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少情 胡庆雄
(上海市社会主义学院新的社会阶层人士研究中心, 上海 200237)
本尼迪克在其名著《文化模式》 中开宗明义就指出, 文化乃是所以发生区别的东西, 不了解人类文化, 就不会真正了解人类生活, “在我们对风俗的规律、 多样性做出明智的认识之前, 我们将仍不理解人类生活的主要复杂的事实”[1]2。 人类生活如此, 对统一战线的理解又何尝不是如此! 统战文化与统战人的政治性格, 反映了统战体系及其过程中统战成员的稳定的态度和行为倾向, 体现了统一战线运作发展的深层次原因, 是认识统一战线内在逻辑的一个关键, 值得我们深入思考和认真研究。
统一战线是重要法宝, 然而, 实事求是地说, 统一战线的研究现状似乎与统一战线的法宝地位并不相匹配, 一个重要的表现是统战研究的政治表达色彩较强, 其研究的学术性不够, 学理性不强。 统一战线的话语体系还有一个特点, 就是有着一些文学性表达, 这在其他社会科学领域是极为少见的。 政治研究强调客观而准确, 我们不能再以文学性词汇来诠释统战文献中这些文学性语言所表达的重大政治命题。 怎么办? 只有创造。 记得1886 年11 月, 恩格斯在为 《资本论》 第一卷英译版所作的序言中曾经指出: “一门科学提出的每一种新见解都包含这门科学的术语的革命。”[2]32基于此, 提出统战人的政治性格、 统战文化这些概念。
统一战线是人的组合和行为, 因此, 统一战线研究中一个重要的任务就是要研究人、 研究统战体系及其过程中的人, 即在统战体系及其过程中有着共同的身份意识和相应的角色期望的各个角色担当者, 此即谓统战人。 统战人的行为有哪些规律? 这当然可以从多个方面展开研究。 心理学家卢因 (Lewin) 在20 世纪30 年代和40 年代期间, 就认为个体与情境(situation) 之间的互动对于理解行为是非常重要的, 主张为了理解行为, 必须既要理解其受到观察的行为的背景(context), 也要理解一个人的性格。[3]20而这里的性格, 根据心理学知名教授黄希庭的看法, 并不是很多人所以为的个性的意思, 而是指个人对现实的稳定态度和习惯化了的行为方式。[4]476在同样的情景下, 不同性格的人表现不同的情绪、 动机和态度, 从而做出不同的反应, 有着不一样的行为发生, 这就揭示了作为行为方式的性格在个体行为中所发生作用的心理机制。 由此可知, 统一战线体系在长期的历史沉淀中所长成的统战人的政治性格, 对于我们把握统战体系的运作逻辑, 应当是有很好的解释力的, 具有把微观与宏观联系起来的重要价值。
所谓统战人的政治性格, 乃是作为统战体系及其过程中的各种角色担当者的统战人, 在统战活动中所表现出来的稳定的态度和习惯化了的行为模式, 是在统战活动中各种角色身份所展示出来的共同的群体意识和一致的心理特征。 这其中又很自然地可以看出, 谈论统战人的政治性格, 不能不联系统战文化, 二者难以分割。 这里所说的统战文化, 当然与思想意识和政治观念不无关系, 一定会体现出一定的价值观, 但从总体上讲, 统战文化不是作为观念形式来发挥其文化功能的, 而是作为一种久已风行的习惯以及行为模式而存在的。 因此, 所谓统战文化首先指的是作为统战体系内沿袭已久的群体风俗、 组织传统以及融入统战人行为习惯中的心理取向。 就本质上说, 统战人的政治性格与统战文化是一枚硬币的两面, 两者说的是一个东西, 即指向这个群体在统战活动中的稳定的态度与行为方式。 统战人的政治性格需要有统战文化的培育, 而统战文化的功能发挥则会体现在统战人的政治性格上。 文化的首要功能是塑造人, 研究统战人的政治性格必须研究统战文化, 离开了统战文化, 统战人的政治性格就无从谈起。
