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将湛欢
李流芳(1575-1629),字长蘅,号檀园,又号香海、泡庵、六浮道人,晚号慎娱居士。明南直隶属苏州府嘉定县南翔镇(今上海)人,祖籍徽州歙县丰南(今属安徽)。明末著名诗书画家,著有《檀园集》,与娄坚、唐时升、程嘉燧并称“嘉定四先生”。《列朝诗集小传》称:“长蘅书法规模东坡,画出入元人,尤好吴仲圭。”①此外,李流芳还是“画中九友”之一,吴伟业在《画中九友歌》中评论:“檀园著述夸前修,丹青余事追营丘。平生书画置两舟,湖山胜处供淹留。”②李流芳卒时55岁,半生耽于举业达31年之久,中岁弃科考长居于西湖,亲近友人记其“性好佳山水,中岁于西湖尤数”③。
李流芳在《檀园集》中多次记载过他对科考的个人态度,其中《南归诗》(其六)有云:“我年未四十,已怀隐退意。俯仰又十年,何为尚踌躇。”④所以可以判断,李流芳更多是因满怀孝悌情深,试图肩负起家族振兴的重任因而不得不为科场名利奔逐、蹭蹬。如此光景,他满眼的诗情画意几乎毫无机会抒发分毫,仅仅是肩膀上若不登第、绝不弃绝科考的重任就足以把一个天性追求闲适、以“为山泽之仪,烟霞之侣”⑤、为人生热切追求的人压得喘不过气,更何况让他解放思维、摆脱束缚,以手中画笔去抒写真山水之境呢?
[明]李流芳 秋山图 17.4×51.7cm 纸本设色 南京博物院藏
《檀园集》还收录了李流芳绝大部分题画诗和题跋作品,且大部分诗文有明确纪年,但李流芳于何时进行绘画实践却从无人提及,按照《檀园集》卷十二收录的《题烟潭渔叟图》题款中所述:“不见倪迂经百年,故山乔木锁苍烟。晴窗拈笔描图画,淡墨依然似故贤。庚子秋七月,李流芳。”⑥可以看出,明万历二十八年庚子(1600),李流芳26岁对于绘事已经有了明确的见解和认识。“不见倪迂经百年”“淡墨依然似故贤”可以进一步判断出,青年时期的李流芳在绘画参照和美学思想上,已经倾向于倪瓒荒寒空寂、萧散超逸的表达形式。但何故他所呈现的画论思想与手下所展现的绘画实践相差悬殊呢?笔者认为,科举考试的内容和形式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李流芳的绘画技巧,也更多地蚕食了他进行绘事的时间。
李流芳早期的山水画尚处在广师诸家的阶段,画风谨严细致,在笔墨表现方面还有些刻意生硬,这在其1602年创作的《山水》卷⑦中可以得到印证,这也是迄今为止我们发现最早的李流芳作品。此图构图严谨,行笔精巧,细节刻画精细,整体平面化趋势虽已显露,但其想透过布局体现出的意境尚不明确,在繁复的经营中山石所用的皴法较简单,用笔更多为细尖笔,墨色变换不多,更多是简淡的墨色直出。科举考试对其艺术实践的约束,更可从其落款中略窥一二,比如“李流芳”三个字,在早期作品中笔画转折有顿挫的感觉,更为规整方硬,三字之间的距离均匀,这和后期绘画中的呈现差别很大。
明万历三十四年(1606),李流芳32岁举于南京,在这一年留下的作品多为草草几笔勾画的扇面,从中能看出此时的李流芳并不醉心于以书画陶冶情操。但不可否认,李流芳先后6次进京赶赴会试的过程,也在无形中滋养着他对绘事的思考,在历次往返中李流芳对西湖景色的情有独钟也初显迹象。但在彻底对科考失望以前,他没有过多时间去沉淀或者说实践自己对绘事的思考。其1609年创作的《西湖烟雨图》卷⑧,使用传统散点透视技法,全景式描绘了西湖整体风光。在远景方面的处理,更多体现了他对米氏父子技法的憧憬。简略概括地描绘山峦树石,并以浓墨点染;中景小舟悠然飘荡,更多承载了他的文人情丝和他对意境表达的构思,而针对细节的刻画,比如近岸坡石树木仍表现得较为繁复。此时李流芳的绘画参照已基本定型,虽然倾向于“寥寥数笔,不求形似”的情怀,但构图、笔墨仍显繁复缜密。
家族的使命和科考的压力让李流芳来不及“游目骋怀”,以笔墨写出途经所见也只是发挥书画“聊以自娱”的功能,笔下的情思得不到真正解脱。“眼中山水”和“心中山水”的矛盾愈发明显。因此,笔者认为李流芳在科考之路上颠沛16载,一定程度上促成了他绘画风格的转型,他年轻时神往的绘画境界也逐渐落实于纸面。李流芳自己也曾说:“书画本高人之事,非读书万卷,胸中笔下无半点尘俗者不能工。”⑨科考之路的不顺遂给了他更多的思考空间,也让他与普通文人拉开了距离。48岁前的李流芳,虽没有将书与画作为毕生所追,但在这坎坷的前半生,李流芳的山水画淡雅脱俗,文人之雅趣已然荡漾其中。
