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地辞(组诗)

2023-11-27 08:53杨启文
滇池 2023年12期
关键词:落日流水祖父

杨启文

那些年我见过的花朵

苦难也可以这样美啊,

在我深情的回望里,

在子规辽远的啼唤里。

这乱世的花朵,

内心的斑斓和枯败,

谁又会想起。

那里也曾是我们的故土,

不丢失在我手里。

那里也曾是我的从前。山岗上

大片的罂粟花,

在祖先们稀落的坟墓间,

随风起伏。

像清风一样的过往,途中

没有寺庙可投,

無关虔诚与忏悔。

罂粟不是苦难的源头,

也不是结尾。

我成不了一个放羊人的原因

看那高高举起的鞭子

轻轻放下

看我把野外生出的小羊羔

抱在怀里

那时阳光刚冒出山尖

它们一路吃着青草

露水未干

它们低头吃草的样子

咩咩叫喊的样子

我很喜欢

它们啃噬过的那一淌阳光

石头缝里的盐

我也很喜欢

如果我在凉荫处睡着了

它们也会在不远的山坡上

等候我

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我已远离羊群

偶尔还有机会向它们靠近

它们也会抬起头

但目光是陌生而警惕的

大约我身上

已经闻不到山野青草的气味了

八月诗章

八月一过

心事转凉

那又怎样

哪一年秋天

不是山高水长

黄昏和失败

哪一样

我不是稳稳的扛在肩上

我身体里供奉的半截秋天

一不留神,

秋满南山。

转山转水,

此生过半。

但我不会把自己留在秋天,

此去经年,

隐秘的事物,

抓紧了时间。

扑面而来的黄,

出于真心

还是假意,

我都给了祝福和原谅。

把心事转凉,

不必添衣裳。

伊洛瓦底江之歌

请向流水说:我的大半生

不在这段文字里。那些失散的声音

终将向这里汇聚,流水的囚徒,在这里出生

从这里出发。多年后

我写下的诗篇,并不能改变

江水的流程和走向

也不能改变一个偷渡者的命运。每当风

从脸上吹过,有那么一瞬

一个乱世的少年,与伊洛瓦底江

就有了一丝牵挂:

不管山河如何破碎,江水

还是完整的,不像我,写诗,流浪

到处诉说人世的痛苦与沧桑。我知道

我热爱的一切,还在水里,风和落日

守护着它们

那时我还是个孩子,在乱世,流水远去的远方

未必能给我想象的激情和安慰,但除了流水

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样的比喻

能痛快地讲述我和我的亲人颠沛流离的一生

无论我走多远,走多久

请向流水说:

我懂,我知道。

伊洛瓦底江的码头

还有一盏灯

无辜地为我亮着

不像河水,

到哪里都可以带着自己的岸

我也是从那里离开的,像落叶

从不在风中喊疼

像石头在沉默中加深着裂纹与自尊

村庄还在,风也一样

桃树在开它的花,被遗忘的

不会像风从头再来一遍。哪些人哪些事

可以称得上遥远

没有人可以留在原地,记忆之光

穿过殿堂,也穿过废墟

从不担心留下来的空虚

陷入黑暗。事实上很快被风、阴影和回声填满

不能用去年的雨水

浇灌今年的黑和忧伤

也不像河水,到哪里都可以带着自己的岸

母亲和一个冬日

她有着她的怀念,我不过问,母亲

在门前小溪边

擦洗一口她多年前从缅甸带回来的旧铜锅

我坐在阳光下看书,写作

小庭院的芭蕉叶,一半焦黄,一半

浸透着顽强的绿意,一只松鼠跑过草地,翘起尾巴

向母亲张望,彼此似乎不陌生

我们都盼望春天的气息。快过年了,旧的事物又旧了一层

新的会陆续来到,对于过节

我和冬天一样平静,只有母亲

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偶尔和我谈起那些在缅甸的旧时光,她说

“所有的苦,都是菩萨对我们的考验。”

