完全无从着手同她谈及任何私人事宜。
老齐从苏黎世回来召开公司管理层会议,他衣冠楚楚,头发由发型师打理,就是《华尔街》电影里大亨们的发式。
老齐说:“我们连续三年实现了30%以上的增长,现在,我要求同样的新三年。”
老齐的脚步声从电梯出来,走到前台停下。接着他脚步声再次响起,如雄狮踏在非洲干旱开裂的红土上。他走访每个部门,向部门总监们询问业务。他掏出西服口袋里镀金的计算器,手指在小小键盘上拂动,得出一连串分析数据,赞扬或教训属下。老齐的脚步声停在小春办公室门口。小春秘书珊蒂示警般叫一声:“大老板来啦!”
小春恭恭敬敬从座位上站起来,有点佝偻,为的是迁就身材不高的老齐。老齐敏锐地看小春一眼,问了问他业务的难点,小春对答如流。老齐点点头,放低声音:“小春,我想露西已经找过你。”
在小春的局促中,老齐宽仁地摆摆手,柔和而缓慢地说:“请考虑一下。”
他没再说什么,他在那里停留了微妙的十秒,转身走出了小春的办公室。
小春聆听他的脚步声:狮子的脚步放轻了,像踩在有刺的草甸上。
小春吩咐珊蒂邀请爱丽丝一起到楼下万壶春工作午餐。
在午餐时间前,小春还有思考的机会。他打开电脑,找到自己的模板,那种对比机会分析优劣的模板。可以把ABC放一起掂量,让坐标浮现现实。
不过,对于未来,这种对比其实没多大意义。从长线角度看,小春也明白,任何选择都会显露其赌博的本质。
他在电脑模板里浮沉了好一会儿,终于拿起电话打给徐芷夏。她是唯一能倾心一谈的对象,她成熟而又睿智。
差不多动身下楼前十分钟,小春吩咐珊蒂把午餐改到楼顶的国色,还要订看得见外滩远景的包房。珊蒂困惑得脱口而出:“有冇搞错,老板?和前台爱丽丝工作午餐,国色那么高的档次,我怎么报销得了?”
小春笑笑:“谁让你报销呢?这次我自己请请爱丽丝和你,就得高档!”
这下珊蒂显素质了,咬住嘴唇没问为啥。她冲到座位上打電话订座,还好,贵得要命的餐厅么,中午包房总有空。
小春还在苦苦思考,他很难相信这仅是糊涂的爱丽丝乱点鸳鸯谱,他背心发凉,怕这种事里头还有他猜不到的考量。
他请珊蒂和爱丽丝自去餐厅,他后来。
到咖啡机上打了一杯纯黑,热腾腾喝下半杯,小春坐回已熄灯的办公室,抬头凝视天花板。
假使真娶了总裁的女儿,今后的场面就不同了。
也许也有机会常飞苏黎世飞香港,出没老齐给女婿安排的交际圈,见识很多很多所谓内幕,变狡黠,变精怪,变得有眼光,然后有钱有机会。
再说爱丽丝是个小美女,即便没爱情(过了年纪其实不容易再发生),大概总不见得会互相嫌弃。
这件事,照手里的明牌看,至少不是坏事,还能再看看。今天中午就是第一次看牌,先看清爱丽丝这小丫头到底怎么回事。
他想想胡芸,平时想不到她的不合适处(仿佛处处合适,仍是少年梦里人),现在很清楚,她若不合适,是不合适在她留给他的阴影部分。那些她将他排除在外的年月里,先后发生过什么呢?
至于芷夏,从约定俗成的角度看,仿佛她也认同与他之间是一场优雅带美感的偷情。她有孩子,还有需要好名声支撑的职业地位,她从未试图同他谈现实安排。
小春从办公室走出来时自觉明智,这种明智让厚嘴唇的人显得嘴唇薄,让塌鼻子的人表现得鼻梁挺拔,还能让一脑袋糨糊的人显出胜券在握。
他踱进国色饭店的牡丹包间,两个年轻女郎正嘁嘁喳喳谈得高兴,见他来,一下子收声,珊蒂站起来喊声“老板”。
小春摆摆手,笑容可掬:“我哪里是啥老板,我顶多是个工头。你们继续聊天,不过请爱丽丝先帮忙把菜点上。你俩爱吃啥吃啥,要么我不请客,请客就该让你们过瘾。”
“好啊,您真好!”爱丽丝笑着鼓掌,脸上显出调皮的愉悦,她看着还真是个没长大的女孩。
“这儿的菜可贵了。”珊蒂对爱丽丝强调,简直像提醒她住手。
爱丽丝却稳稳当当回答这位办公室里的“闺蜜”:“别丢小春老板的脸好不好?难道他请客,安排你女秘書劝阻客人?”她说着瞥小春一眼,并没露笑,眼神也不像公司里那些老到的女经理,既不飞眼也没显嘲讽。她仿佛和小春挺熟似的,让人觉得她在维护他。
是的,爱丽丝这么一说叫人吃不透。这样她倒具备了某种奇特魅力,令小春推理揣摩。
小春说:“我们考考爱丽丝吧,请你把我和珊蒂的午饭也一起点了,你该晓得我们爱吃啥,平时我们通过你订盒饭呐。”
爱丽丝冷冷俯首,看中法英三种语言并列的菜单,没吭声。
“你别为难爱丽丝嘛,”珊蒂抱不平,“人家点贵了、点偏了或点错了,都不好。还是你替大家点嘛,你请客。”
“我点。”爱丽丝言简意赅,不把珊蒂的好意当回事,“先得让珊蒂吃好。”
小春有点像长辈那样看着爱丽丝,看出她今天有所不同,她把一份餐单翻前翻后,像在快速权衡。他蛮喜欢她这样子。
珊蒂左看小春右看爱丽丝,她已经开始怀疑,只是还说不出口。
爱丽丝对进门来的侍者打个乏力的响指,指指小春:“这位先生么,他要芝麻菜色拉当前道,然后直接上战斧牛排吧,甜品是焦糖布丁。这位小姐呢,请给她俄罗斯鱼子酱、烤三文鱼和法国花色奶酪。我么,我平时可不吃午饭的,今天破例,给我一份意大利蔬菜汤和田园色拉。”
“怎么?我和珊蒂大鱼大肉,你只吃草?”小春笑,“来份鱼并不影响身材。”
爱丽丝咬着下嘴唇,转动眼珠,脸上肤色显得很白净。珊蒂说:“我看见菜单上有刺身的,就是太……”
她一个“贵”字没吐出口,爱丽丝喊道:“好,来一份顶级日本刺身。”
“你疯了?”珊蒂实在受不了了,“你把我老板吃穷,他回去要后悔。”
小春忍不住笑出了声,他觉得珊蒂很正常,珊蒂是个很好的秘书。
小春拍拍珊蒂手臂:“算了,跟你说实话吧,省得你不安。是这样,爱丽丝帮忙,替我办了件很难的事,今天我谢她呢。你也别客气,甜品来双份吧!”