知名学者黄宗智在谈到我们要做什么样的学术时指出, 首先 “对现存理论要带有一定的自省和批判, 尽可能掌握多种理论传统, 以经验证据来决定取舍。 最好是借助与其对话来创建自己新的概念, 更高的境界则是从多种理论传统的交锋点来形成自己研究的问题意识。 这才是建立真正具有中国主体性的学术和理论的途径”[5]。 一个学术概念的提出, 首先是为了更好地认识世界, 否则就没有必要提出一个新的学术概念, 统战文化与统战人政治性格的提出,也是如此。
的确, 再也没有什么比“文化” 二字更让人炫目的了。 有人说文化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为复杂的几个词汇之一。 台湾学者殷海光转述克鲁伯的说法, 认为仅仅在1951 年前的80 年间关于文化的定义就达164 个之多[6]28, 更遑论其他。 但是, “为了认识世界, 我们就必须在某种程度上赋予它特定的含义, 而这一任务是通过概念来完成的”[7]3。 准确把握统战文化的精髓乃是极有意义的事情。
我们认为, 应当从描述性概念的角度来定义统战文化。 正如海伍德所说, 由于受人们的主观立场的先在性的影响, 其所提炼的概念存在规范性概念和描述性概念的区别。 所谓规范性概念乃是指概念中寄托着自己的一种价值判断, 是一种应然与否的概括; 而所谓的描述性概念则是指立基于客观事实上的凝练式表达, 是一种实然与否的概括。 “描述性概念被认为是中性的或价值中立的, 它们经得起严格的科学检验”, 是可以被证明是真是假的。[7]4当然, 事实与规范总是交叉在一起, 两者的区分有时候很难。 具体来说, 可以从以下三个方面来理解统战文化:
所谓根本性议程乃是美国历史学家孔飞力所提出的一个重要概念。 他认为应当从根本性问题、 根本性议程的知识关怀出发思考中国现代国家的构建, 而“所谓‘根本性问题’, 指的是当时人们关于为公共生活带来合法性秩序的种种考虑; 所谓‘议程’, 指的是人们在行动中把握这些考虑的意愿”[8]8。 意思是说事物在自己的发展进程中有一个最为重要的问题即根本性问题, 其他问题的解决有赖于此一根本性问题的解决。 围绕根本性问题, 不能不明确所需要完成的相应的任务, 设置相应的议题, 按照一定秩序逐项予以解答, 形成相应的议程, 而其中最为重要的任务便可称之为根本性议程。 根本性问题是根本性议程的前提, 根本性议程是根本性问题的回答。[9]孔飞力在这里给我们开展统一战线相关问题的研究提供了一种分析思路, 即从根本性问题和根本性议程入手来把握统一战线发展的主轴, 从而找到问题的逻辑入口。
那么, 统一战线的根本性议程是什么呢? 显然根本性议程取决于对根本性问题的理解。习近平总书记指出, 统一战线的本质是大团结大联合, 解决的是人心和力量问题。 据此, 我们可以说, 统一战线的根本性问题就是如何争取人心以实现大团结大联合。 《试论革命后统一战线的治理价值及其实践形态》 一文中曾经提到, 革命胜利后中国共产党展示了统一战线的三种实践形态: 作为制度形态的统一战线、 作为组织形态的统一战线、 作为政策形态存在的统一战线。[10]所谓三种实践形态, 也就是意味着统一战线现实发展的重大任务, 因而可以说,统战制度、 统战组织、 统战政策这三个方面适应性的完善与建设, 乃构成革命后统一战线的根本性议程, 是争取人心以实现大团结大联合这个根本性问题所要完成的最为重要的任务。
从根本性议程来理解统战文化, 也就意味着统战文化将成为统战体系建设的应有内容,统战文化不是旁立于统战体系之外, 而是融合在统战制度、 统战组织、 统战政策及其实施的过程之中, 是统战体系及其过程中的心理方面, 两者不是两张皮的关系。 同时, 从根本性议程来理解统战文化, 也就是说, 统战文化不是某一种先在的理念灌输到统战成员的脑子里而形成的, 而是在统战工作的实践中, 在一个个任务的达成中特别是根本性议程的展开过程中,逐渐累积, 不断沉淀, 并为广大统战成员所持久沿袭, 于是成了统战文化, 他们在统战生活中的行为就自觉不自觉地反映出这种统战文化。 离开了统战实践活动, 脱离了统战工作的根本议程, 又何谈统战文化?
