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怀之美 —论《逝川》中暮年女性吉喜的生命境界

2023-11-27 05:25宋艺
青年文学家 2023年29期
关键词:伤怀迟子建灵性

宋艺

迟子建从小生活在中国最北端的漠河,寒冷的冬季、孤独的体验、大自然的雄壮、神话传说和文学作品等都是迟子建提出“伤怀之美”的基础。“伤怀之美”是在苍凉忧伤的生命底色上达到一种和谐神圣的生命境界。迟子建创作的许多小说都带有这一美学色彩。《逝川》中的暮年女性吉喜经历并超越人生的普遍孤独和有限性,为我们展示了如何在暮年阶段达到生命的美学高度。

“伤怀之美”一词出现于迟子建创作的散文《伤怀之美》,这是她追求的一种美学境界和生命境界。迟子建第一次体验到伤怀之美是八岁在漠河村冬季鱼汛时,“快到家门口的时候,天忽然落起大片大片的雪花,我眼前的景色一片迷蒙,我所能听到的只是拉着雪橇的狗的热气沼沼的呼吸声。大人们都消失了,村庄也消失了,我感觉只有狗的呼吸声和雪花陪伴着我,我有一种要哭的欲望,那便是最初体会到的伤怀之美了”。这种美克服冬季寒冷之伤,而达到忘我境界,将人、情、景相融为一体的和谐之美。后来,迟子建进入城市,体会到的是更多的混沌和庸碌,当她逃离城市,在船上随着江水、月亮和云霓舞蹈时,再次捕捉到了伤怀之美。这种美,克服了机械日常的忧伤,给生命注入了清新的自由。在散文最后,迟子建写道:“伤怀之美为何能够打动人心?只因为它浸入了一种宗教情怀。一种神圣的不可侵犯的忧伤之美,是一个帝国的所有黄金和宝石都难以取代的。”由此可见,“伤怀之美”的底色是“忧伤”,但伴随忧伤的是更高层次的和谐之美和尊崇生命的宗教情怀。在《逝川》中,老渔妇吉喜便达到了“伤怀之美”的生命境界,她一方面承受着个体孤独之伤和生命有限之伤,另一方面又能升华出包孕和谐之美和生命循环之美。此外,吉喜还是迟子建笔下许多暮年女性的原点,“吉喜们”虽然失去家园,但依然坚守自我,保持着灵性健康,“吉喜”和“吉喜们”共同呈现着迟子建的理想自我和生命美学境界。

一、个体孤独之伤与包孕和谐之美

凌晨五点,天还是灰蒙蒙的,七十八岁的吉喜独自在逝川对岸的木屋中听初雪到来的声音。在吉喜的一生中,没有一个男人娶她,她日日夜夜守着永不停息的逝川,看着自己一天天地苍老。年轻时的吉喜也曾受到男人们的欣赏,他们“都喜欢喝她酿的酒,她烹的茶,她制的烟叶,喜欢看她吃生鱼时生机勃勃的表情,喜欢她那一口与众不同的白牙”,她吸引了许多男人,他们都围绕着她,胡会便是其中一个经常去她家的人。吉喜与胡会是互相倾慕的,他曾帮她盖房屋,也给了她独属的温柔,当吉喜认为自己一定会成为胡会的妻子时,他却娶了一个毫无能力和姿色的女子。胡会告诉吉喜自己不娶她的原因是:“你太能了,你什么都会,你能挑起门户过日子,男人在你的屋檐下会慢慢丧失生活能力的,你能过了头。”吉喜则认为一个渔妇如果只会生孩子,而不会捕鱼、织网、酿酒等,是不可爱的,也正是这种想法造成她一生的孤独。

在两性关系中,吉喜不是男性的附属,她身上虽然具有“女性”的特质,即渴望男性的关注,但更突出的是“母性”特征,这一气质使她与男性间的关系近似于“母子”,成年男性是她哺育的对象。一方面,吉喜蘊含着强大的生命力。她是一个“丰腴挺拔有着高高鼻梁和鲜艳嘴唇的姑娘”,走路时发出咚咚的响声,她吃生鱼的样子能够治好身患胃病食欲不佳的渔民,病弱的男性需要经过吉喜生命力的感染才能得到治愈。另一方面,吉喜的小木屋常年备着男人喜欢抽的烟叶和烟锅,她乐此不疲地为渔民织各种型号的渔网,以母亲般的关怀为每一个渔民提供劳作的工具和辛劳的抚慰。小说中还写到吉喜对胡会形象的三种描绘,分别是“蚂蚁”“青蛙”和“叭儿狗”,这些动物的体型小且具有依附性,吉喜对胡会的爱中包含着母性的情感,这一情感也使得具有强烈男性气质的胡会感受到不可征服的恐惧,所以他最后没有娶吉喜为妻。吉喜被剥夺了俗世的幸福,她在孤独中一步步被推向可以与天进行沟通的“萨满”的位置,成为具有灵性的老人。美国心理学家威廉·詹姆斯对灵性的经典定义是:“灵性是人类超越自身的过程。对于信仰上帝的人,灵性是他们与上帝的关系的体验。对于人道主义者来说,灵性是与他人相处的自我超验体验。对某些人它可能是与自然或宇宙和谐或同一的体验。”(《宗教经验种种:人性的研究》)詹姆斯认为灵性概念的核心是个人超越自身的体验。灵性引导人们体验到与某种大于自身的事物的联合,并由此找到自己最大的安宁。吉喜便是在与自然同一的体验中,超越孤独之伤,而达到一种包孕和谐之美。