“哦,是这样!”珊蒂终于平安了,她扑哧笑了,焦虑尽去。
爱丽丝凝视小春,小春看她一看,心里一动,这是她第一回凝视他,像要看穿他心。
“我说爱丽丝,你当前台可有点降尊纡贵。”小春字斟句酌,“我不理解你为啥当前台,你是怎么想的?”
“我早就问过她这问题。”珊蒂傻笑。
前道送上来了,爱丽丝暂时不必回答这么宏大的问题。
大家各自品尝菜肴,眺望晴天里大城的东线,隐约能看见那些轮廓泛滥于明信片上的建筑物。
爱丽丝无声无息地用小勺喝汤,她看看珊蒂,看珊蒂如何品尝暗红色的鱼子酱,她又看一眼小春,再看一眼。脸上有紧张情绪。
小春耐心地把送来的主菜战斧牛排割成大中小三份,跟服务生要了碟,分给珊蒂和爱丽丝。
“斯坦利,我想问你,”爱丽丝忽然咬着叉子歪过头叫声小春的洋名,“你对珊蒂很宽,对公司里不起眼的那些人也和和气气,你为什么没其他老板们的威风?”
“啊?”小春猝不及防,爱丽丝在琢磨什么呢,“这个我自己也没注意到么。珊蒂,我对你很好,这个没错吧?”
珊蒂点点头:“合作愉快!”
大家都笑起来,珊蒂挺逗的。
“不过,”珊蒂补充说,“要是斯坦利能做得不让旁人看出来,我就更有福了。”
“你们这些人,都太办公室政治啦!”小春笑着摇摇头,接过服务生递来的布丁,“我没想那么多。”
“我猜你就是。”爱丽丝点点头,叉子扒拉自己的色拉。
“你今天有点怪。”珊蒂看着她,拖腔带调地说。
最后大家都要了咖啡,女生要的是卡布奇诺。珊蒂好像又不安起来,喝咖啡喝得烦恼。她站起来拿自己手袋,匆匆忙忙说:“老板,你和爱丽丝不着急,我去埋单,先回办公室。”
小春说由他埋单,和爱丽丝再聊一会儿,让珊蒂回了办公室,先把下午公司Monthly Review要的PPT下到U盘。
珊蒂走了,小春等服务生把盘撤掉,放上鲜花。他看看爱丽丝,爱丽丝绷着一张瓜子脸,像跟谁在较劲。
“爱丽丝,”小春有点困难地咽了一下,耳膜鼓一鼓,“你晓得我为什么请你吃午饭。我不是很明白哎,是的,也许你愿意跟我聊聊?”
爱丽丝直愣愣看小春,小春和她眼神接了接,心里倒担忧起来。
“这里就我俩,”他说,“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忙,你晓得我一贯……”
他话没说完就被爱丽丝打断了,爱丽丝喀嚓一声把手里叉子扔到咖啡杯里:“我先告诉你我为啥当前台。有人曾告诉我,在跨国公司干两个位子可以看懂所有人,一是IT经理,二是前台小姐。IT经理是偷看,必须侵入人家邮箱;我当前台,那可是正大光明。”
“那你为啥想看懂所有人呢?”小春觉得这多少有些好笑。
爱丽丝可不觉得有啥好笑,爱丽丝冷冷问:“你觉得作为我父亲的女儿,如果不能看懂人,日子能过下去吗?”
懂了,这下子谈话上了正轨。小春倒还没把爱丽丝当总裁千金看,他说他好奇,前台小姐能看穿什么。
“看穿?不需要那么大的功力。没人提防前台小姐,他们那些破事早晚会到前台来亮相的,我都没法给你举例。其实每天都有奇奇怪怪的女人和男人打电话到前台来,找公司的某某和某某,你来听听内容和口气,嗬,斯坦利,怎么没那样的电话找你?”
小春觉得尴尬,他不想背后谈论同僚,但爱丽丝挺难对付,小春只好耍赖:“我把事情都摆平了,不需要电话追我到公司。”
爱丽丝笑笑,她的笑在小春眼里是一种表彰。小春想,还好自己检点,没叫小女孩子逮住什么把柄。他点头说:“不过,爱丽丝你幼稚了,怎么好从这种奇怪的角度评价人呢?人无完人……”
他还是没说完就叫爱丽丝打断了,爱丽丝现在不装了,有了点大小姐的面目。她睨着小春:“我不需要评价人,我是想看看,看明白,看清楚。”
“暫时还只到表面和局部,需要继续想办法看见全局。”小春忍不住又有了长辈的谆谆欲,他觉得爱丽丝是好看的,但她那好看很单调,“提醒你,你没看见我不堪入目的方面。”
爱丽丝凝视小春,小春有点慌,背上发烫。他笑说:“如果你愿意,随时我俩可以喝咖啡,或者我请你吃饭。下午公司有会,我们得回去了。”
爱丽丝顺从地站起来,她从自己背包里掏出一个小礼盒:“斯坦利,一个小礼物。”
小春谢了,把礼物小心捧在手里,他觉得或许这是最后一次和这小姑娘单独相处,心里多少有些五味杂陈,他想还是抓住机会表达自己的感谢为好。
于是小春诚心说:“谢谢爱丽丝你看得起我,任何事需要我,你吩咐一声。”
爱丽丝奇怪地看看他,什么也没说,脸上起了一朵红晕,摆手道:“你回办公室你先走吧,我还要去邮局。”
一起出了餐厅,小春走了好长一段,还忍不住回过身,朝着爱丽丝的方向眺望。果真,他看到了她远远的窈窕背影。小春叹气,承认自己其实已过了见一个爱一个的年龄。
既然身在瑞士的集团副总裁戴森又想来巡视中国及东南亚市场,任小春开完会,离下班还有段时间,就想不如抓紧把本年度工作总结先做个up to date的版本。
如今他已学乖,晓得高高在上的人并非个个求贤若渴。他们比较相信你已做到的而不是听取下属的宏论:下属的宏论若成立,岂不是衬出他无能?
上一回戴森来本城,小春正巧给公司管理层写了个工作建议,指出自己接手的这一摊牵涉大量非商界关系,例如牵涉政府事务和媒体舆论,而欧洲方面对此概无了解,中间有理解的断层,需深入探讨。
戴森当时召集中国区核心管理层开了两天会,各品牌的总经理和总部支持部门的副总裁都在那里摆弄他们的PPT,试图让戴森相信他们个个善玩顶级游戏,支撑住中国市场四十五度向上的业务增长,不过戴森不以为然。
戴森问:“如果政府禁令涉及本公司产品,你们会不会都死翘翘?”