一个概念的提出可能意味着研究方法的创新, 比如 “政治系统” 的提出就意味着系统方法在政治研究中的运用, “政治文化” 的提出则推动了从注重政治制度研究到注重政治行为研究的转向, 这就是术语革命的力量。 实事求是地说, 统一战线研究与中国式现代化的发展要求还有相当的差距, 统战研究的解释力、 预测力和影响力在现实的统一战线工作中似乎不大。统战研究需要增强自己的学理性、 主体性和原创性, 其途径之一在于概念的创新。 政治学者海伍德指出: “要形成关于政治世界的知识, 不能只靠观察, 还要开发和提炼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它的概念。”[11]2科学的概念能够提供有效的分析工具, 从而成为一种能够发挥重要解释力的研究方法, 因而我们说, 统战文化这一概念具有方法论的功能, 其主要表现在:
首先, 强化了统一战线的整体性研究。
统一战线研究中一个共同的学术焦虑在于, 统战研究涉及政党关系、 民族关系、 宗教关系、 阶层关系以及海内外同胞关系等五大关系领域, 涵盖政治学、 宗教学、 社会学等多个学科, 研究领域非常宽广, 人们常常感到统战研究比较分散, 呈现碎片化的研究状态, 缺乏统摄各个统战领域、 贯通不同时期并为不同的学科所认同的有效性概念或者体系性命题, 难以从总体上确切地把握统一战线共同的、 具有普遍性的发展逻辑。 统战文化概念的提出, 无疑为统战的整体性研究提供了一个学术支撑。 这是因为, 文化是集体性的存在, 它是共享的,又是整体的。 文化人类学家哈维兰指出: “文化是一套共享的理想、 价值和行为准则。 正是这个共同准则, 使个人的行为能为社会其他成员所理解, 而且赋予他们的生活以意义。”[12]37哈维兰又认为, 文化是整合的,“文化是一个系统, 所以, 始终如一地考察文化某一方面的人类学家, 发现也有必要考察文化的其他方面。 就如在任何系统中, 为了发挥作用, 文化的各个方面必定合理地整合在一起”[12]43。
统战文化具有共享性、 整体性, 其主体是具有共同生活背景的统一战线群体, 是一定历史条件下从事统战活动的统一战线这个共同体, 这就意味着统战文化应当而且可以从整体的角度对统一战线的特征和运作进行分析, 将对统一战线的认识置于一个整体的框架下予以考察, 从而能够避免过去研究中出现的碎片化现象。
其次, 开辟了统一战线比较研究的广阔道路。
比较研究一直以来都受到重视。 马克思高度重视比较研究的重要意义, 认为比较是理性方法的主要条件之一, “极为相似的事情, 但在不同的历史环境中出现就引起完全不同的结果。 如果把这些发展过程中的每一个都加以研究, 然后再把它们加以比较, 我们就会很容易地找到理解这种现象的钥匙”[13]131。 人类学家斯旺森说,“如果不进行对比, 一切科学思想和所有的科学研究, 也都是不可思议的”[14]3。 然而, 我们不能不说, 梳理有关文献可以发现, 统一战线比较研究的文章或者著作, 确实是比较罕见。 当此比较研究在许多领域长盛不衰的时候, 统一战线研究却在比较领域中落伍缺位, 这不能不说是个遗憾, 也严重制约了统一战线研究的理论水平和学术影响力。
文化研究几乎一开始就属于比较研究。 大名鼎鼎的美国文化人类学家本尼迪克的传世之作《文化模式》 就是比较研究的产物。 20 世纪五六十年代阿尔蒙的巨作《公民文化》 即是对五个国家公民的政治文化进行比较研究的著述。[15]如此等等, 不难看出, 比较是高水平文化研究应有的属性, 正因为如此, 我们说, 统战文化开辟了统一战线比较研究的广阔空间。 比如纵向比较研究, 可以对革命时期的统战文化与改革开放时期的统战文化进行比较性考察, 分析其异同, 归纳各自的特征, 揭示统战文化变迁发展的逻辑。 又比如横向比较研究, 包括统一战线体系中各个党派、 宗教组织、 新的社会阶层人士联谊会等各自的群体心理和行为倾向的研究, 有无差异? 为什么会出现这些差异? 也包括不同区域统战文化的比较研究, 如此等等。 这里每一个领域都可以提出许多重要的研究议题, 有着巨大的理论空间, 应该说将会大大加深对于统一战线发展规律的认识。
