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
胡三忘不了那座名叫烟城的小城。那一次,他是出差到那里去购买树苗。烟城并不是时时刻刻被烟笼罩,烟的到来是有时间段的,一般来说总是在每天傍晚七点左右,天快黑时。烟一来,小城里的所有建筑物就改变了形状,它们先是微微地扭动着,然后就渐渐消失了。烟慢慢变浓,终于什么都看不见了。虽然待的时间只有两天多,胡三也观察到,人们说话的声音在烟雾中有很大的变化,那就是声音变得很小,带一种私密和怀旧的意味,并且大部分人的嗓音都有点嘶哑,他们对自己嗓音的这种变化还似乎感到欣喜。
烟城没有飞机场,只有一个火车站。胡三是晚上九点到达的,那时到处都是烟,什么都看不见,可说是寸步难行。胡三虽然早就听说过这种情况,但也有点猝不及防。幸亏站里的过道旁有一排铁椅子,他连忙摸索着坐了下来。他看不见其他人是如何出站的。正当他坐在那里焦急地东张西望时,一双大手伸过来,提了他的箱子就要走。“喂,喂!请问你贵姓?”胡三大声说,一边死死压住箱子。
这时那人凑近他,在他耳边柔声说道:
“多么美好的造型啊,我是说箱子。我是出租车司机,来接您的。”胡三悬着的心落了下来,一只手仍然扣着箱子的拉杆,因为他看不见,要让司机领着他走。两人一会儿就到了停车场。司机帮他放好箱子,他在后座坐下来了。对于胡三来说,车窗外面什么都看不见,但司机将车子开得很快。胡三很快就感觉到车子是在一些小巷子里拐来拐去,但司机一次都没有鸣喇叭,这让他大大地吃惊了。是因为他眼力好,车技高,还是这些小巷里根本就没有行人?
“您是第一次来烟城吧?以后多来几次就习惯了。来的次数越多,眼力就越好。我们开出租的,就连一只老鼠从路边跑过都看得清清楚楚。”司机说着就轻轻地笑起来,“我们要去的宾馆在市中心。我们的市中心全是一些蛛网般的小巷。”
胡三刚要开口说点什么,车子猛地一下停了。
司机帮他推着箱子,他紧紧地跟在后面。
他俩进到了门庭里面。他听到司机在说,这个旅馆里的防烟装置,是专为外地人安装的。“我们本地人对烟雾是很欢迎的。”
前台的小姐听到司机的话,便低下头去偷着笑。
胡三掏出证件准备登记,但那位小姐说不用登记,玫瑰宾馆没有登记的程序。她将房门钥匙往他手里一塞,就带他上二楼。“明天早上下来吃饭,一日三餐都可以在这里吃。我们这里是家庭式宾馆,一家人经营的。”小姐很有力气,提着箱子上楼毫不吃力,胡三跟在后面感到不好意思了。
房里所有的灯都开着,天花板很高,空间很大。最重要的是,一丝烟都没有,因为窗户上装着透明的防烟罩呢。胡三松了一口气,在沙发上坐下来。
小姐用同司机同样轻柔的声音对他说:
“胡先生,我姓早,电话123,有事就叫我。好好休息吧。”
她那苗条的身影像猫儿一样消失了。胡三将门关上,反锁了。这是他的习惯。
胡三坐下来喝茶,喝完茶,便走到窗前去张望。虽然什么都没看见,却也感觉到了市中心的寂静。这种寂静很特别,他虽听不到任何声音,却感到有千军万马正往这边赶来,旅馆随时都有沦陷的危险似的。后来他就从窗户旁走开了,因为压力太大。
他喝了一盒牛奶,吃了桌上的一盘饺子,就去卫生间洗澡。
洗完澡出来,胡三从箱子里拿出相册来翻看。那里面全是一只黄猫的照片。黄猫的眼睛特别有神,像是能一眼洞悉人的灵魂的那种。它其实是一只野猫,因为它老是跳到胡三家的窗台上来讨东西吃,胡三就决定给它拍照了。这猫很怪,一点也不怕相机,高傲地立在那里任他从各种角度拍它。日积月累,就有了这本厚厚的相册。胡三不论去哪里都带着相册,一来缓解压力,二来他可以沉浸在黄猫的(不是他的)高深境界之中。但此刻不知哪里出了问题,那些相片中的黄猫一律变得表情呆板了,好像全都成了一张照片的复制品一样,任他横看竖看,也不是以前那些表情了。胡三闷闷地收好相册,决定上床睡觉,明天一早还得去苗圃,听说比较远。
胡三醒来时天已大亮了。他吃惊地跳起来奔向卫生间。
胡乱洗了把脸,用梳子梳了几下头发,看了镜中那张中年人的脸一眼,他便匆忙更衣。这时他忽然记起了从家中带来的透明眼罩,于是从箱子找出眼罩放进公文包里。