迟子建在《我的女性观》中谈到“女性的灵性气质往往更接近大自然”。在她笔下,女性生命在自然中得以舒展,女性与自然是可以相互指代的,如《逝川》就“写了一条河流,写了一个守望着这条河流的一个老女人的命运”。吉喜是自然的女儿,她的木屋面对着逝川和河对岸的森林,她喜欢吃风干的浆果和蘑菇,一生都浸润在大雪覆盖的寒冷和无边无垠的原始风景中。在吉喜生活的阿甲渔村,大概每年的九月底或十月初,一种被称为“泪鱼”的鱼会从逝川上游哭着下来,它会发出呜呜呜的声音,被捕上来时双眼总流着泪珠。阿甲渔村的渔民、渔妇为祈福避灾,每年都会举行捕捞泪鱼的仪式。渔妇把丈夫捕上来的泪鱼放到木盆中,并安慰着它们:“好了,别哭了;好了,别哭了……”这时,泪鱼便会停止哭泣。第二天凌晨,泪鱼被放回逝川,向下游游去。捕泪鱼的仪式是共同体成员共同参与的,渔民、渔妇在悲凉之声中燃起篝火,发出此起彼伏的安慰声,仿佛是对着泪鱼在祈祷,人们沉浸在一种宗教氛围中。吉喜每年都在初雪的逝川岸边,打上几十条甚至上百条泪鱼,她在这一活动中将自我融入共同体,捕捞泪鱼数量之多象征着为共同体驱灾避祸的能量之大。因此,她用来装泪鱼的木盆能得到所有人的注视,这意味着她在共同体中具有独特而崇高的地位。吉喜始终是孤独的,她在自然和共同体中化解忧伤,也使内心产生出宗教般的包容和悲悯情怀。

吉喜一生无人娶,但她没有产生与男性对抗的情绪。中年过后,她迷上唱歌,歌声飘荡在逝川上空如同泪鱼的哭声。男人们听到后便来到她的木屋,向她讨烟吃,并一遍遍地叫着她“吉喜,吉喜”。此时,吉喜便如同得到温暖一般停止歌唱。但男人吃完烟后都会回家,再一次留下吉喜独自一人。吉喜暮年时,依然在怀念胡会,看着胡会的画像慨叹自己没能为他传播血脉。在吉喜身上,体现着男女两性包孕和谐之美,她一方面在孤独中成为自我,另一方面始终保持着对男性的依赖。正如迟子建认为“上帝造人只有两种:男人和女人,这决定了他们必须相依相偎才能维系这个世界。宇宙间的太阳与月亮的转换可以看作是人世间男女之间所应有的关系,他们紧密衔接,不可替代,谁也别指望打倒谁。只有获得和谐,这个世界才不至于倾斜,才能维系平衡状态”(《我的女性观》)。所以,吉喜在展现人类普遍孤独的本质的同时,也启发人们在天人合一、阴阳和谐的力量中寻求灵性体验,从而收获寒冷中的温暖。