再次, 推动统战研究更加重视实证方法的运用。
规范研究与经验研究是现代社会科学研究的两大主要研究范式。 就统一战线来说, 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大家都习惯于规范研究。 所谓规范研究, 是一种本质主义的研究方法, 强调揭示现象和本质的关系, 侧重于以文本材料为研究资料来源, 注重制度研究和定性方法的运用, 借助抽象思辨和理论工具进行逻辑论证, 具有很强的主观价值倾向。[16]规范研究有其研究的长处, 但也因其文本主义、 脱离实际问题、 强烈的个人价值偏好而受到诟病。统战文化与统战人的性格, 乃是对人的行为习惯和行为心理倾向的一种解释, 其概念的功能目标, 直接指向人的实践过程和实际行为, 这就强调了统一战线的实证研究的重要性,要求统战研究尽可能置于经验观察的基础上进行归纳和分析, 发现和解决实际问题, 提炼普遍性的观点。
进而言之, 统战文化和统战人的政治性格的提出, 要求统一战线研究从注重文本文献的研究转向注重事实经验的研究, 从重视 “说法” 的研究转向重视 “做法” 的研究, 加强现场观察法和典型调查法的运用, 更加注重基于经验观察上的实证研究。 中国社会科学院政治学研究所前所长房宁说得好, 政治研究应当“更多地关注现实, 关注迫切需要解决的社会问题,从以研究‘知识’ 为主转变为以研究‘问题’ 为主, 更多地采用实证性与经验性的研究方法,在研究和解决具体问题中发现规律、 归纳与提炼理论”[17]。 我们认为, 统战文化和统战人的政治性格的提出, 正是顺应了这一要求。
所谓统战人的政治性格, 乃意味着统战成员在现实的统战活动中所具有的一种稳定的政治态度和默习已久的政治心理特质。 统战人的政治性格的塑造当然决定于多方面的因素, 但统战过程中的历史传统所形成的统战文化所给予的影响却是至深且巨。 文化塑造人, 统战人的政治性格, 乃是统战文化在实践上的功能发挥。 本尼迪克对此有过深入的阐述: “从他出生之时起, 他生于其中的风俗就在塑造着他的经验和行为。 到他能说话时, 他就成了自己文化的小小的创造物, 而当他长大成人, 并能参与这种文化的活动, 其文化的习惯就是他的习惯,其文化的信仰就是他的信仰, 其文化的不可能性也就是他的不可能性。”[1]2这里本尼迪克特阐述了文化对于性格形成的极端重要作用。 台湾学者殷海光也有过直接的论述,“在一个文化中,固然各个文化分子的性格各有其个别差异, 但是大多数文化分子的基本性格结构或模式性格有根本的相同和相通的地方。 而在濡化过程中, 文化分子的基本性格决定对外来文化价值和事物之迎之拒”。[6]54殷海光在这里是将文化与性格紧密联系起来进行分析的。
可以说, 统战人的政治性格是统战文化的人格化展示, 而统战文化则是塑造统战人政治性格的文化土壤。 拉斯韦尔阐述了民主性格的五大内容: 一个开放的自我、 与人拥有共享价值观念的能力、 多层次的价值取向、 对于人类环境的信任、 免于忧虑的相对自由。[18]13拉斯韦尔所阐述的这五个方面的特征, 是从国民性格特征的角度对民主行为进行的理论解释, 认为是有利于民主的国民性格。 他的观点未必尽善尽美, 但是却让我们对民主行为的动力学有了文化方面的更多认知。 中国共产党在百年统战的实践中积淀了深厚的沿袭已久的统战文化,在这种生生不息的统战文化的浸染和熏陶下, 锤炼了一种统战人的共同的政治性格, 成为统战行为的基本遵循。
所谓历史政治学乃是对在理性人假设基础上的自由主义政治学的反动, 它主张以政治学的视野审视历史, 通过历史研究的成果去拓展、 深化政治命题的解决。 就认识论而言, 历史政治学关注政治议题的情境, 在历史分析的路径中检验概念和理论的真实性以及优劣; 就方法论而言, 重视问题的时序和进程, 强调政治发展的历史连续性逻辑。[19]
