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伦凤 朱谦
摘要:伴随着神经技术的发展,“大脑+机器+接口”的系统配置促使着肉身与机械的完美结合,脑机接口时代有望降临。脑机接口连接的皮层活动将每一组新颖的感觉都纳入到身体图式的关系之中,以“身体”为基点拓展着我们的知觉,让人类身体图式不断超越解剖空间所达到的范围。利用接口这一中介,身体既是我们认知世界的客体,同时又是主体,这冲击着自笛卡尔以来的心身二元论。人类在适应接口存在的诸多实践场域及生存情境后,形成“具身化的图式”,并以社会扩张性的方式指引着人类具身图式的系统性、全局性更新。更新后的图式作用于心智层面的抽象命题,让人类理解世界的方式悄然改变。接口这一心智转换的中介变得极其畅通,加速着人机同化进程,也让人类走向“非人”的异化轨道。个性的泯灭同化、生存状态的狭窄、个人隐私的泄露、算法权力的压榨在脑机接口的应用生态中不断凸显,需在接口技术发展的同时对其予以足够思索。
关键词:脑机接口;人机同化;具身图式;具身心智
基金项目:福建省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的哲学社会科学学科基础理论研究基地重大项目“农业生态安全屏障建设法治保障研究”(FJ2021MJDZ022);福建省高校哲学社会科学研究一般项目“福建省科技创新人才政策实施效果评估研究”(2023R0020);四川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四川基层社会风险防控治理研究中心自筹项目“基层社会网络舆情危机及应对策略研究”(JCFXFK22-16C)
中图分类号:TP242.6;B8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23)11-0072-11
一、问题的提出
近年来,脑机接口作为下一代人工智能发展的重要方向,备受瞩目。所谓脑机接口(brain computer interface,BCI),是一种不依赖于大脑正常输出通路,可以在大脑与外部设备之间实现直接通信的特殊交互系统。(1) 1973年,脑机接口的概念由Vidal加以形式化,其后,1999年6月,第一届BCI国际会议对其作出定义:“脑机接口是一种不依赖于大脑周围神经和肌肉的输出通信系统。”(2) 紧接着,2001年,世界一流科技期刊《麻省理工科技评论》(MIT Technology Review)将脑机接口称为将会改变世界的十大新兴技术之一。就其组成视之,广义的脑机接口是一套兼具软件、硬件的复合系统,由三部分组成,即脑、机和接口。狭义的脑机接口单独聚焦于接口这一设备本身。其中,“脑”一词意指有机生命形式的脑或神经系统,而并非仅仅是“mind”;“机”一词意指任何处理或计算的设备,其形式可以从简单电路到硅芯片(3) ;“接口”则是作为信息交互的中介物,在脑与机之间进行信息的传输与交互。具体到运行路径,脑机接口经历着脑电采集、信号处理、信号输出、信号接收、信号反馈等多个中间环节(见图1)。
脑机接口通常用于医疗服务行业,通过该接口来研究、映射、协助、增强、修复人类意识或感觉功能。(4)人工耳蜗、视觉假体、记忆假体等都可视为脑机接口技术的初代产品。脑机接口的初代研究和应用版本主要目的是服务于霍金、鲍比这样的运动障碍患者——他们的大脑细胞正常,但外周的运动神经元全部或部分坏死,因而面临行动不便以及语言、视觉、听觉等障碍。不过,随着脑机接口技术的发展,以及其具备使人突破局限、超越身体的巨大潜力,初代的脑机接口产品已渐渐无法满足人类的欲望。现在,有一部分人正在以最快的速度向着脑机接口的终极形态——全脑接口全力探索。例如,埃隆·马斯克曾公开表示,建立Neuralink只有一个目标:加快全脑接口时代的到来。(5) 他为我们摹画了这样一个未来:人们不必依赖身体动作或口头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意愿,可以直接通过大脑的电活动实现随意漫游,只要脑袋想一想,我们的想法就可以被高效且完美地转化为纳米工具的细微操作或者尖端机器人的复杂动作。这一幕与《黑客帝国》《阿凡达》《阿丽塔》等众多科幻电影和小说中描述的意念控制、记忆思维分享和大脑构想的虚拟世界,如出一辙。全脑接口时代下,其产品形态将会被不断地精简缩小,甚至是衍生出细胞培养物的脑机接口,便于融入颅骨之中。2010年,Naweed Syed实验室培养出了世界上第一个神经芯片,还可在微芯片上培养脑细胞,精准地捕捉大脑活动的细微变化。(6) 2016年,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研究员开发出“神经尘埃”——是一种和尘埃一样大小的无线传感器,可以以最小的组织损伤插入大脑,提供传感、刺激和经颅通信。(7) 可以窥见,适应全脑接口的产品原型已初步萌芽。
然而,面对这样一项技术的兴起,人们往往憧憬其为我们的生产和生活所带来的便利、舒适与效率,却易于忽视技术背后隐藏的安全、伦理与哲学挑战。“先兴起,后治理”已经成为当代新型技术发展的通行路径。脑机接口是一项集心理学、计算机科学/人工智能、语言学、哲学、神经科学和人类学等多学科交叉融合的新兴技术(8) ,技术的复杂性侧面反映出其衍生问题的多样性。对于脑机接口迅猛发展带来的诸多复杂问题,微观角度的技术性对策并不足以有效因应。这是因为,很大程度上,技术理性往往关注“眼前问题”,但技术的治理却往往需要“经验性”基础。事实上,目前全脑接口的研发存在很大技术瓶颈,不少人将其评价为一种“技术狂想”或“资本泡沫”。尽管如此,面对全脑接口时代的逼近,我们仍需对其中可能预见的问题加以剖析:脑机接口会对人类生产、生活方式产生何种影响?脑机接口会使得人类身体图式发生何种变化?其如何作用于人的心智机制?未来,脑机接口会使人类与机器完全同化吗?同化之后又会面临何种风险?凡此种种,均是社会科学中所有学科应加探讨与反思的深刻问题。
二、身体图式:认识脑机接口的新视角
自古以來,对人而言,身体一直带有天然的神秘性,这种身体的神秘性源于人对身体和身体经验的多方面感受,包括身体的起源、功能、感觉和自我意识等方面的疑惑和探索。在过去的观念中,人们仅能通过自己身体的处境空间(而不是日常意义或科学意义上的位置空间)来认识和理解世界。(9) 然而,在现代的脑机接口系统中,接口充当了人与机器交流的媒介,使人机关系变得更为紧密。在这种交互传导过程中,使用者基于对自己身体形象和感觉的认知和构建,为本己身体塑造出一套全新的实存空间,这一实存空间的本质便是“身体图式”(body schema)。