二、生命有限之伤与永恒循环之美

吉喜与自然共融,生命感召着汤汤逝川,她一生中都爱啃生鱼,是逝川哺育其从青春到衰老。小说提到吉喜眼中“散发出鱼鳞般的光芒”,吉喜就是逝川中的一条泪鱼,泪鱼是吉喜的镜像,捕捞泪鱼的仪式则是吉喜自我生命确证的方式。根据拉康的理论,自我的建构离不开“他者”。在镜像阶段中,婴儿第一次在镜中看到自我完整的形象,从而克服了身体破碎的体验,这一镜像是“理想我”的呈现,主体的自我认同通过与这一镜像的想象性认同而实现。而在之后的成长阶段,“破碎我”和“理想我”的对立将伴随着主体自我认同的全过程,人们对“理想我”的追寻永远不会停止。小说中,胡会的孙子胡刀的老婆爱莲正好在泪鱼从逝川上游下来的那天生育,而吉喜因为帮助其接生而错过捕泪鱼的仪式,她两次流下眼泪。第一次流泪是当她听到逝川的呜呜声,而自己没有在逝川岸边捕鱼时流下泪水,此时的她深刻感受到自身的苍老,之前被压抑的“破碎我”的体验再次迸发。“她再也咬不动生鱼了,那有质感的鳞片当年在她的齿间是怎样发出畅快的叫声啊。她的牙齿可怕地脱落了,牙床不再是鲜红色的,而是青紫色的,像是一面旷日持久被烟熏火燎的老墙。她的头发稀疏而斑白,极像是冬日幽洞口旁的一簇孤寂的荒草。”在村中其他人都捕获完泪鱼时,吉喜才“流着泪回到木屋”,在“苍老的肩头”搭着渔网,“吃力”地回到岸边捕鱼。她两次下网但都毫无收获,此时她回忆起自己年轻时“太有力气了”,而现在起一张空网都觉得沉重。待天色渐明,泪鱼重被放回逝川。吉喜坐在岸边,看着一条条泪鱼,感慨着“泪鱼是多么了不起,比人小几百倍的身子,却能岁岁年年地畅游整条逝川,而人却只能守着逝川的一段,守住的就活下去,老下去,守不住的就成为它岸边的坟冢,听它的水声,依然望着它”。逝川是一条神秘而无限的河流,没有人知道它的源头在哪里,极深的水散发出袅袅的水雾,连绵不绝地向两岸蔓延。逝川象征着时间和生命,两者都在日夜不停,单向直线地向尽头流逝,没有人确知宇宙生命的起源在哪里,也没有人知道逝川到底流向何处,人生和时间尽头的死亡是怎样的情景。人终归是有限的生命,只能在永恒中进行有限的体验,而泪鱼是可以循环的生命,它从上游而来,又游向下游,是具有无限性和神性的动物。人类都有永生的渴望,而泪鱼便是人类的“理想我”,也是衰老且即将面临死亡的吉喜所认同的。吉喜的第二次流泪是看到木盆中的十几条泪鱼后流下的,此时她的“理想我”在渔民、渔妇的帮助下重新建构起来,她“跪伏在岸边,喘着粗气,用瘦骨嶙峋的手将一条条丰满的泪鱼放回逝川”,也是将自我生命投射在泪鱼身上,在逝川中得以延续。

人生有涯,向死而生的生命本身便呈现着一种忧伤。正如迟子建曾言:“从人的整个生命历程来讲,从宗教的意义来讲,人就是偶然抛到大地的一粒尘埃,他注定要消失。人在宇宙就是个瞬间,而宇宙却是永恒的,所以人肯定会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苍凉感。”(迟子建、郭力《迟子建与新时期文学—现代文明的伤怀者》)尽管生命的底色是苍凉的,但人们还是尽可能地寻求着使生命得以延续的方法。小说中,除了捕捞泪鱼,吉喜还通过接生赓续生命。吉喜在四十岁时,发现了人生中的第一根白发,她意识到生命之河即将流向下游,所以开始频繁地为阿甲渔村的女人接生。吉喜虽然错过捕泪鱼,但她在看到“一个婴孩的脑袋像只熟透的苹果一样微微显露出来,这颗成熟的果实呈现着醉醺醺的神态”时,内心是欢愉的,她用苍老的手将一个个新生命带到世界上便具有生命循环的意味。迟子建在1988年发表的短篇小说《鱼骨》中将女人与河流相联系,“漠那小镇的人们把这条江看得跟女人一样亲切”,河流没有鱼群正如女人无法生育。在本文中,吉喜虽然无法生育,但她仿佛在“神”的位置上,帮助并见证无数生命的诞生。在爱莲生育的当晚,胡刀捕上来“七”條泪鱼,这一数字与女娲造人的天数相同,吉喜接生被赋予创生意味。在此意义上,延续《鱼骨》中的隐喻,迟子建没有具体交代吉喜的出生和死亡,正如无人确知逝川的源头和去向,吉喜就是逝川,她接生的孩子正如泪鱼般每年循环出现。这也解释了在为爱莲接生和捕泪鱼时间矛盾时,她为什么选择前者放弃后者。作为一个肉身存在的个体,吉喜视泪鱼为镜像,渴望能在生命的逝川中永存,她体验着生命有限的忧伤;作为一个神性存在的个体,她就是逝川,孕育着无限循环的生命,体现出对生命终极关怀的美感。