统一战线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一种重要政治优势和政治行为, 统战文化是中国共产党百年统战历史中的群体心理意识的历史积淀, 统战文化的培育及其对统战人政治性格的塑造,在历史政治学的视野中可以得到很好的诠释。 纵观中国共产党百年统战历史, 可以看出, 抗战胜利前后的统一战线以及1957 年的有关知识分子的政治运动, 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统一战线发展的极其重要的时期, 对于统战文化的培育以及统战人政治性格的塑造, 具有不可替代的意义。 借用雅斯贝尔斯的学术语言来说, 可以称得上中共统战史上的 “轴心时代”: 其一, 这个历史时期的统战, 是第一代领导人推动和实施的统战工作, 对于统一战线历史传统的积淀具有基础性和示范性的作用。 其二, 这个时期奠定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统一战线结构关系的基本构成。 抗战胜利前后, 中共争取民主党派和广大知名知识分子响应党的号召, 最终走到中国共产党的旗帜下, 这里调整的是中国共产党与民主党派以及党外民主人士的关系。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相当长时间统战关系的调整也主要在民主党派与党外知识分子这两个方面进行。 改革开放之后, 逐渐拓展为党派关系、 民族关系、 宗教关系、 阶层关系以及海内外同胞关系五大关系的调整, 其中的民族关系、 宗教关系实际上由国家法律方面作出了规制, 而新的社会阶层代表人士实质上都有较好的教育背景, 也可以称之为知识分子, 因而民主党派、 党外知识分子仍然是统战过程中所要调整的关系中的基本构成, 这是从抗战胜利前后以及1957 年的政治运动就形成了的。 其三, 这个时期的统战活动奠定了中国共产党统一战线体系及其过程中的群体心理和行为准则, 培育了统战群体在统战活动中的行为习惯和政治传统, 由此奠定了统战文化的基本要素和统战人政治性格的鲜明特质基础。
信任是统一战线的前提, 失去信任之时, 就是统战解体之日。 对党的政治信任, 是统战人的首要的政治性格。 统战文化的发展首先塑造了统战人对于党的政治信任, 这种政治信任主要包括两个方面: 一是对中国共产党所主张的中国道路的信任, 另一个是对中国共产党政治品质的信任。 坚定的政治信任是在统战工作的实践中逐渐形成的, 成为统战文化的核心内容, 也是统战人的鲜明的政治性格。
政治信任来源于现实中的政治认知和实践感受。 抗日战争胜利前后, 中国共产党和国民党两个政权的不同治理, 两种不同的政治面貌, 国民党原先以所谓正统自居的合法性也随着其反民主政权本质的暴露和日益严重的政治腐败而迅速走向崩溃, 国民党统治终于发生了空前的政治信任危机, 广大民主人士最终确立了对中国共产党的政治信任, 这是统一战线的巨大胜利。
抗日战争胜利前后国民党与中国共产党的政治实践, 是影响众多民主人士的政治信任发生转向的关键。 陈嘉庚作为海外华人的领袖人物, 其政治认同发生的转变, 就是当时广大民主人士在国民党的合法性基础动摇之后, 作出认同中国共产党的政治选择的典型范例。
1940年3 月, 陈嘉庚率领南洋华侨慰问团到达中国, 深入国统区和陕甘宁边区考察抗战时期的社情民意, 特别是对重庆和延安两地进行了深入的考察。 其在延安时间为9 天,与毛泽东晤谈四次, 而在重庆国统区考察时间则长达数月之久, 与国民党高层官员都有所接触。 所见所闻, 陈嘉庚极为震撼, 导致了对国民党的政治信任发生转向。 在此之前的1939 年, 南洋华侨曾经给中国抗战经费捐赠达到11 亿元之多, 全数捐给了国民政府, 占当年抗战经费18 亿元的一半还要多。 就此而言, 当年陈嘉庚是把蒋介石控制的国民党政府作为中国抗战政权的正统来看待的, 此时尚有较强的政治信任。 然而, 通过1940 年的延安以及国统区的考察对比, 几乎彻底颠覆了此前对国民党政府的政治信任。 陈嘉庚在回忆录中有如此的记载:
余到重庆所见, 则男长衣马褂, 满清制服仍存, 女则唇红口丹, 旗袍高跟染红指甲, 提倡新生活者尚如是。 行政官可私设营业, 监察院不负责任……绝无一项稍感满意, 与抗战艰难时际不甚适合耳。 迨至延安则长衣马褂, 唇红旗袍, 官吏营业, 滥设机关, 及酒楼应酬,诸有损无益各项, 都绝迹不见。[20]196