我只倾听,不反对,也不给逝去的亲人写信

她要迎接的,那一天

聚拢到她身边的,不仅只是一个节日

还有远方的儿女

和对旧日子的怀念

——大地多么空旷,漂泊的事物会避开风,歇下来

过一个略带寒意的春节

继续漂泊

没有人理解我此时的心境。我知道

不紧不慢的一生,和许多消失的事物一样

不会再回来了——

至于父亲

埋在异乡多年,每个节日

母亲会烧一大堆纸火

打磨人心的小石子

河水有意忽略的那部分

不要追问,执意返回的,只剩下空壳的灵魂

人世晃动的袈裟

拦路劫食的猛虎,天黑之前,哪一样

不跪下来,虚心向流水

学习它的慢。快是容易的,如火苗,闪电,再快

也越不过今生的地平线

而流水中打磨人心的小石子

不紧不慢,风,不紧不慢,一不小心

就改变了事物的方向,正像是我的一生

没有办法向你完整地复述,哪些是过错

哪些是幸福

回忆如此短暂。在途中,我认出的事物

不过两三件,一件

是睡梦中反复从头顶掠过的光线,另外一两件

尘埃没有落定之前

请允许我不把它说出来

从缅北来的人

跟我讲起战乱

讲起沿途淌过的水

黄昏的光线

在他脸上

没有一丝波动

祖父时代的山河

落日下的山河,需要一个什么样的交待

祖父交待下的,父亲也没有跟我说起过,1960年

祖父一生走遍的群山,连同它的生灵,一半

跑到了缅甸,另一半,围起了栅栏

早晚两头山羊,终生不再会面

我说祖父的时代

落日想落哪一座山,都是自己说了算,风声千里

不影响心情和睡眠

但是一夜之间,山中的老虎和鹰隼,标记了国籍

榕树和矢车菊,分成了两派,左派和右派

这意味着统领山林的,守卫月光的,一夜之间

都分到了身份和套索

这意味着我童年走过的路,一截已属于缅甸

一截,和我一样,跌跌撞撞爬回了界边

从此,在大雾弥漫的边境上,有猎人和陷阱

有偷渡,有赦免和追捕,也有借月光远遁的人,不再返回

六十年过去了,我想

祖父会不会还坐在边境上,看晚霞燒红了天空

此时响起悠扬的暮钟,群山之中

他已分不清是缅寺的,还是老家山岗上的

咏蝉

秋色一路逼近,该叫的

我都替你们叫过了

还在途中的人

我最后喊你三声

一些事物正起身离去

一些事物走在我前面

此前也有不肯隐姓埋名的星辰

孤独的看着人间

如果轮回也有记性

请不要沿途打听我的前生

我只愿做一块山顶的石头

大智若愚

无话可说

今生的苦

我已经喊完

——蝉啊,你的轮回只是一季

我和我爱的人,一转身,就是一生

咏芒市金塔

还有多少尘缘,误锁空门,谁的年华

不是一往情深?问老僧

他不语

从红尘一路走来,肥马轻裘

而今檐下听雨声

那木鱼一声声,哪一声

不是对过往的追问。这僧也特小气

得一弯新月

就关了山门

秋光吟

要带走什么,并不经过筛选与计算,梦中的鸟鸣

水洼里闪动的翅膀,种子,坏天气

都为在册

我也收拾好旧行囊

等候那一阵风,可是

秋光只象征性带走一两样

黄灿灿的瓜果,还留在人间,我所牵挂的

在树梢缝隙流动的

光与影

想把它分给穷人,不试图与万物拥抱

今晚缺席的星星,她一定很忙,要不

我居住在南方

坝子辽阔,午夜经过的火车

丢下一群人,像灰尘,撒落草木间,她也不管

缅甸的落日,一个婚礼和葬礼

天黑以前,群山就安静下来了

领头的黑山羊

也听见了村庄的鼓声

回望着落日的方向。残阳如血啊

有多少个部落

趁机把旗帜,插上了山头

又被秋风吹落

世人眼中的毒枭

忙着躲避报信的乌鸦,但大地允应

白花戴在新娘头上

也不反对红花

献祭给一场葬礼,迟来的

不是秋天的谷穗

而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年,和他的葬仪

落日终将离去,来过的兵

路过的匪

此时枪口朝下

送他一程。此刻,大地隐隐传来了鼓声

所谓伊人

我祝福过她,愿她生育多多。她的脸

多像我远嫁异邦的姐姐

他们相信过爱情

林中多坟墓,高矮不一,新旧不一。这小小的村落

转世的路,可有可无

他们经历过别人正在经历的一生

最疼的还是风中的骨头

借着草间磷火闪烁

拼接日子的碎片。如我这般

他们也爱过落日和失败的婚姻

一颗心坚硬如黑铁

却向着温暖,而诗歌是多余的

不要打破这宁静

此刻有什么事物正从我身边经过,我打开了所有的灯

我知道他们当中的一个。如我这般

感激来过人间

相信过爱情

秋风颂

我和秋风之间

一定有过什么误会,从八月

到十月,不管我活成什么样子

它翻过屋顶,又穿过浩瀚的森林

途中遇见一场葬礼

也没有停下来安慰一下的意思

我唯一称颂的,蚂蚁搬家时

它绕开了路

顺便跑到中山野寺,向人间

运送了辽阔的月光和钟声。时辰到了

秋风也收走鸣蝉、悲伤和寂静,但拒绝

卸载我体内的沉疴和雨水

我们之间一定存在着什么误会,找一个晴天

我们坐下来谈谈,故乡的原野

是否牛羊成群

故乡的麦穗,几成喂了鸟雀

几成装进了粮仓

即将来临的第一场雪

我们都要面对,我想记住的

就是你已经遗忘的

缅北吟

虚拟一条弯弯的小路,只是为了

聚集秋日的光

照亮正在归途的亲人

把它写在诗的开头,是为了告诉你

我也是一个有故乡的人

我也曾逐水草而居

放牧洁白的羊群,我一听声音

就知道今晚来的是不是秋风这个恶神

秋风告诉我的,我全烂在心底

夜是黑的,我不会再增添它的底色

在清白的人间深睡

在秋风的旷野徐行,命运

我不跟你抗争

你有破碎的山河

我有日夜之归心,当我从旷野归来

你要把我的羊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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