三、丧失家园之伤与坚守自我之美

迟子建在《逝川》中虚构的阿甲渔村是一个原始封闭的乌托邦式的生存空间,这里远离现代文明,渔民、渔妇依靠大自然繁衍生息,他们信奉“万物有灵”,对天地自然抱有敬畏和感激之情。生活于其中的吉喜不仅能够感应自然,而且经常说上帝的坏话。上帝与迟子建其他作品中的魂灵、萨满相似,是一种超自然力量。吉喜在生命的暮年阶段,呈现出最完满的生命状态,具有纯粹自然性。可以看到,无论是阿甲渔村的渔民、渔妇还是吉喜,他们都具有高度的抽象性。迟子建在小说中没有具体描摹他们的日常生活,只是截取捕泪鱼的片段寓言式地展现人与自然、生命的关系。阿甲渔村和吉喜均带有起源的意义。

《逝川》发表于1994年。此后,迟子建创作的《晚安玫瑰》中的吉莲娜、《布基兰小站的腊八夜》中的云娘、《额尔古纳河右岸》中的老女人、《群山之巅》中的绣娘等暮年女性形象,都基于“吉喜”这一形象,因此,可以将“吉喜”看作迟子建笔下暮年女性形象的原点,是许多暮年女性的集合。一方面,她们体现着与吉喜相似的灵性特征。《布基兰小站的腊八夜》中的云娘被布基兰小镇成员称为“老神仙”,她是鄂温克族的萨满,能够为人们祈福消灾,她的生命与嘎乌(一条狗)的生命相连,两者是一个生命体。在《额尔古纳河右岸》中,鄂温克族最后一个酋长的女人开始讲故事时说道:“我是雨和雪的老熟人了,我有九十岁了。雨雪看老了我,我也把它们给看老了。”雨雪与人的生命交融,她坦言只有在自然中才能获得健康,“我这一生能健康地活到九十岁,证明我没有选错医生,我的医生就是清风流水,日月星辰”。这些暮年女性就是“吉喜”,兼具灵性和神性。“吉喜”一步步走出阿甲渔村,体验着现代文明入侵下的家园和生活。

“泪鱼哭泣”与汉乐府“枯鱼过河泣,何时悔复及”(《枯鱼过河泣》)可以对照解读。在战乱动荡的东汉末年,一条被人晒干的鱼再次过河时,看到自己失去的家园而哭泣,人类是使其丧失生命的罪魁祸首。另外,迟子建在散文《祭奠鱼群》中写道:“进入(20世纪)90年代,随着森林植被的破坏和人们的疯狂捕捞,黑龙江的鱼寥若晨星,少得可怜,鱼汛几乎销声匿迹了。那条江仿佛一个已经到了垂暮之年而丧失了生育能力的女人,给人一种干瘪苍老的感觉。”人类无限的贪欲和现代文明的演进使鱼群消失,自然遭到破坏,人类最原始的家园被污染。而在《逝川》中,泪鱼被捕到时百分之百活着,且体态匀称,玲珑丰满,与枯鱼形成鲜明对比。迟子建没有在文中解释泪鱼为何会哭泣,但依据前文分析可以推测,泪鱼的哭泣具有象征意义,它是为死亡的鱼群和污染的河流在流泪,人们对待泪鱼的态度是虔诚的祈祷,具有为人类罪行的赎罪意味。《逝川》中的吉喜没有在现实层面遭遇失去家园的变故,但当“吉喜”化身为绣娘、云娘等人时,她们经历着现代文明对其家园和生活掠夺的创伤。在《群山之巅》中,绣娘年轻时同样生活在一片充满灵性的土地和原始风景中,她喜欢骑马、舞蹈、刺绣、打猎和叉鱼。绣娘在出嫁后随丈夫安玉顺来到龙盏镇生活,政府收缴了鄂伦春人的猎枪,绣娘无法打猎了,而且水里的鱼和山上的野兽都连年减少,渔猎工具也成为摆设。她一步步失去与自然的联系,也一步步失去原始的生命活力,她经常与白马沟通,竭力保留生命的同一性和自然性。这时,“吉喜”成为“吉喜们”,这一系列的暮年女性形象的成功塑造,便是迟子建对人类罪行的控诉,也是人类自救的参照。

《逝川》中的暮年女性吉喜,首先作为一名女性,她能超越世俗苦难和孤独困境达到与自然同一的境界,呈现出包孕和谐之美。其次,她正处于人生的最后阶段,在体悟到生命有限的生存本质的同时探寻到延续生命的途径。最后,当“吉喜”超越《逝川》这一单一文本,聚合着一系列相似的暮年女性形象,它便成为“吉喜们”,从天堂走向人间,在破碎的家园中坚守完整的自我。吉喜的生命是诗性的,如同受伤的花瓣锁着藏在深处的蜜,其伤怀之美的生命境界为每一位女性都送上一双天使的翅膀,带领我们走出泥泞,达到生命的美学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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