于是, 考察之后, 陈嘉庚回程中途经缅甸仰光在华侨欢迎会上作了长达三小时的报告,明确指出: “中国的希望在延安!”[21]142
1946 年6 月, 蒋介石撕毁停战协定悍然发动所谓“剿灭” 共产党的战争的时候, 陈嘉庚断言内战“不必五年, 最多三年, 独裁贪污者必倒, 民主派必胜利”[21]184。 历史果如所说。 此后不久, 陈嘉庚很快选择与中国共产党同心同行。
由于政治信任的崩溃, 他们与蒋介石政府分道扬镳; 由于政治信任的确立, 他们与中国共产党走到了一起。 陈嘉庚是如此, 抗战胜利前后进步的民主党派和知识分子又何尝不是如此! 对蒋介石由心存幻想到完全幻灭, 最终选择了中国共产党, 这就是绝大多数民主人士和党外知识分子在抗战胜利前后的政治心理的变迁过程。
可以说, 对中国共产党的政治信任, 是此后中国共产党领导的统一战线顺利发展的基石,也是统战文化的一个基本政治理念。 也由此凝结成统战人鲜明的政治性格, 融入统战人的政治思维中, 引导着他们的政治行为, 成为统战人在统战活动中显示出强大生命力的群体意识支撑。
寻求最大的政治共识, 这是在长期的统战过程中大家表现出来的基本的行为倾向, 成为大团结大联合的基础和前提。 正如2015 年5 月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央统战工作会议上所指出的, “正确处理一致性和多样性关系, 关键是要坚持求同存异……要不断巩固共同思想政治基础, 包括巩固已有共识、 推动形成新的共识, 这是基础和前提”。 中国共产党开展的统一战线不是有关政治力量、 社会阶层和群体之间强制性的简单联合, 也不是各怀目的、 参与利益分配的临时性联盟, 更不是无原则的兄弟会哥老会, 而是基于政治共识基础上的有机性团结, 在政治目标、 政治任务、 政治策略等方面尽可能寻求一致性认识的基础上团结起来, 并付诸实际的政治行动。 正因为如此, 中国共产党特别强调坚持一致性和多样性的统一, 把多样性的统一作为统一战线应该始终坚持的理念和原则, 这正是追求最大的政治共识的体现。
抗战胜利前夕, 当时重庆国民政府的6 位参政员乘坐飞机抵达延安参观考察, 从他们在延安的政治态度即可以看出, 1948 年响应中共“五一口号” 时这些人中出现不一样的政治选择不是偶然的。 此次访问延安后6 人的结局是: 褚辅成不久后即生病去世, 左舜生先是逃到了香港后去了台湾, 傅斯年跟随蒋介石当了台湾大学校长并病逝于任上, 章伯钧、 黄炎培、冷遹三人则走向了新中国。 (参见表1)
表1 6 位参观延安的参政员的政治态度与结局①
6位参政员的命运为何如此不同? 回顾历史发现, 左舜生作为当时所谓民主遮羞布的青年党的负责人, 在延安与毛泽东谈话时, 竟然表现得极其顽固而又荒唐。 1945 年7 月3 日上午, 左与毛泽东单独交谈时说道: “我认为, 一个国家的政党可以有多个, 军队却不能个个政党都有。 否则, 就要发生内乱, 国家就不太平。” “我们青年党就主张走议会道路, 不办武装,成为国家真正的参政党, 对国民政府没有任何威胁。”[22]107看来, 左舜生与中共的政治认知是背道而驰的, 自然不可能走向新中国的道路。 后来左舜生在蒋介石政府中谋得了一个不错的职位, 最后又逃到了台湾。
傅斯年在延安也获得了与毛泽东单独谈话的机会。 然而, 毛泽东对于傅斯年的谈话并没有取得有如黄炎培窑洞对那样的震撼般的效果。 傅斯年后来自己说: “但我自从与共产党接触以后, 绝对不会当共产党!”[23]这就是傅斯年延安访问之后对共产党决绝的态度, 毛泽东的谈话没有在他们之间取得政治共识, 傅斯年依然执迷不悟, 后来跟随蒋介石到了台湾, 并出任台湾大学校长, 在历史的十字路口, 傅斯年没有走到中国共产党的大道上来。