[明]李流芳 山水图册之七 26.4×41.8cm 纸本水墨 南京博物院藏
[明]李流芳 山水图册之八 26.4×41.8cm 纸本水墨 南京博物院藏
李流芳在苦闷的科考之路中多次流连于西湖。在为友人徐田仲的绘画题跋中,李流芳写道:
钱塘襟江带湖,山水映发,昏日百变,出郭数武,耳目豁然,扁舟草履,随地得胜。天下佳山水可居、可游、可以饮食寝兴其中而朝夕不厌者,无过西湖矣。余二十年来,无岁不至湖上,或一岁再至。朝花夕月,烟林雨嶂,徘徊吟赏,餍足而后归。⑩
“朝夕不厌者,无过西湖矣”“无岁不至湖上,或一岁再至”,都可见李流芳对于西湖美景的喜爱与赞美之情。从李流芳游览西湖的频率与对西湖的喜爱程度来看,他对西湖附近的山水、建筑了解颇为细致,但其所绘之作则称为“不能名之为某山、某寺、某溪、某洞耳”,这其实都是李流芳画学思想的体现。写生绘画感之于心,绘之于手,表达的是每次游览的不同感受,力图以笔墨表现西湖山水的气韵与精神。这种“恍惚在目”“似与不似”的表述在李流芳的绘画题跋中常常提及。“存其恍惚”“不求形似,但求神韵”,这是他数次游西湖,看眼前山水所萌生的体悟,也是他艺术实践的再一次升华,跨越了“眼中之山”描绘出“心中之景”。
天启二年(1622),48岁的李流芳一如既往地北上应考,在抵达京师郊外之际,由于听到辽东战事节节败退的消息,遂对功名愈加心灰意冷,终于弃绝了仕进之心。自32岁举于南京,李流芳7次北上赴京应试,皆未如愿,在这过程中李流芳愈发认识到其自适自任的天性要求,想要获得人性自由,只有通过脱离尘嚣、回归自然的方式。
[明]李流芳 为士远作山水图册之一 22.4×36.3cm 纸本水墨 故宫博物院藏
[明]李流芳 吴中十景图册之三 27.8×34cm 纸本设色 上海博物馆藏
此后,李流芳记录在册的作品明显增多。虽然他更多是在作品中抒发自己对于屡试不第的无奈,选择了徜徉于山水的方式来获取心灵的清静与自在,在山水之中找到了平衡与寄托。而这种真正的解脱体现最明显的便在于其绘画实践的飞跃。姜绍书评价李流芳“写山水清标映发,墨渖淋漓,名士风流,宛然笔墨之外”。李流芳的作品越老越见精神,因晚年喜爱吴镇用墨的浓密华滋,更是舍弃了早年的干笔,作品中更多以湿墨重笔直出。如他去世前一年所作的《山水》轴,用笔遒劲圆钝,滋润浑厚的墨法,空灵飞动,苍郁浑厚,不似早年间的精细刻画,但其间变化与逸气是早年所不能及的。
由目前所掌握的传世作品来看,李流芳在天启五年(1625)之后的绘画语言和形式趋向成熟,从笔墨技法到意境阐发都形成了稳定且鲜明的个人面貌,呈现出逸气飞动的宋元遗风。自拾绘事以来,李流芳在窘境中实现了个人“心”与“造化”之间的平衡,在理想幻灭的宿命中,决心寄情于天地、不理尘事后所作的抒情山水反而在境界上得到了升华,他曾自嘲“唯赖笔墨可以自遣。心手有托,形神暂调,意适而忘,与梦俱至……盖皆可以自娱而不可以传者”。这也可认作他晚年绘画理论完全趋于成熟的表现。令人扼腕的是李流芳仅55岁便辞世,终没有成为一代大家。
注释:
①[明]钱谦益《牧斋初学集》卷五十四《李长蘅墓志铭》,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350页。
②[清]吴梅村《吴梅村全集》卷一一《画中九友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289页。
③[明]钱谦益《牧斋初学集》卷五十四《李长蘅墓志铭》,第1350页。
④上海嘉定区地方志办公室编《嘉定李流芳全集》,《檀园集》卷一《南归诗》(其六),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40页。
⑤上海嘉定区地方志办公室编《嘉定李流芳全集》,《檀园集》卷九《自题小像》,第243页。
⑥上海嘉定区地方志办公室编《嘉定李流芳全集》,《檀园集》卷十二《题烟潭渔叟图》题跋,第338页。
⑦⑧见《天津市艺术博物馆藏画续集》,文物出版社,1963年,第679页。
⑨上海嘉定区地方志办公室编《嘉定李流芳全集》,《檀园集》卷十二《题画册》,第304页。
⑩上海嘉定区地方志办公室编《嘉定李流芳全集》,《檀园集》卷十二《题画为徐田仲》,第3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