楼下的餐厅里除了这家人家的三个人,还有两位顾客和一个保安同胡三一块吃饭。
“胡先生要在烟城开始新的一天了。”早小姐说,“他一定会非常顺利。”
胡三谢过了早小姐,就低头吃早餐了。后来大家都没说话,似乎都在认真地吃。
胡三先于大家吃完,往餐厅大门走去时,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回过头看了一眼。这一看就把他吓坏了,因为餐桌上的每个人都在怒视着他。他连忙快走,走到前台那里,拿起电话叫出租车。等出租车时,餐厅里的那些人出来了,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像面具一样。他们都进入了前台侧面的一个过道。
又是那同一位出租车司机来接胡三,这一次他没忘记戴上眼罩。
“戴那玩意干吗?现在没有烟雾。”司机说。
胡三不好意思地取下眼罩,记起了時间段的事。现在他可以心情放松地看车窗外面的风景了。然而并没有什么东西给他看——那些小巷都很凄凉,两旁是稀稀拉拉的低矮旧房子,一个人影都见不到。司机告诉胡三说,这些人并不住在市中心的家中,他们总是待在郊区,因为他们的工作也在郊区——种玉米和红薯。他们工作完后就到小酒馆去吃饭喝酒,那之后再去玉米地里躺着,在烟雾中聊天,聊着聊着便入睡了。此地气候温暖,不用盖被子,睡在地里闻着烟的香味,真是说不出的惬意!
“照你这样说,烟城是个空城,只有郊区才是真正的城区。真凑巧,我们正好是去郊区的苗圃。”胡三有点高兴,因为马上要看到烟城人的生活实景了。
“话虽这样说,但最有意思的地方还是市中心。”
“市中心?市中心不是没人吗?会发生什么呢?”
“你昨天夜里不是领略过了吗?种种的事情都会发生。”司机笑着说。
胡三觉得司机在卖关子,就生气地沉默了。他闭上眼回忆昨夜的事,回想起了那种奇特的寂静,还有千军万马压过来的危险感觉。后来他就翻看了黄猫的相册,发现那些照片全变了样。那两件事之间有什么联系?是否是一种要发生大事的兆头?唉,想不清,也懒得想了。当胡三再睁开眼时,外面的风景已经改变了。
他们已经来到了郊区,但郊区并没有玉米地,也没有红薯地。有几名老农模样的人拄着锄头站在远处,他们却不是在挖地。他们周围是大片的荒野,杂草丛生,他们站在那里抽烟和发呆。可为什么拄着锄头?真神秘。
“苗圃还有多远啊?”胡三问。
“就在附近。我估计那家人等得不耐烦了。”
“等我?为什么?我并没说今天一定去啊。”
“因为他们很无聊!”司机似乎在责备他,“荒野里的生活是乏味的。每个人都希望换换口味,这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司机却没有很快停车。他绕着荒野往前开。开了一段时间,胡三觉得车子已兜了一个圈。胡三先前看见的那几名老农还是拄着锄头站在原地。
“我们快到了吧?”胡三终于忍不住发问了。
“这就是苗圃吗?”他又问。
“當然是。让我停在路边。”
真奇怪,胡三一下车,立刻看见了稻草屋顶的农家屋。这家人正坐在屋前的坪里喝茶,显得十分悠闲的样子。
“这是老胡,你们的顾客。”司机对他们说。
“欢迎老胡,我们等您好久了。”男主人说。
胡三注意到那年轻的一男一女,大概是儿子和女儿。他们立刻就溜走了,只剩下两位老人。他们请胡三坐下来喝茶。
司机告辞了,说明天再来接胡三。胡三吓了一跳,立刻追问:
“为什么明天才来接?我没打算在这里住啊。”
“你们瞧,老胡多么拘谨,太拘谨了啊!”司机对老人们嘿嘿地笑着说。
“不,不是……”胡三窘迫地分辩说。
司机趁机跑掉了。他发动车子,一眨眼就不见踪影了。
“您是我们的贵客啊,尽管随便吧。”老妇人安慰胡三道。
“这茶怎么样?”她又说。
“茶?好茶!我喜欢。”胡三说。
“这就对了。”夫妇俩齐声说。
两位老人交换了一个会意的表情,显得激动起来了。胡三也激动起来了,他预感到也许某件反常的事要发生了。然而传来了悠扬的笛子声。胡三觉得这音乐同这荒野一点都不相称,那种喜悦,那种活泼,都将人带到富饶的农村景色里。
“您真的是来买树苗的吗?”老头严肃地板起脸问胡三。
“当然是真的。我不是寄了合同给你们吗?”