黄炎培访问延安则得出了与左舜生、 傅斯年不同的结论, 他后来响应“五一口号”, 完全契合延安访问所获得的政治认知。 黄炎培一回到重庆立即熬油点灯, 怀着兴奋之情写成了《延安归来》 一书并出版发行, 内中对延安的人和事极具赞赏: 在延安的几天里, 随处可以见到, 事事有组织, 人人有训练, “个个人得投书街头的意见箱, 也个个人得上书建议于主席毛泽东”。 延安之行使自己“如坐春风中”。[24]171黄炎培认为,“延安五日中间所看到的, 当然是距离我理想相当近的……” 结论是, 中共的“前途希望是无限的”[24]206。 作为一个民主人士, 黄炎培处在重庆国民党蒋介石独裁统治的情况下, 在文章中竟然不顾国民党的思想控制和个人安危, 对中共治理下的延安如此高度评价, 这不能不说是肺腑之言。 这也说明, 中共所代表的延安道路在黄炎培心中产生了深深的共鸣, 他与中共获得了越来越多的政治共识。 最后与中共一起走到了北京, 共同见证新中国的成长, 也是顺理成章了。
由此可以看出, 这些民主党派知名人士和党外民主人士在抗战胜利后的政治选择, 与他们在此期间的认识转向不无关系。 凡是与中共取得政治共识的, 最终就走向了新中国的道路,反之, 凡是对蒋介石抱有政治幻想与中共无法达成政治共识的, 最后都走向了与中国共产党渐行渐远的道路, 这就是统战中政治共识的力量。 追求政治共识, 经由抗战前后这些进步民主党派和知识分子的亲身体验, 成为了统战人的基本政治传统, 生生不息, 凝聚成了统战人政治性格的鲜明标识, 推动了中国共产党领导的统一战线的发展壮大。
回顾中共统战的历史, 可以发现, 统战体系之中基本的互动方式, 是一种协商理性, 这已经成为统战文化的基本元素, 也是统战人政治性格的重要表现。 现代政党政治的发展往往是以政治反对的原则作为其运行的鲜明特征。 各个党派互相拆台, 寻找一切机会对另一方横加批判, 在公共舆论面前极力放大对方的失误, 整个政治过程中往往充斥着博弈的氛围和极端的情绪。 统战文化中的协商理性, 就是说, 各个政治参与者, 不是以反对党或者政治反对者的身份出现, 而是站在同盟者的立场, 始终保持建设性的态度, 提出建设性的意见, 有事好商量, 有话好好讲, 这正是协商理性的基本特征。
抗战胜利之际, 毛泽东亲赴重庆与蒋介石谈判战后的政治格局和政治发展, 这实际上也是中国共产党最高领导亲自推动的对于民主党派和党外知识分子精英统一战线工作的范例。相关资料显示, 在重庆谈判的45 天时间里, 毛泽东的主要议程分为两个部分: 一是参加国民党蒋介石等官方领导的会议或者宴会, 二是会见有关民主党派人士或者党外知识分子精英。而从有关资料来看, 毛泽东后一个议程花费的时间总体上要比与蒋介石等国民党官方领导的会议时间要多得多, 可以看出, 毛泽东是非常重视与民主党派人士和党外知识精英进行坦诚沟通的。 (参见表2)
表2 1945 年毛泽东重庆谈判期间与民主党派党外知识分子等统战对象交往情况统计②
重庆谈判期间, 毛泽东几乎把谈判之外的时间都用在与民主党派、 党外知识分子等统战对象的谈话交流上, 有时一天甚至有几次这样的会见活动。 其中在9 月22 日到26 日, 《毛泽东年谱》 记载会见友好, 没有具体会见的对象, 若将这五天时间的会见友好算作一次, 这样,包括来去在内在重庆谈判总共45 天的时间里, 毛泽东会见这些民主党派、 党外知识分子等有一定代表性的各方人士竟达28 次之多。 这充分体现了毛泽东对民主党派、 党外知识分子交流沟通的重视。 文化是历史的积淀, 统战文化是在历史中形成的。 当年毛泽东在重庆与民主党派以及党外知识分子开展深度广泛的沟通交流, 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统一战线协商理性的典型范例, 也是中国共产党统一战线的一个很好的传统, 对于中国共产党统战文化的培育和统战人政治性格的塑造, 是有着不可忽略的意义的。
如果说, 重庆谈判, 毛泽东的统战工作从正面的角度确立了协商理性在统战中的重要作用, 而1957 年对于知识分子的政治运动则从反面的角度说明了协商理性的重要性。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统一战线的一个核心问题就是如何团结处理好与民主党派以及党外知识分子的关系问题, 而其实质则是如何对待知识分子的问题, 毛泽东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的一个重要观点即认为民主党派就是知识分子。③1957 年发起的政治运动, 从统一战线而言之,它实质上是一个统一战线体系内的统战成员按照协商理性的要求对自己的参政议政的方式进行纠错纠偏的政治行为, 具有重要意义。