身体图式能够折射知觉的多样性、个体心理过程的复杂性、自我认知的限制等诸多内容,这些因素能够加深个体对自身身体的了解。可见,身体的神秘性部分地来源于个体对身体图式的认知和探索,而脑机接口让身体的神秘性在一定程度上得以“祛魅”。(10) 脑机接口让大脑对触觉、视觉、听觉等知觉信息产生了某种感知,这种感知仿佛进入了骨骼、肌肉,成了身体的延伸(11) ,让人们体验着一种空间性存在。被誉为“脑机接口之父”的米格尔·尼科莱利斯教授也曾指出:人与机器结成意义深远的联系,将导致一种新的“身体图式”产生。的确,当使用脑机接口时,我们可以通过意念来控制家电、驾驶汽车,接口仿佛作为我们的生理肢体,从现实身体延伸出经验虚拟空间的知觉中介。尽管这是一种功能性的“技术身体”延伸,但其带给我们的体验、知觉、感受,却显得那么真实。正如麦克卢汉在《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中提出的,一切技术都是人体的延伸。(12)
诚然,除了脑机接口,这种让我们身体得以延伸,并以一种“集成性”方式拓展人们空间处境的事例不胜枚举。从最早的原始人使用棍棒弓箭打猎,到当代人使用电脑手机生活和工作,借助外在工具拓展与周围世界的接触范围、延展人类能力的现象甚为普遍。(13)某种程度上,我们所使用的工具,都是作为我们身体延伸的表现形式。只是,在身体和技术互嵌的过程中,这种工具延伸会显得更加有力、效果也更加显著。脑机接口与一般工具使用的不同之处在于,其不仅仅是人体的外在延伸,它还向我们开辟了一条技术向人体内在拓展的路径。
技术不仅向人体的外部更远处延伸,而且还向人体的内部更近处延伸,它的延伸是雙向的。当我们通过技术看得更远、听得更远的时候,技术也同样越来越靠近我们的身体,甚至越来越深入到我们的体内,脑机接口就是这一技术类型的典例。当脑机接口植入人体后,一般会除考虑安全因素外,还需要其能够长期、同时提供数万个分布在多个脑区中的神经元的可靠电活动记录。这种大规模的脑活动记录必须至少在10年内维持稳定,不需要进行外科手术修复。(14)换句话说,脑机接口实际成为了我们身体的一部分,以至于我们会完全习惯并依赖于这样一个接口的存在。就如同近视患者在长期佩戴眼镜后离不开眼镜、盲人在熟练使用拐杖后离不开拐杖一样,脑机接口将不再是身体的一个客体,而是被整合、纳入到他的身体图式之内。
“身体图式”这一概念最早见于100多年前英国神经科学家亨利·海德和戈登·霍姆斯的观点。他们认为,“每一个新姿势或动作都被记录在具有可塑性的图式中。皮层活动会将每一组新颖的感觉都纳入图式的关系之中”。(15)因而,身体图式象征着一种统合的知觉—运动系统的能力(16),它反映了身体的“姿势模式”或“我们自己的组织模式(图式)”,是所有姿势变化进行测量的尺度。(17)尽管胡塞尔的直觉现象学也将运动感觉的问题作为一个重要主题,但他并未提出身体图式这一概念。正是由于这些身体图式的存在,我们才拥有将超过自身极限和有关姿势、动作及位置的认识投射到手中的工具之上的能力。“身体图式”还具备一个与之相近的概念——身体意象,但两者并不等同。美国认知哲学家加拉格尔曾在他的《身体怎样形成心智》一书中描述过身体意象与身体图式的区别——身体意象是附属于人身体的一组复杂的意向性性情,身体图式则是一个能够使身体运动的感觉动力系统,且这个系统没有知觉监测的意识和必要性,也能够维持功能性姿势。(18)
身体图式作为大脑自己对触觉、视觉、听觉等知觉信息的内部表征,它会基于有形的身体,凭借着内在感觉、想象在大脑中构建出镜像认知的三维模型。当人们逐渐习惯用脑机接口所连接的机械外设去完成我们生活、工作的各种事项时,就会发现,利用脑机接口支配的表意动作离不开大脑提供的意义投射。我们的大脑会基于不同的生活、工作场景构建出身体图式,也就是我们身体内在的镜像认知模型,再以这个内核为起点重构身体周围的空间。(19)只是,由于身体图式具有不按比例复制的特征,它会像类似解剖学家“大脑皮层上的侏儒”那样,以一种近乎等比例缩小的方式将我们的接口所连接外设的传导刺激投射到大脑皮层上。同时,脑机接口的实时遥测、接收会让大脑中身体图式的呈现表现出空间和时间上的连续性,这一遥测、接收的过程可以与接口所连接的机械外设的连续性外部刺激相对应。身体图式在不断构建的过程中,也在不断积累并储存,使大脑具有了建构主观世界的基础性资源,资源的积累才使大脑真正建构了自己主动认识客观事物的基础性功能(20),这一点或许是人类形成心智的关键。
实然,从古希腊一直到19世纪,人们是在灵魂、精神、心智、理性与身体二元对立框架中来认识身体的,认为身体是灵魂、精神、心智的附属物,身体是被动的、臣服的。(21) 而脑机接口技术的研究和发展无疑是在挑战这一二元对立框架。脑机接口让人类的身体器官与外部机械可以进行空间上的组合,不仅身体向外的能力得到延伸,向内的能力也得以拓展。这种原先被视为“有限的、物质性的、无时间性的”的身体已然具备了“无限的、精神性的、时间性的”发展潜力。我们人类是以自己的身体为出发点理解周围空间的,这种身体既包括“现实中的身体”,也包括“现象中的身体”,只是现象学中的身体图式是在无意识中内隐学习形成的,常被人们所忽视,但它却在人对自我的认知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就像身体图式的记忆会让截肢者在不经意间还想要迈动那只不存在的脚一样。梅洛-庞蒂在分析心身关系时指出,“客观的身体不是现象的身体的真理”,它“不过是现象的身体的一种弱化的形象”。(22) 藉此,身体决定了认知的视角和可能的限度,脑机接口作为我们身体延伸的同时,也成为我们身体内在的一部分,并围绕拓展的知觉形成不同于现在的“身体图式”,这使其成为我们认识脑机接口的新视角。
三、脑机接口中具身图式的更新
在诸多复杂使用场景下,人们基于身体所体验的空间运动以及与物体打交道的经验,形成“具身化的图式”,在不借助眼、耳、口、鼻等本体器官的情况下,接口会让我们不断接收着来自外界的刺激,使我们获得某种空间方位及关系:上—下、前—后、部分—整体、中心—边缘。(23)在重复的使用场景中,我们身体活动空间的指涉范围扩大,身体存世的形态在不断重复的身体经验中开始改变,大脑所建构的具身图式亦渐渐经历着一系列的扩展、联结、整合等重构过程。