大老板这样问,连总管中国及东南亚市场的老齐都哑然。
戴森说:“你们一个个聪明绝顶,碰见这情况就放弃业务了?”有人灵机一动,说新聘的总监斯坦利有真知灼见。
小春被临时叫到戴森面前,他倒不怯阵,手头也有相关PPT,拿出来就跟大老板开讲。戴森将信将疑地听了,一句评论也没有。
老齐说了句客套话,便打发小春出了会议室。小春表面宠辱不惊,回办公室却暗暗上网查戴森的学历:哼哼,有啥了不起?小春法国母校的国际排名比戴森的母校靠前,还比戴森的母校更具历史荣耀。
后来,小春有时回忆那次给戴森讲PPT,觉得戴森听得还是蛮细心,一直用手指抡着派克笔打圈,眼睛一眨一眨。是的,戴森只不晓得该不该相信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新中层而已。对小春擅长的专业,戴森肯定是门外汉;对中国,他也不懂。
如果这次戴森来,再传他去讲PPT,小春想就给他随便讲讲已做过的项目,既安全又大方,也不至于拿自己的部门冒险。
要知道大老板们全是刚愎自用之人,有时特别鲁莽粗糙,喜欢随意拿人祭旗。小春在这儿,又不是要一刀一枪博出身,别犯傻。
珊蒂下楼去,替他到连锁咖啡店买中焙豆手冲咖啡。她送咖啡进来,忍不住又多嘴:“老板,是要把爱丽丝转咱们部门来吗?”
比平时早半小时离开公司,任小春急急忙忙转地铁去徐芷夏当总经理的大型商厦,今天只是谈谈事,芷夏就约他在自己工作商厦的咖啡厅。最近因为胡芸,小春已有一段长度微妙的日子没和芷夏见面,电话约见时,他似乎听出她的犹疑。
回想和芷夏之间,小春想既然双方纯然跟着感觉走,心里还是轻松愉悦的,没任何值得一提的龃龉。芷夏听小春提起有点心事,就让他随时过去找她,这方面她还有替人当大姐的惯性。
高档商场如今给人一种萧条感,美轮美奂的商铺各敞其门,女营业员们走来走去,顾客却寥寥无几。小春先呆立大堂倾听背景音乐,似曾相识的古典钢琴曲,不俗,记不起谁的作品。他听了超长时间,恍然这是《哥德堡变奏曲》。
芷夏约他到三楼咖啡厅,她可真会挑地方。淡绿色维多利亚旧风格装潢,昂贵的价格,几乎没客人,很适合她在自己工作场所范围内与人幽会。
她还没到,小春忽想,芷夏不会只同他一人幽会过吧?当然不会。她肯定富有经验,但她始终给人温暖且自持的印象。
女总经理带着甩不开的管理者腔调出现了,她穿着商场专有的西式套装,一看就是城中心商业区那种干练的职业女性。芷夏不像通常私会他时那般表情亲昵,她热情但矜持,装作来见一个不那么熟悉的客户。
他们坐到不招惹旁人视线的角落,透过假花的枝叶能看见宽阔的走廊和电动扶梯。小春夸赞芷夏把商场管理得井井有条,芷夏自得地说:“是吗?我就是照着自己心性,让一是一、二是二而已。”
喝着咖啡,芷夏问他出了什么事,心里有事不要同不相干的人去说,要藏得住。
小春微笑:“你要笑话我了。我们中国区的大老板想把女儿介绍给我,我没想到有这种怪事,心里不大安定。”
芷夏明显愣了一小会儿,她笑得明朗:“有乘龙快婿之运?你们跨国公司可不是一般体量,中国区的大老板相当于我们几十个大商厦的总老板吧?你心里不安生就对了,谁能安生呢?告诉我,你怎么搭上那个千金的?”
小春说你还不够了解我,我根本不晓得有这么个人呢!
他把前台爱丽丝的故事说了,说得芷夏不停地一愣一愣。
“明白了吧?我并不是在心花怒放。我是森林一只猴子,不晓得老虎为啥放风找我作婿。”小春摇摇头,“不过,又像真是那女孩子的主意,她爸只是惯着她。她应该是没见过世面才看中我。”
“你可别贬低自己,难道我也没见过世面?”芷夏一句话出口,说得小春心里又熨帖又感动,像眼前这位才是知心人。胡芸不是,胡芸是拾起的旧梦。并且,他说到底还不晓得胡芸为何靠近自己:她对他过去没感觉,难道现在会有?小春并不糊涂。
“我只是不晓得如何是好。”小春对芷夏一吐为快,“你想,我又不能鲁莽,只能暧昧。”
“小姑娘长得怎么样,漂不漂亮?”芷夏一针见血地问。
“哦嗬。”小春有点伤自尊,看看,大众心理都觉得这种情形里男方低一等,“那是个冷冷的美人,模样就像,像芭比娃娃配上北京女孩心情不好时的表情。”
“你对北京女生也研究得这么透?”芷夏笑,“怪不得找不到合适的人当老婆。”
他和她就这样一来一去地对话,有点打情骂俏。是的,自从发生过肌肤之亲,小春就有了亲切感,想来芷夏也有这感觉。
他心里有种淡淡但紧密的哀伤,像透明塑料薄膜,覆盖他。
“我不会下那种棋的,”他对芷夏坦言,“无论如何我总是输家,我不是个生意人。”
芷夏摇摇头:“也未必这样去想才轻松。不对,凡事好好权衡。你就算用现在的心思权衡一件事,也得试用十年后,甚至二十年后的立场。”
她说完了,像被情势逼着说了不该说的话,就喝一大口咖啡,呛了起来。
小春看没人注意他俩,伸出手拍拍并抚摸芷夏的背,帮她止咳。芷夏握住了他手,两个人的手躲到桌面下,互相渴慕地体贴着彼此。
小春从没如此恋慕一个人的手掌。两人的手掌互相感受,像说话,于是他俩就此沉默了……
她送他出商厦,说:“不用想太多,就如权衡生活中一个机会那样好好思考,然后做决定。”
但她强调说:“你要待人好。要事后让人一辈子念你好,不要让人留伤疤。”
小春说:“好的,OK。”
小春问何时再见,芷夏回说自己最近太忙,还要去几个地方出差,等忙完了再约吧。
戴森飞来了上海,老齐发个邮件给小春,让他准备好出席迎接大老板的酒会。
任小春不是傻瓜,心里怦然一动。
跨国公司里那些没希望的家伙会被仔仔细细排除在大老板的视野之外。
只有得着机会让大老板看在眼里的下属,才有被提拔的可能性。
老齐破天荒越过一级直接给小春下发邀请,含意不言自明。小春啊小春,這不是一枝迷迭香,好歹这是枝橄榄枝!