“合同——”老头翻眼想了想,“对,是有合同,是我儿子签的字。不过我们的苗圃并不栽培树苗。我们什么都不栽培,您听说过这种苗圃吗?”
胡三的脸涨得通红。老太在一旁为他添茶,口里说着安慰他的话。胡三在心里迅速地做出了决定:既然买不到树苗,又不能马上离开,那么就入乡随俗吧。
喝完茶,老头说要带胡三去参观一下苗圃。“不能让贵客白跑一趟。”他说。
胡三跟随老头出发,两人都戴着老太拿来的草帽,因为老头说烟城的太阳毒性很大,不戴草帽就会头晕。
他们绕荒地走了很久,胡三觉得这条路就是他在出租车上经过的同一条路。举目四顾,根本就看不到苗圃的影子。这块荒地好像占据了方圆十几里。走路很无聊,但胡三不敢抱怨,他可不想得罪老头,因为夜里还得睡在他家呢。只好闷头行路。
老头忽然就高兴起来了,用力拍了几下巴掌。胡三立刻看见了他先前见过的那三位老农,他们仍然拄着锄头站在荒野里,只是已不再抽烟了。
“苗圃,苗圃到了啊!”老头说,“我姓翁,您叫我老翁吧。”
老翁领着胡三,一路踏着乱草往那三个人走去。
他们靠近时,那三个人就欢呼起来。
“哈,老翁来了!还带了一个学徒来!真是热心肠的老头啊!”
翁老头告诉那三个人说,胡三是来烟城买橙子树苗的。可惜他自己的苗圃已经荒废好多年了,没法满足客户的要求。
那三位老人都显出关注的表情在侧耳细听。
“橙子树苗,太好了,我的苗圃里有!”一位老人叫起来,“不过现在还不能卖,我家儿子不会同意。要等烟雾下来才可以,那时我带客人偷偷去苗圃里挖。”
胡三有点为难,他说他还没与这位老人签合同,再说他也没带现款。
“老胡啊,”翁老头拍着胡三的肩头说,“不要管那些繁文缛节了。我们这里是烟城,烟雾一下来,就什么问题全解决了。他们三位在这里等了一上午,就是等您这位贵客!”
原来这些人是在等他!等他来买树苗?为什么?看来老翁早就同他们说了树苗的事啊,要不他们怎么会站在路边等?
跟随四个人去有苗圃的那一家时,胡三不断地在心里警告自己:“入乡随俗,入乡随俗……”
一到那家其他三人就告辞了,就连老翁也走掉了,他将胡三转让给了这位叫老为的老头。胡三注意到老为显得很感激的样子,大概这是他生活中的乐趣吧。
老为的家不如老翁的家气派,房子矮多了,还有点破败,屋前的土坪也很小,坪里栽着一棵苹果树苗,好像快死了。但老为兴致勃勃地请胡三进屋用餐,因为已经是吃饭的时候了。于是两人进了黑黑的堂屋,在一张很大的餐桌边坐下来。
老为的妻子是驼背,一会儿她就将饭菜端上了桌。
胡三已经很饿了,也不用他们劝就大口吃了起来。饭菜很可口,反正也看不清,好像是一盘羊肉、一盘猪大肠,他只管低头猛吃。
“老胡见过烟雾了吗?”女人问他。
因为口里塞满了菜,他就连连点头。
女人高兴地笑了,指着胡三对她丈夫说:“真是个好样的!”