根据目前人类的畅想,脑机接口未来将不只适用于生物医学、神经康复领域。每次的进化升级,最初的理由都是为了治疗,但人类只要一有重大突破,这就绝不会是终点。(24)就如同“契诃夫法则”一般(25) ,人类对新技术带来的种种诱惑总是显得无力抵抗。未来,脑机接口在教育、军事、娱乐、智能家居等方面亦有广泛应用空间,它会以一种不可阻挡的趋势渗透到我们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当这种应用足够广泛,几乎每个人都成为了脑机接口设备的用户时,我们的身体不能仅理解成纯粹的身体器官的观点或许会成为社会的一种共识,因为在大众与身体存在活动紧密相连的实践场域及生存情境中,可能随处充斥着由接口所连接的机械外设。
尼科莱利斯在分析脑机接口时发现,“脑机接口使受试者以新方法获得关于周围世界的统计信息,被试的大脑倾向于同化这些统计信息以及用以收集这些信息的感官或工具,并因此产生一个有关世界的新模式、对被试身体的新刺激,以及定义个体对现实的知觉和自我感的一套新边界或新限制”。(26)也就是说,当习惯了脑机接口的应用场域,我们的身体会不断更改、修正处境,乃至配置自我的空间处境,生成新的习惯和空间深度(27) ,这是一次具身图式的全面更新。我们的具身图式在自己的处境中组织起自身而朝向知觉客体(28) ,此时的知觉客体不再仅局限于我们现实中的四肢,它还包括脑机接口所连接的机械外设、智能体等外在客体。想象一下:我们的大脑连接着数个机械外设或智能体,它们仿佛作为人体生理结构的传感器,不断接受着外在世界的刺激。此时,呈现在我们大脑中的原型图式还会是“两足”“两臂”的形态吗?很大程度上不是,而会因接口所连接外設的支路数量在大脑中呈现出不同的镜像,它可能是“三足”“四足”,也可能是“五臂”“六臂”;甚至,“足”与“臂”的界限也没有那么清晰,它们都只是作为人的“肢体”而存在。在现在的我们想来,这简直就是山海经中所记载的奇异怪兽。可是,在这种推理模式下,我们又不得不承认,这会是未来人类大脑所映射出的图式状态,并且,这一图式在大脑中的转变会像人类从四脚行走进化到两脚直立一样自然,因为他使个体空间获得了更高的进化效率。
图式的更新意味着存在感觉运动中身体主体意识的形成与转移,并且会进一步表现在诸如投身、身体的意向弧、身体的技能化应对等身体活动中。(29)身体的理解过程是体验的过程,也是构成新的身体图式的过程。因此,更新后的身体图式意味着我们理解世界、理解空间与时间的方式正在发生变化。诚如:在女性戴宽边大羽毛帽子的时代,她们的具身图式会迅速根据判断做出调整,这样她们就可以不假思索地在狭窄的门道和低矮的横梁间穿行,而不会发生任何事故。(30) 现在的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与用具打交道,并不是为了占有用具或得到对用具的科学理解,而是为了借助它进入某种工作或生活状态。(31)当我们大脑重构起一套完整使用脑机接口的具身图式时,我们可能会极大地陷入到时时刻刻依靠脑机接口的工作或生活状态中。这是因为,更新后的图式本身具有很强的“顽固性”,一旦形成就不可能简单地将其“抹去”。它会深刻地刻印在我们的脑海里,直至我们完全认同自身的这种存在方式,并欣然接受这套图式所映射出的现实行为。
当然,图式的更新并非仅在我们使用脑机接口时会出现,个体为着环境需要,也会将环境因素纳入机体已有的图式或结构之中,并配合着主动地修改图式。比如我们在习惯手写记录向习惯键盘输入的过程中,刺激指尖的感觉并不一样,在这一过程,我们大脑的具身图式在发生着细微的变化;以及婴儿时期的我们,视觉较弱,其大脑内的视觉图式与成年后的视觉图式也是存在差异的。只是,脑机接口的普及使用带给我们具身图式的更新不仅仅是个体性的,还是反映着社会中人们大脑图式系统性、全局性的革新。这种革新具有某种社会扩张性,它深入支配着人们观念模式的转变,并渗透到社会场域中的规则、制度、规范、习俗、法律等制约框架中,从而使行动者自觉自愿地依照被形塑的具身图式做出不同反应。其间,这种不同的反应模式指向了人类的心智问题。
四、图式引动下的具身心智机制
具身图式的更新只是一个起点,当更新后的具身图式作用于心智层面的组织抽象命题和特定具体意象时,我们思考概念化、抽象化对象的方式也会发生改变。在强人工智能时代甚至是超人工智能时代,要让脑机接口能够自如地在各种不同的语境中具有更佳的适应性和“可调适度”,离不开对人类心智问题的深究。将脑机接口用户的心智研究置于身体图式的概念基座上,可以使问题的视野限制到身体如何影响人类的心智和行动,以及基于身体本质对其所处空间的探寻中去。(32) 早在1948年,图灵在他写给英国科学院的论文《智能机器》里面,就曾经把研究智能的方向划分成“具身智能”和“非具身智能”两类。前者是指智能是基于身体和涉及身体的,智能和认知两者必须以一个在环境中的具体的身体结构和身体活动为基础,而不能仅仅存在于脑海之中。后者是指所谓智能就是符号操作,起始于大脑的输入,终止于大脑的输出,智能和认知只关注这个符号的操作过程。(33) 具身智能关注身体感知和行为肢体器官的形态和功能,已是近年来人工智能领域关注的新概念。
(一)心智的始源
“心智”这一词语一直频繁地出现在我们眼前,但也一直未有一个清晰的、精确的概念。然而,心智同认知、语言一样,是人类进化中极为重要的因素,也是身体图式实现主体性建构的最高层次。心智是什么?尤其是在使用脑机接口过程中,从感官知觉到执行控制的心理活动的连续谱系中的“心智成分”又是什么呢?是一个较难的问题。一些人使用“心智”(mind)这个概念表示智力和逻辑、思维和推理,这种做法将它与“心灵”或“情绪”对立起来。另一些人将其指代与活着的我们感受到的主观体验有关的一切:从感受到思维,从理性的观点到先于或潜藏于话语下的内在的感官沉浸,再到我们感觉到的、与他人及整个地球的联系。(34) 还有一些人将心智描述为“信息处理器”,从知觉到推理,再到行为决策,它们都是心智的信息加工过程的组成部分。(35) 总体而言,“心智”一词具有名词性和动词性两层面向,名词性的心智意指“处理器”,可以为我们所拥有;动词性的心智则是一个动态的、不断涌现的“加工过程”。尽管如此,我们依旧对心智的具体内容一无所知。为方便理解,在本文中,暂且假定:心智是一种关于认知、知觉、记忆、意识、思维等主观体验的综合过程。