小春自己也没想到会跑去前台。公司在老齐的管理下很注意开源节流,前台竟然就爱丽丝和另一个瑞贝卡轮换撑着,爱丽丝忙得成天手舞足蹈。
她看看趋近的小春,朝他挥挥手算打招呼,又低头拨弄要寄发的邮件。
“爱丽丝,给我三分钟,”小春气呼呼地说,“我可不可以同你谈几句?”
爱丽丝冷冷抬脸看小春,忽然笑笑,似乎是真笑,她松弛身体等待他。
“爱丽丝,你何必做这么个前台小姐?要不要我介绍你去别家公司做业务?你长大了,长大了,要离开大老鹰,自己飞自己的去。”小春很有感情地把话吐出,觉得自己眼前仍是那个孱弱的不肯下班以博人家好感的前台小女生。
爱丽丝说:“斯坦利,你发啥神经病,没看见我忙着吗?大老鹰安排任何事,小鸟能反对吗?你自作聪明了是吧,嫌翅膀硬了没人收拾你?”
小春呵呵傻笑,铩羽而归,本想去教训惹得他心思惶乱的小女生,没想到这小女生猛变一只尖喙小母鸡,啄得他像一条流浆的青虫。
回家找出了自己最得体的一套BOSS西服,就是商界宴会那种款式,平时不好穿出来,免人家琢磨,不过幸好事先备下了这么一套。
小春刮了胡子,到附近发廊理发,交代理发师自己要录影,请打起精神不要出错。
他胡乱吃点东西就打开电脑,反复琢磨自己的业务,改善那套PPT,也仔细回顾了上一回被戴森轻视的议题,以防大老板万一垂询。
他设想自己独自出现在酒会门口的模样,那样的话,简直太不得体了!你几乎得向其他人的眼睛解释出现在那里的合法性。
还好他记得露西欠自己情,他推开露西办公室门,告诉她老齐发来邮件,他说得吞吞吐吐。
露西笑了,朗声而笑:“你搭我的车吧,我带你进场,你毕竟第一次嘛。”
这感觉,小春觉得自己是明清老鸨养的“女儿”到了年纪,要硬着头皮见阔佬了。
好在没人为难小春,大家像心照不宣,对他既不冷淡也不十分友好,就像他已无数次参加过欢迎大老板的仪式似的。戴森同此间的管理层融洽得很,说有点法国腔的英语,逮住人开玩笑,也朝小春看看,并似乎微笑了一下。
从欢迎宴会回到家,小春这回毫无受伤感,似乎觉得往前走了一步:个人的一小步,旁观者眼里的一大步!
是的,这件事总透着叫一个男子汉羞怯的滋味,是不是老齐给整个管理层都吹了什么风呢?肯定的,否则那些平时厉害得了不得的家伙会对他如此平和?
这一池小春感受的春水,早被吹皱了!
第二天召开大老板review公司业绩的大会,议程上有一项不起眼的安排:前一回小春对戴森做过的、未被正视的专题报告需再次进行。
这怎么可能?简直像青天白日某块化石里的三叶虫起死回生,像琥珀里蜘蛛爬出来重新张网捕猎,小春叹为观止。
他倒还做得像个男人,他觉得自己肯定要辜负老齐那只小巧金贵的计算器的,到时候捧着硬纸箱走出写字楼的是自己。何必此刻多拍马屁?
他带着已然受伤的自尊,模样儿宠辱不惊地给不懂此间国情的戴森上了预备充分的一课。他援引的案例实在经典且实在足量,不由得人不折服。
戴森听完,大概回忆起上回的怠慢,以一种弥补的姿态赞扬了小春几句。
谁都看出小春走了狗屎运,不过,也许他们都还使劲在猜隐情。老齐和露西惯于深藏不露,爱丽丝更将身份保密得极好,小春暂时不用局促。
胡芸和小春在一起看起来蛮开心的。
一个这年纪的女人离了婚,或许能像度假一样松快一阵子。何况她和小春是发小,拥有共同的童年记忆,并且回顾中没任何共担的痛楚或心病。
不过,小春从一开始就琢磨:所有女人都像广玉兰树的树叶,绿色的光面翻过来,一定有褐色的毛面。胡芸会不会要对自己翻开她的叶背呢,何时?
小春能为她做的不多,也许主要靠出手大方,本来,为胡芸这样的美女花钱是种求之不得的快乐,何况,胡芸没在戏弄他。她在这方面毫无算计,从没暗示任何交换条件,无论精神的还是物质的,从来没有。
除了去大街小巷追寻旧记忆的踪迹,高高兴兴跑进并不高档的点心铺和小饭店尝尝她思念的本地食物,胡芸像没有更奢侈的计划。小春感觉她松弛在思乡的、低欲求的、简单产生快乐的、具高度安全感的日常里。小春想象不了那么多年她在国外的遭际,但小春判断她眼下的状态是暂时性的。
“小春,谢谢侬哦,每天都是侬请客我。”胡芸有时会突然致谢小春,让小春尴尬。
小春试探她心意:“老在市里转来转去,有点无聊了吧?我请个年假,我们一起去旅游如何?”
胡芸雀跃,但她说她暂不能离开上海,她在等一个不确定的安排:可能她将获得一个出任代理人的机会,代理某国某公司在上海的业务。
“小春,我想在上海安顿下来。我必须有自己能做的事。”
當然,理所当然。小春说但愿这事很快成就,你进一步回到我们中间。
胡芸很满意小春的表态,她优雅地端着茶杯,像朵茉莉般洁白:“小春,你这人好就好在心里煞清,你晓得我还没彻底回到你们中间,我阿爸姆妈就比你呆些。哎呀,我怎么一下子回得来呢?”
“是啊,如果我是你,我会更像一棵树,更难迁移。”小春并不善于附和别人,但小春发现自己在认真甚至绞尽脑汁地附和胡芸,说的是她喜欢听或不反感的话。
小春从小就喜欢胡芸的呀,这恐怕就是最好的解释。
当他第一回同胡芸共度良宵,心里惆怅极了。
青春期极度盼望但得不到的,于中年无意中实现了,可这到底还是不是原先渴念的?品尝下来,当然觉得不一样,可是,又有从前没能设想的甜头。
胡芸对小春撒娇:“喂,小阿哥,拉我一把,拉牢我,不要放我的鹞子(风筝)。让我回你们中间来!”