仔细梳理当时一些知识分子的发言, 确实是有点偏激, 缺乏应有的协商理性, 甚至把自己当作反对党, 对共产党提出了带有情绪性甚至非理性的批判。 这些违背协商理性的言论可以归结为两个方面: 一个是反对党的领导和社会主义道路, 对当时的根本性的领导制度和政治价值进行公开的批判; 还有一个是反对马克思主义的指导, 对政治制度和政治生活的思想基础进行公开的批判。
一些党外知识分子和民主党派人士, 在党的领导这一根本领导制度上, 发表了过激的也确实是不够客观公正的言论。 有的民主党派成员公然主张在社会主义中国实行多党竞争, 轮流执政。 有的知识分子发表言论, 将党的利益与人民的利益对立了起来, 直接动摇党的领导的合法性。 甚至对马克思主义指导地位怀疑的言论也在一些高级知识分子之间出现, 说出取消马克思主义这样的话。 凡此种种, 可以举出很多案例。 可以看出, 1957 年期间许多的民主党派以及党外知识分子的政治表达, 无论是话语体系或叙事方式, 在很大范围内都存在片面、极端乃至情绪化的错误, 违背了统一战线的协商理性传统。 如果允许这样下去, 统一战线将有不复存在的危险。 正如邓小平所指出的: “1957 年的反右是必要的, 没有错。 同志们可以回想一下, 1957 年的问题是个什么问题呢? 1949 年到1957 年, 我们用8 年时间基本上完成了农业、 手工业和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 进入社会主义。 这个时候出来一股思潮,它的核心是反对社会主义, 反对党的领导。 有些人是杀气腾腾的啊! 当时不反击这种思潮是不行的。 问题出在哪里呢? 问题是随着运动的发展, 扩大化了, 打击面宽了, 打击的分量也太重。”[25]243
可以说, 这些党外人士的群体心理与行为倾向在1957 年政治运动中受到极大的触动, 其影响是十分深远的。 行为心理学认为, “个体拥有一个组织来适应遭遇的情境。 既然如此, 他必须形成这样一类习惯——能够使强刺激平息, 或者采取某种活动方式, 使自己从这种刺激的有效范围内摆脱出来”。[26]24实践体验是改变人的认知与行为的有力的刺激-反应, 对此, 社会心理学家迈尔斯说得好: “当态度是由于某种经验而建立的, 而不只是道听途说, 它们就更具有可接近性, 更持久, 更能引发行为。”[27]1251957 年政治运动, 促使他们深刻反思, 进一步认识到协商理性才是统一战线的唯一正道。 由此, 基于协商理性的统战文化理念与统战人的政治性格, 具有很强的经验基础, 进一步融入统战体系及其过程之中, 转变为统战人政治表达的习惯和心理特质, 成为统战过程中的共同行为倾向。
探寻统一战线的底层逻辑是学者的共同使命。 统战文化为认识统一战线的发展规律提供了一个整体性和实证性的研究路径, 而统战人政治性格的研究则从微观与人的行为的层面打开了研究思路。 中国共产党统一战线的伟大历史表明, 统战文化塑造统战人的政治性格, 统战人的政治性格则体现了统战文化的功能发挥。 统战文化是一个历史的积淀过程,历史演进中的重大事件和重要人物的典型示范作用, 对培育统战文化具有奠基性的作用。从历史上看, 政治信任、 政治共识、 协商理性, 是统战文化的基本要素, 而突出政治信任、追求政治共识、 注重协商理性, 是中国共产党统一战线顺利发展过程中统战人政治性格的鲜明特质。
统战文化与统战人的政治性格研究, 是统一战线发展逻辑的一项探索性研究议题。 需要通过一些典型的统战事件和统战人物, 适当运用统计学的有关方法, 借鉴历史心理学、文化心理学和政治心理学的合理性理论, 在历史实证和现实经验观察的层面, 深入展开对统战文化和统战人政治性格的实证研究, 解剖麻雀, 以点带面, 提炼带有普遍规律性的观点, 从而使得对统战文化的结构与功能的认识更加丰满, 对统战人政治性格的生长逻辑的认识得到深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