曾一度,关于心智是潜藏于人类的大脑之中,还是寄居于身体之内,是一个长期悬而未决的哲学问题。古希腊医生希波克拉底最早提出“脑是我们精神生活的所在地”,即主张心智的“大脑中心论”。之后,亚里士多德认为,心脏和所有的感官都有联系,而且其位于身体的正中,脑却并非如此”,因而提出了“心脏中心论”。(36) 诚然,两种观点并未经过严格的证实或证伪,仅是各自在时代限制下的经验性、直觉性想象。公元2世纪,盖伦通过解剖发现了“脑室”,并将其视为储藏灵魂的地方。在这种“脑作为心智所在地”的理论走向下,17世紀中叶,英国医生威利斯进一步提出“人脑的高级认知功能来自大脑皮层的褶皱”(37) ,并以牛津爆发流行病期间的病人为对象进行了实证。迄今,人们对心智、灵魂源起于大脑已深信不疑,这点从临床医学将“脑死亡”作为人的死亡标准中得以窥见,即是说,即使人的身体还活着——仪器能够维持基本的心肺功能,但其“脑死亡”(38) 后,就不再视为“活着”。然而事实真就如此吗?心智的形成是一项极其复杂的过程,如果将其仅局限于大脑之内,它们无法完整解释出感受性、意向性、自由意志及经验性问题。(39) 以身体为基础的知觉始终是我们认识世界的起点。通过身体建立起的知觉,是我们在看、听、接触事物时的直接印象和感受,它不需要提前介入判断、记忆、思维等内容,因此可以说,知觉先于心智与意识,是某种东西在我们身上的原始作用和表现。但是,反过来却无法等价,心智的形成必然需要身体知觉这一原始要素的协同,这种协同方式很大程度上来自于身体图式的参与。因此,在现有的生物学基础上,心智研究还应尝试向着“心智不仅仅是大脑活动”的方向多加探索。
(二)心智的成型机理
如何形成心智?这就如图灵测试(40) 尝试回答的“机器能否思考”的问题一样,一直是人工智能、心智哲学和认知科学领域中最具争议的话题之一。(41) 若要深究这一议题,必然需首先摒弃人工智能领域中行为主义学派的思维范式,因为,这一学派主张使用“感知—动作”的研究方法,通过环境反馈和智能行为之间的因果联系去寻找智能。这种方法既不关心智能的载体和其内部的生理结构,也不关心智能的逻辑和心理结构,只关心智能的外部可观察到的行为表现。(42)这样的智能实际上是“没有表达的智能”和“没有推理的智能”,即使是放到脑机接口的研究中,它也不会涉及到接口对心智、认知信息的提取。不过,有不少神经生理学家尝试从分子出发解释心智的形成,他们认为,大脑是由高度专门化、相互区隔的神经系统组成,其中,单一神经元作为大脑的基本功能单元,它们承担着大脑心智形成的重任,如大脑中的皮质负责处理听觉、视觉等信息(43) ,海马体负责存储记忆信息。但这种“还原论式”的心智形成机理一直无法解释诸多分子在相互折叠之后衍生的协同作用,即博姆所谓的“整体性与内隐秩序”。因此,后来更多的神经学家转向认为是神经回路定义了我们引以为傲的“心智”,身体知觉的意义应是“格式塔式”的,所以大脑是作为一个整体产生心智,而并非是不同功能的脑区汇总的结果,其中,相互连接的神经元集群(而非单一的神经元)构成了人类认知、心智形成的关键要素。从“局部论”到“分布论”,神经学研究经历了从严格遵守单一神经元的还原论实验范式,到分布式神经编码的网状论跨越,其间经历了一段漫长的过程。
在此基础上,还有人将心智视为一个振动系统,大脑是一个振荡器,思想是每一特殊振动通过必不可少的细胞结合有组织地表达出来的结果,因而,心智中的主观体验可能也是能量流的一种涌现产物。人工智能之父马文·明斯基在《心智社会》中曾介绍过派珀特原则:“思维发展中最重要的一些步骤不仅需要获得新的知识,还需要获得新的管理方式来运用已有的知识。”(44) 那么,将脑机接口植入大脑中,是否是让其承担一个类似于信息管理系统的角色?的确有此可能,不过这一假设的前提需要心智、思维等能够转化为一种接口可侦测到的信息形式,它可以是一串代码,或是某种算法机制下的数据,否则心智所代表的隐喻意义始终无法被提取出来。例如:当我们看到一个苹果时,我们大脑对于世界的表征会发生变化,但这种变化只是信息的变化,即我们有了更多关于苹果的信息,而并没有产生意识与心智。(45)目前的脑电图(EEG)、功能磁共振成像(FMRI)、近红外光谱(NIRS)等“读脑”技术,都很难说建立了心智、思维等向机器所可接收的数据、算法转换的机制。由此,以上关于“心智如何形成”的论述,都只能一定程度上提供心智形成的可能路径。我们不能像克里克在《狂热的追求》一书中说的,先做些简单化的假设,再进行一些漂亮的数学计算,使其大致与某些实验数据吻合,然后就认为自己得到了一些结果。(46) 或许,心智的形成未必就是物理、化学、神经生理的,也不是信息处理。除了从生命过程的热力学中抽象演绎出关于神经元活动的干瘪数学描述和“大脑信息管理说”,心智、意识或许不是单单从神经系统里产生出来,没有身体与世界的互动,没有大脑中构建的知觉、身体图式,心智、意识等无从发生(47) ,故还需在哲学、心理学、认知科学等层面解释身体图式参与下的具身心智机制。
(三)脑机连接中的具身心智
马克·约翰逊在《心智中的身体》中指出:“因为我有身体,所以我必须从一个受到限制的空间视野、在特定情感立场与情绪的看似杂乱的框架中来观察理解事物。”(48) 身体与身体图式概念有所不同,但后者是以前者为参照标准进行建构的。在认知心理学领域,人的认知依赖于具有多种感(知)觉—运动能力的身体,依赖的介入形式是人的身体图式,有什么样的身体图式便会使人形成什么样的认知。深受实用主义影响的认知哲学家乔治·拉克夫也曾提出较为彻底的身体图式:“心智是身体,思想就是感知,观念就是被知觉到的事物,知道就是看见,交流是展示。”(49) 在这种“具身化”的认知现象中,某种程度上身体图式都被看作一种适应力很强的心智模型,从而将人的心智与身体的动作、意象和形式等个性化的感性加工方式相互联系起来。(50)
具身理论源于海德格尔的“存在论”和梅洛-庞蒂“身体—主体论”,其蕴含着一个内在前提:人的心智是寓居于身体之中的。这亦是梅洛-庞蒂在《知觉现象学》中表达的,他认为,人类所有的心智,包括体验、感觉、知觉、注意、记忆、情绪等等都是通过身体来实现的,包括身体图式、行为结构和神经结构。(51) 希拉里·普特南曾提出著名的“缸中之脑”实验:将人的大脑放进一个盛有维持脑存活营养液的缸中。脑的神经末梢连接在计算机上,这台计算机按照程序向脑传送信息,以使他保持一切完全正常的幻觉。尽管这听起来有些荒诞,但的确可能是脑机接口技术的终极进阶。在这个假想实验中,被试还可以通过大脑活动,在身体不做出任何动作的情况下,实时控制机器人手臂和腿的运动。并且,这种控制既可以是本地控制,也可以是远程控制。这里看起来存在一个悖论:如果人的心智是寓居于身体之中的,那么在“缸中之脑”的极端情况下,似乎并未有身体及相应图式的参与,此前设立的心智形成前提是否有误呢?非也。在身体图式的概念中,与之相关的“身体”基础并非仅指自出生时和我们连接生长的有机体,它还包括外在嫁接的器具,也就是脑机接口的另一端——它可能是帮助人们延展活动范围的机械臂,也可能是重建视觉通道的视觉假体,它们也是作为“我”的身体的存在形式,属于概念外延的“身体”。