吃完饭老两口又请胡三喝茶。他们说此地都是这样消磨时间的,因为白天里没有烟雾的刺激,大家有点松懈,要靠喝茶来提精神。再说喝茶也是种享受,他们很喜欢享受,这也是烟城人的特点。
于是胡三又开始喝茶。一杯茶喝下去,他的精神并沒有被提起来,反而觉得晕晕乎乎的,连眼睛都睁不开了。迷糊中听见驼背老妇人在拍他的背,说些赞扬他的话,后来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胡三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小房间的床上,他躺的小床的对面还有一张床,上面也躺了一个人,他猜测是这家的儿子。
“您好。”胡三招呼他说。
“您好。”他转向胡三,“我是小桔。您是来度假的吗?”
“是啊。外面下烟雾了吗?”
“下了。现在是最浓的时候,您快出去看吧,到处都是美景。”
胡三从公文包里拿出透明眼罩戴上,走到堂屋里。他的样子把两位老人吓了一跳,他们说他像一个强盗。胡三听了有几分得意。
他跟着老为到了外面,老为凑在他耳边说,他们这就去苗圃。
因为戴了眼罩,眼睛就不疼了。可是胡三觉得自己像盲人一样,他只能厚着脸皮抓住老为的手臂不放。他听到黑地里有些小孩在讥笑他说:“这个人,看这个人……”
他们走了一段路之后,老为突然问胡三:
“您究竟来这里干什么?”
胡三说是来买树苗,有合同为证。
“这您已经说过了。不过那是个谎言,对吧?我们这里没有苗圃,也没有人卖树苗,那不是我们的工作。您应该觉察到了吧,老胡?”
“不,我还没有觉察到。请问您是干什么工作的?”胡三问。
“我的工作就是让您领略烟的魅力。我们烟城人都是从事这种工作的。”
“那位老翁也是吗?还有出租车司机?”
“全都是,我们站在野地里等您,一直等到老翁将您交给我。您觉得这烟如何?”
“美极了。”胡三脱口而出。
他透过眼罩慢慢地辨认出了一些人影在他前方游动。他们的脚步都不踩在地上,而是离地有一点距离。胡三羡慕这些腾空的人,他看到老为也在烟雾中腾空了,只有他自己还踩在地上走,并发出刺耳的脚步声,好像他在拖着脚行走一样。他暗想,原来烟城人是这样得天独厚的啊。他们的身姿多么灵活,摆动的幅度多么大,这与在地上行走的人是完全不同的。他记起刚下火车时,他并没有看到这一幕,因为那时什么也看不见。看来他是在慢慢地变化啊,会不会于短短的几天里变成烟城人?
胡三仍在死死地抓住老为的袖子,他感觉得到他的浮动,而他自己的双脚则一直在擦响着地面。这令他感到沮丧,他在心里诅咒自己。
“过了这个路口就是南园。”老为兴致勃勃地说,“到了南园,您可得紧紧抓住我。在那种地方,每个人都有可能飞走。万一我飞走了,您不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吗?”
胡三听他这样一说就紧张起来,他问老为走丢了的话有没有危险?
“危险倒没有,但您就白来了一趟。”他说这句话的口气有种嘲弄,胡三听了很不舒服。
一会儿老为就说他们已经到了南园。胡三以为会遇见许多人,可是没有,只有他俩在一个空旷的地方跑动,兜圈子。老为的脚步也不再离地了,他就同胡三一块慢跑,口里还喊着口令:“一、二、一!一、二、一!”
胡三很快就跑累了,站在那里喘粗气。因为吸进了太多的烟,他猛烈地咳起来。
老为一点也不累,他看起来训练有素。他甚至用力呼吸,将烟雾吸进肺部。当他跑了一个圈,经过胡三面前时,他就大声说道:
“真是痛快淋漓啊,难道您不觉得吗?”