小春伸手握住胡芸纤长美观的手:“放心。我尽力。”
胡芸继续撒娇:“我对上海等于看不懂了哦,离开这么些年,靠小时候的记忆能做啥事情!小阿哥,你是我亲人,你要帮我的哦!”
小春有点怀疑胡芸亲近自己有求助的成分,不过,他立刻斥责自己苛责别人,都是公司的势利做派影响到自己!
小春就特别诚恳又去回答胡芸:“放心,无论如何,只要你需要,我一定尽力。”
胡芸便像高飘的云一下子变成低垂的高湿度雨云,有点笨拙、不妆饰自己,甚至露出了一丝急切,她投向小春怀里,无语地寻求他的亲热了。
她是个大美人,她如此投向任何一个正常男人,男人都要灵魂出窍,庆幸走桃花运了。
床上旖旎累了,他下床。躯体空虚的他终于明白过去同女人打交道一直受损于自己的顽固性愚蠢:若想得到女性的柔情,你必须学会一件简单的事并时刻奉行。这事不难,但要克制骄傲,愿意快活地去做。
这事就是邓丽君唱的:甜言蜜语在耳旁。
小春想,也就是胡芸能让自己醒悟。
并非走每条路都能到达同样的驿站。
跟胡芸不在一起,跟其他任何人也不在一起时,小春很愿意安静地想想自己的情况。
他在各种各样活着的体验里存在不安,存在一种来自活的对立面死的影射,像一道冷眼旁观的目光,像讥诮而不友好的笑纹,像乐观其不成的缄默,像慢慢要成气候的敌意,逗引起他的敏感。
小春有点心虚。
平时小春并无烟瘾,只是社交性地吸烟,但他特意走到商厦的烟草专卖柜台买了骆驼牌香烟和一只打火机。他走进离公司大楼很近的小公园,特意找个被茂密的连翘绿枝遮蔽的角落,坐到长凳上。他从包里取出遮阳帽,盖住自己额头,将自己和喧嚷的城市分开。他得想一想。
能不能别脚踩两三条船?他问自己。
小春依旧认为自己其实并不是“多多益善”的人,并没存心故意要同时维持徐芷夏和胡芸。小春相信自己还算是严肃认真的人,倾慕单一而明确的关系。
于是,一个令人遗憾的长期事实(或真理本身)又像刺扎了他的心:并不是他选择,而是别人选择,他只是顺从(顺水推舟,若出于贬义)。芷夏选择这段暧昧,胡芸制造这段浪漫,他都处于从属地位。
这并不奇怪,在这城市,在这长江入海口旧殖民城市的原住民文化里,当然是条件好的女人拥有选择权。
换言之,若芷夏或胡芸厌倦了与他的关系,只要示意一下,他除了尊重和顺从,并没有其他体面做法。
那么,如果她俩不厌倦呢?
小春有点愠怒了,他愠怒命运对自己的捉弄。
为啥在他纯情岁月里任何感情都没结果,只留给他伤害?
这和环境有关,和城市文化紧密相关,这个城市对纯情的年轻人本就不友好,各种各样的冷酷和势利被看成锤炼后生的必需,直到他们变“成熟”。等到同城市一样有灰黑的冷艳底色,他们才获得资格进入城市的舞会现场……
今天的小春不傻了,他明确地知道游戏的取胜之道。
拿爱丽丝这小美人制造的戏剧性事件来讲,设若他顺从老齐的牌局,和爱丽丝一起照老齐的布局安安稳稳走,他只会越来越具备男人的吸引力和能量。
胡芸也许会把她短暂的甜蜜期延续成长期关系,她有求于他而他想必在渐高的地位上更能帮到她;芷夏更不必说,她仿佛同小春有超乎利益考量的、更接近于友谊或彼此相悦的双边关系,她可能对爱丽丝抱持旁观的冷静态度。
设若自己出于道德洁癖或自尊心着手整顿这些关系呢?
小春立刻又感受一种熟悉的担忧:他已不止一次为信念(或称原则)而打碎了别人开设的“瓷器店”,自己最后弄得像头笨象,在瓷器店尊贵之物的残骸上甩长鼻子……
小春在小公园的角落里理清了思绪,他虽不安于目前的多边关系,但没法再做那种清理桌子的老傻事。
从前他傻事干太多,现在他已老大不小,不可以再求因空而净的轻松。
他走到了人生中途,他需要人生不空,有能让他心乱的摇枝动叶。他不是什么出家和尚,只是企业里一个庸常的经理人而已。
他只有走一步拿捏一步。拿捏是一切,是走钢丝终获成功的秘诀。
收起遮阳帽,小春打定了主意。
步行回到公司,他走到前台,爱丽丝没忙碌,正呆呆看她面前的日历。
小春很温煦地朝她微笑:“爱丽丝,如果你下了班有空,我同你一起去外滩喝杯鸡尾酒吧!”
爱丽丝愣了愣:“今天?”
“是的,如果你有事就改天。”
“我没事。”爱丽丝笑了,露出一丝陌生的有甜意的笑容,“几点?”