整体视之,具身心智是基于“身体”的生物条件实现的,是神经系统活动的显现(52) ,在此基础上,代表人类心智最高水平的“自我”更是源于脑对身体图式的逐步构建。(53) 换言之,如果脑机接口可以实现自己作为“身体”的生物条件,从某种程度上,它也具备形成心智的条件。其中,还需要探究简单非生物进化到复杂生命体的物理间隙,以此将非生物的接口和生物性的心智联系起来。(54)针对脑机接口这一身体“外来物”,要达至“有机”的技术“奇点”,使接口中的神经信息能够自我迭代,产生颠覆性的功能,接口的带宽至少需要达到大概100万个神经元的量级。2020年8月29日,马斯克发布会上推出的脑机接口设备——LINK V0.9版,其信号通道仅为1024个,离脑机接口的终极形态相差甚远。(55) 较之,目前的脑机接口技术只能实现一些并不复杂的脑电信号的读取和转换,从而实现对接口所连接外设的简单控制。这离更加复杂的、精细化的交互和功能,甚至实现思维、心智、认知与计算机的完美对接,还有很漫长的路要走。只有当这种心智转换的中介变得极其畅通,人与接口的同化才能开始产生。
五、人机融合与异化:脑机接口中主体存立的辩证寻思
脑机接口这一媒介,让人类实现人机协同一体化,一体化越完美,摩擦力就越小,当摩擦力几近消失时,“人机同化”便产生了。并且,这种同化包含着异化,将人类“造作”成“非人”的状态,预示着主体存立的辩证视角。
(一)人与接口之间的同化
接口与身体之间的相处状态,大致分为“同化”与“疏离”两种。当接口与身体“不上手”或“疏离”,人容易生出“烦”的情状,这一情状可以外化为:侵入性和部分侵入性方法接入的脑机接口,在人体中产生的疤痕组织,以及在接口信號采集过程中容易出现的噪声和信号失真现象。相反,“上手状态”意味着人与脑机接口之间的“同化”。将工具、器物“同化”到大脑之中,是一种深刻的哲学洞见,它意味着本体论与工具论的藩篱并非一成不变,尤其是作为人的地位可能发生急剧变化时,我们更需要关注并思考人与接口之间的“同化”关系。
继哥白尼、达尔文、弗洛伊德消除地球与其它天体之间的差异、人与动物差异、人的理性与非理性差异之后,脑机接口很大程度上会使人机差异的“第四间断”发生弥合。(56) 这种弥合指向使接口整合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抹除接口与人体的边界,并将其纳入用户的身体图式,实时调整用户的自我感以及相关的感觉感受野,形成一种“交互肉身性”。对于这个交互的肉身,将破除以往“我思”只能理解世界、“我行”才能改变世界的固有观念,“我思”的功能不再局限于纯粹的心智领域,亦能直接作用于身体周边世界的物质活动,这一作用力的广度和深度均受到“我思”程度的影响。换言之,脑机接口让“我思”具有了实践性,“我思”不仅能证明精神自我的存在,也证明了身体自我的存在。(57)
人与接口的同化不仅仅是接口“长在”身体上,它更侧重同化之后的运行体验。在使用接口的各项场景中,接口展现出部分透明性,它不是人类关注的中心,人只需要专注于自己的意念,发出指令、实施操控。这是因为,同化之后,人与机的联结性和目的性具备天然的耦合,从而无需为人与机的信息转换提供额外的注意分配。“工具是人的延伸”这一古老信念在神经科学家这里获得了全新的意蕴,这种延伸并非只是“器物”层面的,不是一截木棍再捆绑另一截木棍的“几何延长”,而是经年累月地“打磨”之后,大脑对这种“人—工具复合体”的认知反应,并重新经过神经元组合之后产生的“上手状态”。(58)上手性的事物不是孤立的,总是指向身体以及其他用具,这种指引关联又使得世界构成一个整体。(59)
人机同化除基于微观个体外,亦作用于社会的生产机制,其中,较为明显的是将一改人类之前“以手行事”“身体力行”的行为模式,“以想行事”的能力将让脑机接口本身具备成为劳动工具的可能,这种“脑机接口介导的劳动”构建出“劳动想象=劳动”的新关系。(60)尽管,在这一过程中,人借助接口连接的机器做功,以“个人身体的自然力”为基础的物质劳动与以“大脑训练的文化力”为基础的精神劳动变得交互渗透、交织(61),容易让人产生到底是机器在动(机动)还是心在动(脑动或心动)的疑惑。但从结果视之,人的脑力、智力将会更大程度地影响到劳动产出效能,这一效能模式将会迎来资本—劳动关系的“旋涡和转折点”。(62)彼时,脑机接口带给人类的,将不再只是“一种智识运动”,还是一场“社会—政治运动”。(63)
此外,当接口所连接的外设与网络互联,将进一步拓展脑机同化的语境范围。网络这一底层背景,可以使脑机交互从“单机”走向“多机”以及“脑—脑互联”(64),用户与接口间的互动会延伸至其它用户的使用场景。此时,我们的身体不仅为技术所穿透,也被网络中层出不穷的数据所浸润。大脑、身体通过接口在创造、分享内容的同时,本身也作为虚拟空间的一个信息交流符号。大脑连接机器外设的位置、行动信息及相应指令的反馈,能够以数据的形式得以保存,这些来自身体的实时数据可以存储在我们的大脑里,也可以备份在接口中,并在接通Wi-Fi模块或蜂窝数据网络时,将信息上传至互联网。在另外的某一处,用户可以下载这些数据,进行同样的脑机互动,脑脑间的连接组成“思维大联通”,打造出比单个“智脑”高明千百倍的“云脑”。也就是说,“大脑+接口+机器+网络”的系统配置,能让身体在场转向身体在线,并借助“虚拟的涉身”与更宏大的外部空间实现同在。
总的来说,脑机接口不同于传统的一般性扩展,它所形塑的交互肉身对人类自我感范围及社会的底层触动都将是革命性的、前所未有的。(65)而且,从同化对象间的关系来看,人类与脑机接口的同化可以具有双层含义,一是“人被机器同化”;二是“机器被人同化”。为保留人的主体性,不至于降低“人”的地位,我们必须在人与机器的相互同化中使“机器被人同化”占据优势地位。芒福德曾指出:“我们超越机器的能力取决于我们同化机器的能力。(66)因此,超越机器,需在主客融会、人机交互的过程中,增强同化客体的能力。只是在这一过程中,我们还需警惕,这种以人为主导的同化过程,人体产生记忆活性会否赋予机器以生命特征(67),或者使机器拥有繁殖、变异、生病、自我修复和适应环境等与有机生命体相同的属性(68) ,这是值得深思的问题。在许多好莱坞的科幻大片中,曾反复出现超级AI机器人突破“物种奇点”,然后威胁乃至取代、毁灭人类的情景。(69) 其中,尽管存有归咎于机器本身,而非其社会使用形式的“鲁德谬误”(70) ,但其所呈现的怪诞情景也应是脑机时代降临后人们需要加以警惕的风险。