跑了好几个圈之后,老为终于停下来了。他对胡三说,他今天终于满足了多年来的一个愿望,就是向外地人展示烟城的美。
胡三停止了咳嗽,抬眼看向前方正在滚动的白烟,发现那一团烟当中至少有七八个人也在跑步,他们的脚步都落在地上,整齐而均匀。当他们经过胡三和老为身边时,胡三凑近去打量这些人,结果发现他们的表情都显得很陶醉。
“你们以什么主粮为生?”胡三想出了这个问题。
“玉米和红薯。”老为平淡地说,“烟城的土很肥,这些庄稼用不着照料。”
老为问胡三想不想回家,每天这个时候他总在外面走,一直走到下半夜才回去。因为外面的景色太美了。胡三说他也有同感,他愿陪着老为,他现在也感觉到了吸进肺里的这些烟令他通体舒展、振奋。
胡三的话显然令老为很欢喜。他开始凑近胡三,用很小的、嘶哑的声音说话了。那就像情侣之间的低语。一开始胡三还有点不习惯,后来就听顺耳了。
“瞧左边那个花园,那就是南园,是我们的青年时代开发的一个苗圃,从前里面有多种树木,我们靠卖树苗为生。南园是被我们集体遗弃的一个苗圃……我,老翁,还有很多人,我们都羞于谈这件事。南园里的树苗消失了……可这块地还在这里,我已经指给您看了。您要挨近去看看吗?太好了,您跟我走吧。”
胡三仍然紧紧地抓住老为的衣袖,他们一块朝那边走去。
他们一路上又遇见了一些人,胡三听到他们柔和低沉的说话声,他们应该离得很近,但因为烟雾,胡三看不见他们。
这时有一件事发生了。就在那团烟雾最浓之处,胡三的双脚踏空了。
“该死!”胡三听见老为在旁边诅咒。
他俩一块落下去了。胡三压在老为身上,他觉得自己将老人压坏了。可是当他挣扎着要脱离开老为时,老为却紧紧地抓住他不放。
“小兄弟,我可是钢筋铁骨,压不坏的。”他凑在他耳边耳语道。
胡三干脆懒得挣扎了,就躺在老人身上。老为还在对他耳语道:“这就对了啊。”
“这是什么地方?”胡三问。
“嘘,小声点。我不是告诉您了吗?”
“南园?”
“对啊。从前的苗圃,现在的公墓。我们运气好,一来就掉下来了。我爷爷就在我身下,他抱怨我刚才撞了他的背。”老为的声音越来越小,他好像睡着了。
胡三终于挣脱了老为。他觉得老人一定很累了,要让他好好休息一下。
有两个人在旁边交谈,似乎是妩媚的女人,声音时断时续,像在哼歌一样。
其中一位忽然停了下來,惊恐地小声说:“这里有陌生人?”
胡三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那两位走开了。胡三明白了,他在这里不能乱走,会干扰别人。他得老老实实地待着,等老为醒来。
他耳边传来老母鸡梦呓的声音。不,不是,是老为。
胡三凑近去,就听见他在含糊地说:
“这些烟啊,真让人享受啊,老胡吸到了吗?”
“我吸到了……”胡三对着他的耳边柔声回答。他对自己的声音感到惊异。“我一直以为,”他又说,“烟雾是要躲避的东西。瞧我多么无知!现在我也躺下了,就在您的旁边,您觉得怎么样?”
“您不要管我。您将您的腿缩回去一点吧,它妨碍了我的思考。”
虽然没人看见,胡三还是感到自己的脸在发烧。他为什么这么幼稚?如果他不来烟城,他是感觉不到自己性格中的幼稚的。这时他听到那两位女人又过来了。
“他加入我们当中来了。”其中一位用欣慰的口气说。
“可是这个人的脸太难看了。居然戴了眼罩,像外星人一样。但愿老为对他有好的影响。”
她们说着话就走过去了。胡三想,老为在思考什么问题?当他躺在这位老人旁边时,他就感到了老人思考的那种东西,他说不清那是什么,只知道是一种进不去又出不来的感觉,将那种意境称之为“南园”真是再合适也没有了。可南园又是什么?他想知道。
老为忽然坐了起来,声音也响亮了。
“它来接我们了,美丽的小信使。”
“谁?”
“南园。它也叫南园,我家的小黄狗。您瞧它多温柔。”
那只狗在胡三的手背上舔了又舔,果然是一只多情的狗。
他俩站起来准备回家了。胡三又挽住老为的臂弯,他感到十分惬意。
胡三问老为他能否取下眼罩,因为本地人不喜欢他戴这个东西。老为让他试试。于是胡三一把摘下眼罩。本来他以为自己的双眼会受不了,但一点事都没有,只是仍然看不见,所以仍要挽着老为。而老为,也十分乐意让他挽着。此时胡三在心里想,这烟城真是个奇妙的地方!