小春说:“随你方便。我们不从这里出发。如果你可以的话,我们各自去,在和平饭店大堂见面。”
他回到办公室,心情坦荡,而且,他想起自己过去同人家下象棋,一局局都没思路,有输有赢,忽一天他读通棋谱有了主意,便开始赢多输少,那一种豁朗。
走进和平飯店大堂,爱丽丝还没到,她也许先去什么地方做她的准备。小春没任何犹疑,他直接走到饭店的甜品店,买了装饰性很强的那种逗女生喜欢的蛋糕,打包在漂亮盒子里。提在手上。
饭店大堂显得历史悠久,犹是西式堂皇,直接提示人们很久之前这里曾是冒险家斗法的滩涂,这城市的本性奖励所有冒险计划和世俗的进取心。
他把累赘的提包留在了公司,他现在很轻盈,手里只有蛋糕,心里抹去了对自己的质疑。
爱丽丝来了,叫他大吃一惊。
她不晓得施展了什么招数,在逼仄的时间和空间里,她已换了一身衣服,化了新的淡妆,显得完全没公司气息,是个花枝招展追求享乐的女郎。
她一见他就朝他快步走来,抬头一笑,伸手挽了他手臂。这一切行云流水,她蔑视他的装腔作势。
“我们去哪里?”她问。
一场透明雨浇在任小春心上。他童年时有过对花伞的迷恋,他喜欢看各色各样的花伞在大雨中的街上起伏。那是一种动态的、有对抗有防御的、让人或干或湿的美。他看着伞的河流,心里总激动而沉醉。
爱丽丝一改公司前台小姐的刻板形象,立刻,花伞的美感在小春心里复苏。但花伞涉及众多,绝非爱丽丝一人撑开。小春觉得徐芷夏和胡芸都展开了各自美丽的专用伞,爱丽丝只不过方才从手袋里掏出她那把更金贵的,徐徐打开。
在外滩的璀璨夜色里,爱丽丝让小春明白了他的狗屎运从何而来。
爱丽丝从小受着老齐的圈养,她生母早就跟老齐分手,嫁到了加拿大,老齐独自抚养女儿。老齐在女人方面始终动荡不定,从没为爱丽丝找来后娘,所以他又当爹又当娘。
老齐只相信威严和超众的资源调度能力,他一方面在物质上给女儿无限的满足;另一方面限制她交友的自由,把女儿当了“金屋藏娇”的对象。
爱丽丝凝视小春说:“我明白对别人存在的大部分可能性,对我只是电视连续剧。我如果想离开爸爸,只能嫁给他认可的人。他呢,只认他商业帝国里的男人,我想他是在寻找能和他合作、也给他安全感的人。”
“难道我是这样的人选?”小春脱口而出,他太惊奇了。
“爸爸并没有觉得你是。”爱丽丝直言相告,“他看中的那些人我不喜欢,都是些在前台留下过案底的暧昧家伙。只有你,在我爸爸许可范围内,他还不至于反对。”
爱丽丝说不上柔情脉脉,倒还挺温存地看了小春一眼:“你还是爽爽气气的男人。”
“哈哈,我不是样样事拿来做生意。”小春自我解嘲。不过,他惭愧又心虚,“其实你太年轻,不会看人。我也可能暧昧,只没暴露给前台;我也可能偷偷干坏事,当伪君子,只是还没被你发现。”
爱丽丝自顾自吃小春买的甜点,漫不经心回答:“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现在说还来得及。不过和女人之间的事免谈。姑娘我不是神经病,哪能要求一个老男人没前科?不过婚后还藕断丝连,我爸爸自然会给我个交代。”
她笑了,在夜风里显得像公主。她完全是新的一代,相信人生可像时髦包包那样旧翻新,甚至新的外层裹着旧的内核更有魅力。她请小春放下心,她是老齐的女儿,她才不在乎他贫瘠的情史。
“那么你呢,今后会不会要求自由?”小春不由得探寻她内心,“我不可能像法国男人,做不到同太太的情人一起喝咖啡。”
爱丽丝娇嗲地挽住他臂膀,一头美发偎他肩上,让他颈子发痒。爱丽丝说:“这个谁也承诺不了。不过,若是我看中了更叫我动心的人,你就发财了。这样做肯定公平。”
胡芸留在城里已很长一段时间,你说她是为小春留下,真也未必。她有很多朋友,也有一些如小春这样从前倾慕她的男人,他们都轮流邀请她见面。
小春学着像个非巨婴的男人来看待胡芸的所作所为。胡芸似乎不避讳他,胡芸会以嘲笑的口吻告诉小春她又见了谁谁谁,此君过去曾如何潇洒的,如今如何悭吝;过去长相俊美的,如今形容又何其猥琐……
“大浪淘沙呀,小春。”胡芸甩动大波浪秀发,媚眼如丝,“不是谁都像我保持原样,也不是谁都像你,发育得晚!”
他俩就嘻嘻笑笑做着虚荣心驱使的排除法游戏,想证明他俩如今在一起是自然淘汰的结果。
小春忽然意识到自己该送胡芸一样大大的礼物。
从前小春或出于小气或者不谙世事,总在某些微妙时刻掉链子。
胡芸的重现和在场总提醒他他的原初,恍惚他觉得同胡芸处好了,便能缝补自己一切的破绽和伤口。
他某天早上做早餐,烤面包夹炒蛋,肉松白粥,外加埃塞俄比亚咖啡。胡芸醒来就闻见了咖啡香。
朝阳落在餐桌上,暖暖的温煦的室内有一番春意。
小春拿出一个小红包,把薄薄的红放在胡芸喝空的咖啡壶边:“你在上海走来走去交通不便,我送你一样礼物。”
胡芸笑吟吟仿佛猜中小春心意,伸出纤纤长指,从小红包里倾出一对金色车钥匙。
是一辆中庸的标致,只是给她当代步工具。
胡芸开着红色标致来来去去,没说什么,不过她神色间添了一层明朗和确定的色彩。
和爱丽丝依旧什么也未确定,小春因为爱丽丝大度的表示,心里就没什么太重的负担。他和爱丽丝之间,怎么说呢,他这一头显得十分持重,甚至时时对小姑娘持之以礼。并非爱丽丝没吸引力,只是历来她也习惯了男人们对她望而却步。他的小九九,她也许没感觉到:他以公司规定为借口(公司规定员工若恋爱一方必须辞职),实行他最后的观望。
如果和爱丽丝确立关系,他必须同胡芸及徐芷夏都脱钩。无论如何,他觉得自己应该有正派人的自我标准,尽管不是没有暧昧空间,但该明了的只好明了。
只是,小春其实根本没信爱丽丝的故事,他怀疑老齐的王国里,公主殿下只是一时糊涂拿他开心,等她三分钟热度过去,他就是弃子。
他想自己不值得犯傻,还是配合着小女孩跳舞为好,既不占她便宜免落口实,也顺便交个朋友落下人情,于自己将来不无好处,在老齐面前也抬得起头。
徐芷夏仿佛永没有女人家心理崩溃的时刻,她有一阵子疏远小春,不过后来主动打电话约小春见面,地点改成了新鲜的:苏州。
小春自己不开车,去苏州是徐芷夏开车,她驾驶技术娴熟,倒车进停车位都不爱带刹车,嗖一下就稳稳当当停进两辆车之间空隙。
他认为她安排的大宾馆不但幽静高雅而且安全,不会有人打扰他俩的隐私。为什么这么感觉,他说不出理由,但芷夏长久以来给他极靠谱的观感。小春发现自己对她有某种依赖感,保不准碰见什么难事还肯对她哭一场。芷夏是不会嫌弃他的软弱的,她隐约对他有长姐的宽容。
他俩很久没见,处于静室,尝试了一下,很快来了感觉,顺着这温热的感觉亲热。芷夏没什么异常,不过对他似乎添了点怨气,这怨气表达在行为和动作里,反成了调情的原料。小春发现内心深处芷夏占着的位置尚未弱化,有一种说不清的黏附力,像她比从前更可以审判他,却又宽待着他。
他俩开车去了寒山寺,在寒山寺外喝茶。小春一五一十对她描绘了半路里杀出的爱丽丝,小春说爱丽丝就是大家常说的小金鱼,而他,是一只揣摩着金鱼主人心思的猫。
芷夏带着距离感微笑评论他的艳遇,她精辟地说这事未必不是好事,这是老齐的恋爱,离奇地偏离,落到他小春头上。看小春你如何拿捏,把握好了分寸,或真当上金龟婿,少奋斗二十年。若是给大老板一个大大人情,让人家认可你举止端庄,维护了大家的体面,今后也有利于前途。
“只不过,”芷夏端着白瓷茶杯,笑吟吟,“一只猫气血旺盛,对着一只小美鼠,好一块鲜肉,怎能按捺住爪牙?”