(二)脑机接口的应用异化
人与接口之间的异化,与同化现象彼此化生。当我们在解释人与机器的距离时,同化意味着这一距离正在变小;同时,这也昭示出“现在的人”与“未来的人”的距离变大,人正在走向“非人”的异化轨道。马克思在“工人的异化”中论述:“人在被机器异化为非人的同时,也被机器同化成了机器:人像机器一样地僵化、呆板、冷漠、麻木,失去了人的个性、灵动和情感。”(71) 《庄子·天地》也曾有言:“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者,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72) 也就是说,脑机接口正在使人类与原初定义的“自己”相去甚远,人变得越来越机器化、自动化、流水化,就像海德格尔描述的“被现代技术所促逼和订置的持存物”(73) 一样,它只能使人的智性过度发展,但却无法带来人类“心性与灵性”的增强。着眼于接口对社会生活的渗透,其异化可具体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其一,脑机接口赋予人类“所想即所得”的能力,它易将个人陷入封闭的、与世无关的图式主义之中,这种“自我”与“外界”的剖分、封装是革命性的。通过外设感觉的传导,脑机接口以身临其境的立体叙事打破了原有平面叙事的离身性壁垒,人们寻找信息、启动行动不需要费多大力气,借助于脑电波输出指令就可完成,但这些行为大多为事项性的,而非社交性的。问题是,人一切理智的社会行为都是在其社会思维和图式的交互作用下进行的。困在接口设备中的人,会逐渐怠于以“亲身体验”的方式去完成日常琐事,人们愿意为社群陪伴分配的时间也会越来越少,这种基于人类社群信息的更迭和互联将大为收缩。人与机的关系被拉近,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却被扩远。这种“社会原子化”的发展趋势,它侧映着一幅个人与公共世界的疏离、规范失灵与社会道德水准下降的未来图景。(74)
其二,脑机接口诱使社会中的不同群体展开“能力争夺”。该项技术产生之初,只是为对无法恢复身体机能的瘫痪病人进行疗愈、修复,但若正常人对其使用,则意味着赋予其身体的“强化”以及“超常”的認知和行为能力。当今社会,是一个“能力主义时代”,不同的社会分工建立在能力的差异之上,这一切也看起来相对合理,因为个人的能力无法等同于财富、身份,可以在继承或受赠中获得,它仅能在个人的独有经历与自我反思中徐徐练就。脑机接口对人类大脑的增强与对身体极限的突破,具有弥补不同个体间能力差异的潜力,它让人类能力的获得不需要经过某种刻苦的努力、积蓄,这一身体的改进过程,缺少天然的“身体识别”和个人“自身”的改变。(75) 我们如何看待这种能力的获得方式?这或许会存在群体差异,对于有资源体验、购买这项技术设备的群体,技术的掌握意味着本己能力的强化,而无法获得这一技术设备的群体则被迫成为社会竞争中的劣势方,这必然激起两方群体的对抗。而且在这中间地带,还可能有人将“脑机接口”视为能力商货,“能力”因此成为一种可流通、交易的资源,而基于这种资源获取的差异所衍生出的“获得能力的平等权”,也将成为未来社会不可回避的难题。
其三,在脑机接口的运行过程中,算法随处可见。(76) 这套“人脑的算法就是一整套对世界的反应模式,而所谓的反应模式,是输入—输出之间的数学关系,也就是输入—输出函数……”。(77) 准确、可靠且稳定的分类算法为脑机接口在应用场景中输出离散量、连续量(78) 等相应指令提供运行保障。大脑所更新的身体图式,其实质是不同应用场景中与人机交互匹配的一套复杂算法所致。然而,用户在使用脑机接口时,对这一技术人工物的结构认知始终处于一种“算法黑箱”状态。在计算机领域,算法是具有迁移性的。一套相同的算法,可以在这台计算机上执行,也可以在另一台计算机上执行。从个体层面,脑算法的泄漏意味着他人可以直接提取出脑电波信息,然后解读出大脑神经数据隐含的信息,甚至这种信息的获得无须通过他人的语言和声音表达就能获知,这将带来严重的个人安全问题。从国家与社会层面,有机会、有能力获得脑算法的组织机构将会催生出一种新型权力形态——算法权力,在这种权力的权威性凝视下,个体权利将会遭受极大挤压。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指出,规训是使身体臣服的方法,是一种权力或技术,贯穿于所有机构与建制。(79) 当“规训”作用于身体中的脑算法时,它自然也会决定着人们的思想与行动。所以,某种程度上,在由脑机接口架构起的世界中,谁掌握了脑算法,谁就掌握了世界。尤其是随着科技巨擘、算法寡头的“入场”,脑机接口领域的算法托拉斯可能会出现,我们也会因为不懂算法,变成在智能领域一无所有的人。
(三)突破已有边界的思考
在诸多脑机接口使用的社会场域中,大脑中具身图式不断发生着系统性、全局性的更新,无论是其中包含的人机同化倾向,还是应用生态中带来的个体生存及社会形态的异化,都暗含着人类对自我定义边界的冲击。定义“人类”的边界在哪里?或许就存在于“出生”和“死亡”之间。出生与死亡是人类的宿命,作为一个正常的人都会经历生老病死。因而,超越于“出生”和“死亡”的人我们可以把它定义为“非人”。当接口与人类实现同化后,这种人→非人的现象将不会鲜见。借助接口这一人机联结中介,人的意识、心智可以转化为数据、算法等信息,这些信息再上传至赛博空间(Cyberspace),此时,便打开了人类以另一种方式一直存在的新世界。只不过目前运用在医疗领域的脑机接口设备表现为单向通信通路,仅能单纯接收发自大脑的信号或者单向向大脑发送相关信息,尚未触及接口与大脑的交互机制。一旦技术冲破神经信号的双向传输壁垒后,植入大脑的芯片就可蕴含能够上传、下载思想的微型电极,人的记忆、意识将借助电极得以存储,尤瓦尔·赫拉利在《未来简史》中从智人到神人的想象,或许会成为人类进化史上的真实现实。当肉体的生灭并不会使个体意识发生改变,“出生”和“死亡”的边界变得十分模糊,人类将在自身定义的“边界”与割裂的现实之间惊慌失措,避无可避。