回到家里时烟雾已散,老为告诉胡三现在已是上午九点,问他是否要休息。胡三说自己精神抖擞,根本就不需要休息。他想赶回旅馆去,因为他还想在回去之前好好地欣赏一下市中心的市容。
“有必要,有必要!”驼背女主人像鸡啄米一样连连点头。
吃过早饭后,老为就说他要送胡三一程。再说出租车司机还在睡觉,他愿意同胡三到外面走一走。
外面阳光灿烂,胡三感到眼前的风景完全变了样。路边是一望无际的玉米地,地里睡着一些男人和女人,和煦的阳光透过玉米叶撒在他们身上,他们全都睡得很沉。
胡三问老为昨天那片荒野怎么不见了,老为说这就是那片荒野,烟雾是可以让风景变形的。胡三听了感慨万分,忍不住表白说,自己愿做一个烟城人。
“好嘛好嘛。”老为说,似乎有几分在敷衍胡三。
后来老为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他对胡三说,夜里他带他去南园时,忘记在他们到达的地方做一个标记了。“要知道每次抵达的处所都不同。”他忧心忡忡。胡三就建议他赶回去补一个标记,他们只不过离开三个小时,他应该还记得那个地方。
老为听他这样说,拔腿就往回赶。
于是胡三一个人站在路边了。他在等出租车来接他。
“喂,你!你不是昨天那人吗?”有人在玉米地里对他吼叫。
这名男子穿着粗布短衣短裤,显得很结实。
“您好!我是昨天来购买树苗的顾客。”胡三恭恭敬敬地对他说。
“购买树苗,我的天!哈哈哈……”他狂笑起来。
他在玉米地里窜来窜去的,一会儿就不见了。
胡三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笑他,难道这里面有什么阴谋?可他好好的,也并没有被骗走什么东西啊。相反,他还学到不少知识呢。虽然他学到的是哪方面的知识暂时还不清楚,还要好好思考。
有人在扯他的衣袖,回头一看,司机已经将车停好了。胡三连忙上车。
“昨夜很忙吧?”司机问。
“唉,一言难尽啊。”
“所有来这里的客人全这样说。您以后还来吗?”
“我?我还不知道。我需要想一想。”
“您多想想吧,这可是个复杂的问题。”
他又回到了玫瑰宾馆。坐在前台织毛衣的早小姐看见他来了又捂着嘴笑。
“我的样子很蠢吧?”他对早小姐说。
“当然不!”她肯定地说,“我倒是觉得您会爱上我们烟城。”
“早小姐说得对,我已经爱上了烟城。”
房里的透明窗罩已经收起来了,从窗口看出去,可以看到很远很远,毫无遮挡。他辨认了一会儿,竟然看到了自己的家乡。那些熟悉的三层半矮楼,每一家都有一个炮楼般的瞭望台。胡三从未见过第二个像他家乡的城市。他不明白他的眼力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好了。他一栋楼一栋楼地看过去,却没看到自家的那栋,他有点失望。
早小姐在门外高声叫他下去吃饭。他连忙洗了把脸,匆匆下楼了。
连他一块共有七个人吃饭,大家都在好奇地打量他。胡三想,他脸上有什么东西好看?未免小题大做了吧。早小姐坐到他旁边来了,她悄声说:
“我看出来了,您要将烟城玉米地里的老乡带到您的家乡去,对吧?在那边,在漫长的冬夜里,您需要陪伴。”
“您真是旅客的知心人。”胡三也悄声回应她。
“我妈也这样评价我。”
吃完饭不久胡三就动身回家了。没有人送他,可是他感到宾馆一家人,还有那保安,都在盯着他的后背。
火车开出了好远,胡三还一直躺在卧铺上同早小姐进行那种想象中的对话。
“请您说说对我们烟城的具体印象。”早小姐说。
“这种事真不好说。我爱它,愿意一直同它玩游戏。”
“哈,您是个有趣的人。我们宾馆的房间会总是为您留着。”
责任编辑 杜小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