“尽量想想吃下去闹肚子的惨。”小春也笑。
忽然他问芷夏:“你不觉得我这样很猥琐?”
芷夏脸上掠过一阵风色,她还算温厚地看看他:“其实还好,你不要太自我挑衅。男人么,欲望方面都一样的,无非争前程闹风流,你这人天生还体面。不体面的人多了去了,什么人我没见过?”
哦?小春倒上心了,他仔细看芷夏,她风韵正妙,真是女人最成熟最好的样子。
“你倒说说看不体面的人什么样子?”
芷夏放下茶杯,手袋里拿出润手霜,往漂亮的長手指上淡淡地抹:“譬如说前几天我去集团开会,住在无锡。晚宴上那个管我们的副老总就油腻腻来灌酒。要有脑子才能场面上应付过去。那种老猴子,太直露了,又没什么文化!”
小春展开想象,忽然他觉得芷夏还好没碰到老齐。老齐有文化更有手段。
“晚上我都洗了澡要睡了,门上咚咚敲。那个老货死皮赖脸,想要进门来。”芷夏说着冷笑起来。
“我又不能打前台电话,又不能报警。要是被他闯进来,喝了那么多酒,还不是给他得逞了?所以就感谢酒店高档,门造得牢。我把所有衣服穿上,在房间里熬!”芷夏苦了脸,“你不晓得我们在商人圈子混,多难!”
“后来呢?”小春忍不住问。
“后来,他骂骂咧咧走了,大概去敲别人的门了吧,我也不敢管闲事。第二天早上,无论他闯了谁的门,他也不会认的。谁给他开门,自己负责。”芷夏招手埋单,“我们走吧,去看看景色,何必说这种无趣的。”
他俩高高兴兴说起了名胜古迹,有了结伴游园的雅意。小春想,对芷夏来说,这才难得。
他拉住她手,她的手对他诉说,他也是。
语言慢慢无用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任小春渐渐习惯了周旋三个女人。
什么拿捏分寸?他哪里考虑过分寸,分寸根本不是人可以随意拿捏的。
只算他还留了点羞耻心罢了,这点羞耻心不许他过于放纵,时时还让他为自己害臊。但只要女人们没采取主动,他很难兴发什么改变。
有一天老齐又迈着狮子步走来他办公室,他殷勤地站起来。老齐平平静静说:“斯坦利,爱丽丝在公司做到这个月末,以后前台换人了。”
小春脑筋动得飞快,脸上起了一阵红晕。
老齐点头说:“是的,你理解正确。今后,公司的规章制度不约束爱丽丝了。”
爱丽丝满面春风,打扮得像只由法国名牌妆饰起来的亮蝴蝶,在公司办公区飞来飞去,跟大家道别。她也走来小春门边敲敲,跨进门,放肆地反手合上了门,眼珠子亮晶晶看定小春:“斯坦利,我要到上海海拔最高的酒吧去开香槟!”
当然得去浦东,浦东才适合暴发户撒野或中六合彩的低调人物去偶尔发疯。他俩悄悄在延安饭店僻静的停车场碰头,坐上爱丽丝开来的跑车,一阵风下隧道到了陆家嘴。
“不装了?”小春嘲弄爱丽丝。
爱丽丝哈哈大笑:“灰姑娘我做够了!不过好有趣!”
他俩手拉手上了高速电梯,直上50层,还是大下午呢,时尚人物还都在写字楼里,连酒吧的happy hour都没到。小春要了最好年份的香槟,“嘭”一声打开,白沫浇到了爱丽丝的秀发。
“祝贺你,”他说,“你要飞翔了。好好当你的公主吧。若有我可为你做的,打个电话给我就好,我诚心效劳。”
爱丽丝举杯喝香槟,容光焕发:“斯坦利,你这家伙不是不好,但有点拎不清!是你要和我一起飞了,不是要你当我的备胎!”
她伸手探坤包,把两张机票扔在酒桌上。小春翻开一看,吓一跳,是两张寰球飞行的年票。
“准备好,扣上你的安全带。”爱丽丝戏谑地拍拍小春脸,“你想得对,世上没免费的晚餐。你这一飞,绝不是到处悠哉悠哉去玩,你将同时担任导游、翻译、挑夫、保镖、本人的私人秘书以及……”
她停下了,甜丝丝地看着小春。小春天旋地转,觉得自己根本不认识眼前这位艳丽而活泼的女子,她不是爱丽丝,有可能是爱丽丝的双胞胎姐妹,或老齐变的任何戏法。
这女子十分诱人,叫小春按捺不住。
爱丽丝轻轻合上眼睑,悄声说:“吻我,老男人!”