当然也或许,“人类”边界的定义本身就是一个伪命题,它并非固定不变,在凝固与变化间易时切换,会随着脑机接口、基因编辑、人工智能、生物燃料、量子计算等技术的发展渐时改写。在我们之前所认为的“边界”的外面,始终还有更多的东西在等待着我们去发现,我们对其表示赞叹,并带着些许恐惧。我们所拥有的想象力促使我们将那些未知的领地概念化,终有一天会抵达那里。这或许就是苏珊·奈曼所说的,人类是边界动物,活在中间,活在现在向未来的变迁之中。
六、结语
脑机接口技术的发展对社会的影响是全方位的,它将实现人机融合的超级“人类智能”。面对脑机接口对人类知觉巨大扩展的现实演绎,一些人极力揭示其消极影响,另一些人则对其普及大加赞赏。透过“缩放思维”,可以发现:脑机接口的存在亦如电话、收音机、电视、计算机的更新迭代,或许在未来的某一时刻,脑机接口会作为智能手机的后世代产物而广泛存在,围绕在我们脑袋四周的,将是无数条连接机械外设的智能接口。根据目前的畅想,除医疗服务领域外,脑机接口在教育、军事、娱乐、智能家居等方面具有广泛应用空间,它将创建出一幅接口与身体紧密相连的未来人类生存图景,并在身体经验的作用下获得一种新的综合,指引着人类具身图式的系统性、全局性更新。图式的更新映射着人类理解世界、理解空间与时间的方式将会发生底层性的变化。我的身体,作为我把握世界的系统,建立着我所知觉的物体的统一性。(80)我们的感受、直觉、理性、情绪、言语等等心智活动随着具身图式的建构与更新不断重新调整,它将关于自己身体的认识映射到客观世界中。通过脑机接口搭建起的交互肉身,不断冲击着人类自我定义的“边界”,我们从“智人”进化到“神人”似乎不再遥远。脑机接口既让我们实现“人机同化”,也让我们走向“非人”的异化轨道。个人隐私、自由意志、个性同質、算法压榨、社会公平以及机器威胁等问题亦会在脑机接口的应用生态中加剧,而可以肯定的是,现如今的社会形态远远不足以承受逾越边界的后果。面对各种未知的变数,我们需要对脑机接口的应用予以深刻审思。
注释:
(1) 王东云、刘新玉:《人工智能基础》,电子工业出版社2020年版,第140页。
(2) J. R. Wolpaw, N. Birbaumer, W. J. Heetderks, et al., Brain-Computer Interface Technology: A Review of the First International Meeting, IEEE Transactions on Rehabilitation Engineering, 2000, 8(2), pp.164-173.
(3) 凌志培、汪业汉:《立体定向和功能神经外科手术学》,人民卫生出版社2018年版,第 502页。
(4) 成生辉:《元宇宙:概念、技术及生态》,机械工业出版社2022年版,第291页。
(5)(43) 陈言:《脑机简史》,浙江教育出版社2022年版,第323、53页。
(6) C. Abraham, Calgary Scientists to Create Human Neurochip, The Globe and Mail Published, 2010.
(7) D. K. Piech, B. C. Johnson, K. Shen, et al., Stim Dust: A Mm-Scale Implantable Wireless Precision Neural Stimulator with Ultrasonic Power and Communication, arXiv preprint, arXiv: 1807.07590, 2018.
(8) 曹安洁:《认知科学失败了吗?》,《信睿周报》2021年第41期。
(9)(22) 杨大春:《 20世纪法国哲学的现象学之旅》,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年版,第275、272页。
(10) 肖峰:《脑机接口与身体革命》,《探索与争鸣》2021年第9期。
(11)(14)(26)(58) [巴西]米格尔·尼科莱利斯:《脑机穿越:脑机接口改变人类未来》,黄珏苹、郑悠然译,浙江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第9、259、211、11页。
(12) [加拿大]马歇尔·麦克卢汉:《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何道宽译,译林出版社2019年版,第546页。
(13) 赵炎:《走向后人类:艺术史视野中的身体显现与技术重塑》,《美术研究》2021年第6期。
(15) 刘庆振、王凌峰、张晨霞:《智能红利:即将到来的后工作时代》,电子工业出版社2017年版,第168页。
(16)(45) 周昌乐:《机器意识人工智能的终极挑战》,机械工业出版社2021年版,第174、57 页。
(17) [美]赫伯特·斯皮格尔伯格:《当代德国哲学前沿丛书:心理学和精神病学中的现象学》,徐献军译,商务印书馆2021年版,第387页。
(18) 参见张之沧、张卨:《身体认知论》,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28页。
(19) [美]迈克尔·S.A.格拉齐亚诺:《我的脑袋里有个雷达:人脑如何演化出神奇的空间监测系统》, 张岭译,福建教育出版社2021年版,第130页。
(20) 席有:《大脑功能模式(型)理论:记忆、思维和意识的秘密》,清华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7页。
(21)(31)(48)(59) 欧阳灿灿:《当代欧美身体批评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38、95、15、96页。
(23) G. Lakoff, Women, Fire, and Dangerous Things:What Categories Reveal about the Mind, 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7, p.267.