这大概是小春有生以来度过的最孤独却并不哀伤的夜。
他回家路上又买了新酒,一个人躺床上,眯眼看香樟树的影子落在墙面。
他举杯对香樟树敬了又敬,思绪像百千黄蜻蜓,在房间里乱飞乱撞。
他想明白了为何有三个女人出现在自己的三十三岁:
胡芸暗示了一个男人冗长的过去,那一串串惆怅青涩的日子。
芷夏代表此时此刻,她是现在,是今日,是真实,是他走入舒适圈后遇到的人。
而未来却以无法预料的方式出现。爱丽丝几可算是横空出世,她轻蔑地正告他:不必提起昨天和今日,对未来而言,昨日和今天实在寒碜、非常不起眼。
爱丽丝的计划对小春而言是个点石成金的故事。
爱丽丝决定一个月之后出发,小春同她先飞巴黎,陪她在巴黎住上两个月,她除了见识世界上最妙的花都,还要在索邦大学上一个法语速成班。然后去意大利、西班牙和希腊。欧洲游之后,不回上海直飞纽约,老齐的意思是在纽约举办婚礼,爱丽丝的母亲也好就近出席。
小春其实没在思想荣华富贵。很奇怪,金钱像早已灭绝的翼龙在他的天空拍打翅膀,发出史前的吼声,他却视若不见了。他惊诧于一个更惊人的发现,这发现来自爱丽丝的吻。
他已很久很久没同二十出头的年轻女生打交道,其实他已整军撤出了那个不属于自己的阵地。他像周围其他人一样从青春中仓皇出走,然后再也没法回去。
新生代的女孩彻底颠覆了他心中的女孩形象:她们竟然不爱高跟鞋爱穿球鞋?她们倒追男生、消费男色,她们说种种他听不懂的新俚语,爱吃化学调味的食物……这种审美上的差异在他和年轻女孩们之间挖了壕溝,让他再不能觉得年轻人的性感。
他能欣赏的女人们却一天天老去,她们沉默地同自己的时间掰着手腕,牙齿咬碎了下唇。
爱丽丝不过是个芭比娃娃嘛!他始终僵化地理解她。
他没有本能的冲动去抚摸和感知一个芭比娃娃。这是他不动心的化学原因。
但爱丽丝喝下香槟,对他说:“吻我”。
他吻了,这一吻像一针注射液刺入他暗中早已加速的苍老,活力四溅的荷尔蒙瞬间惊醒了他所有的沉睡感官,他顿悟爱丽丝是青春本尊。
这一吻让他汗颜,他的泪在心里淌,他还依稀记得人间美味给过他的冲击力。
静夜中他决心搬家,他想离开同他相处了无数日子且处得亲亲爱爱的香樟树影。是的,他不该再欺骗自己,再寻觅什么往日影子。
爱丽丝不相信影子,爱丽丝是事实,也是确凿无疑的福分。
哪怕前路布满陷阱,哪怕像人家所说“怕就怕老房子着火”,小春也不会再畏首畏尾、三心二意。
爱丽丝的吻唤醒了他的身体,他的心跳变莽撞了。
胡芸委委屈屈来到小春身边,她其实沉浸在自己情绪里,没看出小春的变化。
胡芸对这个仅仅拥有她童年的城市第一次表达愤怒:“小春,真出乎我意料呀,这地方怎么变成这样子了!要不是我还有点警惕性,我简直就在这里被人卖了呀!”
她一边说一边发抖。
她有理由的,她差点中了坏人的计。她想当外洋品牌的代理人,对方给了她正面的反馈和鼓励,于是虽未签署法律文书,她就热心先干起来。她在城里也认识不少故旧的呀,那些人当中曾有一些当年为她疯狂过,她请他们帮忙介绍关系,建个初步的网络总不错的。
只是,她没设想秋风里熬淡了浑身绿的老螳螂们能干出啥好事。
她不把这些交际告知小春,只顾开着小春送她的车出去见人。这天,有人约她去东北方向离市中心老远的那个大区,她此前從没机会造访过那个区。人家说在那里见她,同她谈生意,请她吃饭……
一切本来蛮好、蛮融洽的,只有一件事不顺心:吃饭喝太多酒,饭后对方一定要请她去KTV,说这是这地方的习俗。她不想去,又盛情难却。
去唱唱歌有啥呢,人家笑她。
但唱唱歌总还是有名堂的,等她醒悟情形不对头,故旧之人变猥琐,借酒意动手动脚,她差点就应付不过来。
还好她在国外这么些年见过老外们如何应变,她还没醉到软,她翻脸动了手,砸破啤酒瓶,狼狈地拿半个瓶子冲了出来……
“小春,哪能会有这种事呀?差点就被人欺负了,呜呜。”旧日阳春白雪的美人,今日才晓得下里巴人的场所会发生什么。
“你不该去那种区域。”小春安慰她,“以后问问我,别到处乱跑。”
“我有点想家了,小春,我……不太认识这里,你懂?”胡芸抹眼泪。
“我懂,”小春说,“其实你早已不是这地方的人。你只是在这里读了小学。”
还没安慰好胡芸,小春接到芷夏电话,约他到浦东中央公园的荷花池见面。为啥跑那么老远见呢?奇怪。
小春从办公室出来,大中午地赶去浦东赴约。他到达荷花池,池边一个人也没有。
他看看时间,是准时到达。他在池畔坐下,看最后一朵粉色荷花在发黄有虫蛀的老荷叶上盛开。到处是被人摘过的莲蓬秆,还有几个干瘪的莲蓬留在上头。
芷夏竟然没开车,也是出了地铁步行过来。她抱歉地拿出一袋三明治,还递给他一罐午后红茶。
小春不晓得如何告诉芷夏关于爱丽丝的事,他上次开口很容易,那时他不相信爱丽丝值得探究。今天,他沉重得难启齿。
不过,芷夏以一种抱歉的口气先声夺人:“小春,被他发现了!”
是呀,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脚?他就在她身边,又不是傻子。
小春目瞪口呆,他从没设想过这种困境。这既是芷夏的难处,也是他的野火。
芷夏艰涩地说起了自己的孩子,是的,孩子和母亲,一言难尽,一刀难断。
她像一个敢于决断的大姐,对小春说:“有种朋友,是一辈子的,你就是。我不用说什么,以后再说。”
她伸出手,握住了小春手。两只手,互相熟识互相倾慕,手互相传递千言万语,嘴的语言又被废弃了。
她先离开,小春望着那亲切的背影,泪水滑下脸颊,落到草地上。
冥冥之中,一切都有安排。甚至都不需要小春自己勉力去行。看来,爱丽丝的富贵气轻易帮她排除了弱敌。
他最后履行的义务是开着他送给胡芸的小红车送她去浦东机场。胡芸说:“小春,我去去就回的,我见见品牌的人,然后处理那边一些事情。”
小春没说什么,他拥抱了胡芸,像拥抱难舍的往昔。他很温柔地对她说:“随时欢迎你回来,我把车交给你阿爸。”
爱丽丝的小计划顺利推进,小春只坚持改变了其中一个环节。小春问爱丽丝在不在乎公司同事们的祝福。他建议在飞往巴黎前邀请全公司同事举办一场订婚宴。
“尽管未来不可预测,但我想表达对未来的敬意。”他说。
爱丽丝欣然同意,爱丽丝没把公司那些人放在眼里,她想的是女人通常会想的:“麻烦的是珊蒂。珊蒂那张嘴我最吃不消。我要送她什么礼物,才能让她原谅我偷了她的老板呢?”
小春哑然失笑:“真没想到。以后公司里那些家伙全得对我恭恭敬敬,不因为你是谁,是因为他们明白自己有把柄落到了前台小姐手里。”
“但是,”爱丽丝年轻润滑的脸闪过一道颇为世故的光,“再怎么设宴招待他们,他们还是会把我和你的故事传说得特别庸俗。”
“顾不上那些,”小春像任何自以为侥幸成功的男人般下意识摸摸自己肚子,“我们没法替别人拿捏分寸呀!”
责任编辑 许泽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