(24) [以色列]尤瓦尔·赫拉利:《人类简史:从动物到上帝》,中信出版社2014年版,第188 页。
(25) 契诃夫有一句名言:在第一幕中出现的枪,在第三幕中必然会发射。纵观历史,如果国王和皇帝手上有了新武器,迟早会禁不住诱惑。
(27) 张浩军:《空间性与身体性——论海德格尔与梅洛-庞蒂空间之思的现象学差异》, 《河南师范大学学报》 (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1期。
(28) 唐清涛:《 沉默与语言:梅洛·庞蒂表达现象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35页。
(29) 张再林:《作为身体哲学的中国古代哲学》,中国书籍出版社2018年版,第245页。
(30) [英]盖伊·克莱斯顿:《具身认知:身体如何影响心智》,孟彦莉、刘淑华译,中信出版集团2022年版,第212页。
(32) 郝强、郭子淳:《虚拟人物的身体图式分析》,《计算机辅助设计与图形学学报》2020年第7期。
(33)(42) 周志明:《智慧的疆界:从图灵机到人工智能》,机械工业出版社2018年版,第33、158页。
(34)(35) [美]丹尼尔·西格尔:《心智的本质》,乔淼译,浙江教育出版社2021年版,第9、12页。
(36)(37) 顾凡及:《脑科学的范式革命》,《信睿周报》2021年第41期。
(38) “脑死亡”,是指脑干或脑干以上中枢神经系统永久性地丧失功能。
(39) 陈向群:《基于时空特征的世界——大脑关系及其哲学探析》,《科学技术哲学研究》2022年第3期。
(40) 图灵为回答“机器是否能思考”,把这一问题转化成一个具体的测试。这一测试由一名男性(A),一名女性(B)和一名裁判构成,其中裁判的目的是决定这两个人哪一个是女性,而这两个人的目的是要说服裁判自己是女性,而另一位是男性。
(41) 李建会、赵小军:《符征. 计算主义及其理论难题研究》,中国社会科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210页。
(44) [美]马文·明斯基:《心智社会》,任楠译,机械工业出版社2016年版,第119页。
(46) [英]弗朗西斯·克里克:《 狂热的追求》,傅贺译,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8年版,第162 页。
(47) 冯尚:《人类的“机械协同进化”脑机接口的概念、技术与未来》,《信睿周报》2021年第41期。
(49) 参见王晓华:《西方哲学中身体—主体概念的演变》,《深圳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3期。
(50) 丁峻:《当代西方具身理论探微——兼论人脑优于电脑的根本特性》,《宁夏社会科学》2012年第5期。
(51) [法]莫里斯·梅洛-庞蒂:《知觉现象学》,姜志辉译,商务印书馆2001年版,第235页。
(52) 吴俊、唐代剑:《旅游体验研究的新视角:具身理论》,《旅游学刊》2018年第1期。
(53) 李莉莉:《 探索心智的身体经验之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2年1月20日。
(54) [以]埃迪·普罗斯:《生命是什么:40亿年生命史诗的开端》,袁祎译,中信出版社2018年版,第201页。
(55) 李华、范以锦:《人机融合智能:一种新型智能网络和可能的信息交互媒介》,《当代传播》2021年第3期。
(56) 段伟文:《深度科技化与中国技术哲学的未来之路》,《哲学动态》2021年第1期。
(57) 肖峰:《“我思即我行”:脑机融合的存在论意蕴》,《社会科学》2022年第8期。
(60) 肖峰、杜巧玲:《活劳动:从人工智能到脑机接口的迷思》,《江汉论坛》2022年第8期。
(61) 余金成:《马克思“个人全面发展”理论的两种思路及其当代释读》,《当代世界与社会主义》2021年第4期。
(62) 余明锋:《权力意志与现代性——从海德格尔的尼采解释出发谈当代技术问题》,《学术界》2020年第3期。
(63) 余明锋:《尼采、技术与超人类主义》,《同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5期。
(64) 孙瑜:《第三层大脑——脑机接口破解人类进化密码》,电子工业出版社2022年版,第165页。
(65) 肖峰:《脑机接口中的自我认同问题》,《天津社会科学》2022年第3期。
(66) 王水兴:《人工智能与马克思人的本质的“新确证”》,《马克思主义研究》2022年第2期。
(67) 吕甍:《赛博朋克电影的科技之声与怀旧跨度——以〈银翼杀手〉系列影片为例》,《当代电影》2019年第4期。
(68) [美]爱德华·阿什福德·李:《 协同进化:人类与机器融合的未来》,李杨译,中信出版社2022年版,第38页。
(69) 刘方喜:《人工智能物种奇点论的马克思主义本体论与社会学批判》,《社会科学战线》2020年第1期。
(70) 刘方喜、刘雅典:《人工智能挑战的马克思主义美学应对——审美与生产器官之工艺学批判》,《文艺争鸣》2019年第7期。
(71) 李永建:《人论:迷误与救赎》,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24页。
(72) 陈引驰:《庄子百句》,译林出版社2018年版,第136页。
(73) 屠音鞘、胡大平:《被俘获成为技术系统中组件的人——论鲍德里亚的屏幕化及其触觉性感知》,《广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6期。
(74) 田毅鹏:《转型期中国社会原子化动向及其对社会工作的挑战》,《社会科学》2009年第7期。
(75) 冯超:《第九次亚洲生命伦理学大会论文摘要选译(Ⅰ)》,《医学与哲学》(人文社会医学版)2010年第1期。
(76) 王高峰、张志领:《算法伦理视域下的脑机接口伦理问题研究》,《自然辩证法研究》2022年第7期。
(77) 无岩、三丰:《拟人算法:2019中国科幻年选》,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258 页。
(78) 输出指令可以是离散量,也可以是连续量,视具体的应用设备而定。离散的输出量一般用于在众多固定值中做选择(如选择字母),而连续量则可用于导航任务(如移动鼠标指针、操纵机械手臂等)。
(79) [法]米歇尔·福柯:《 规训与惩罚:监狱的诞生》,刘北成、杨远婴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155页。
(80) [法]莫里斯·梅洛-庞蒂:《知觉的首要地位及其哲学结论》,王东亮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16页。
作者简介:何伦凤,苏州大学王健法学院博士研究生,江苏苏州,215006;朱谦,苏州大学王健法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江苏苏州,215006。
(责任编辑 胡 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