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秦
你很难为西部电影找到一个经典形象做复刻,那些牛仔、警察、恶棍们的样子,到底如何归纳?
伊斯特伍德的脸当然会率先出现,一件墨绿色纹着菱格的斗篷(在有些版本的海报里,斗篷是草绿色,有时变成棕褐,有时则是黑色),手握左轮手枪,上翘的帽檐,和那支好像怎么也不会吸完的雪茄,这是《荒野大镖客》里的牛仔乔。乔的故事,还有他的那身打扮,象征着西部电影最常见的路数,一个突然造访的陌生人,会给一座边陲小镇带来什么?伊斯特伍德出现在大银幕,人们似乎就意识到,一个西部的造访者,就该这么穿。据说当年伊斯特伍德的全身行头是他在比佛利家附近的商店购置,包括那支黑色雪茄。
但一定也会有其他迷影人提醒你,《黄昏双镖客》里作为伊斯特伍德对头的李·范·克里夫,也不能被忽视。这位实力派演员贡献了西部电影里最伟大的反派形象——莫蒂默上校,一位带着黑色礼帽,系同色领带,穿呢子西装三件套的赏金猎人。奇怪,拘谨正式的西装反而徒增他身上的险恶与灵活,那种反差的怪异无异于是西部电影的标志。而金色火车窗后,丝绸窗帘拉开一条缝,克里夫嚼着的那支烟斗形状的雪茄也不遑多让地令人过目不忘。
可又怎么能够忽视《西部往事》?我们先不说亨利·方达诠释的落魄杀手和他的那只口琴,只说那个经典开头,三位身穿长及脚踝的黄色风衣的杀手,站在旗石镇车站的路口,一改西部片向来只会出现衬衫和帆布外套等短款衣着的路数。据说当年《西部往事》在法国上演,引发风衣抢购热潮,巴黎春天百货等商店甚至不得不在电梯口贴上警示标语,以防堵塞。
怎么都是意大利西部片?但我們已没有篇幅说回好莱坞,谈谈早期西部片,加里·库伯演绎的小镇警官和他到底解开几颗纽扣的水洗蓝衬衫,抑或约翰·福特在《关山飞渡》里让演员们系在脖子上的那些长短不一的方巾。
但我们可以谈谈别的,像是每一部西部电影都有的篝火营地。降温的夜晚,月亮从平原彼端升起,绿洲里竟然有雾,牛仔们卸下装备,点燃柴火,从马匹侧面的行囊取出咖啡、茶叶、酒,还有罐头。影迷们总是疑惑,西部英杰是否一天里只需吃这一顿饭,即使如此,他们怎么也能保持体力,大脑敏捷,次日黎明,当远处小镇从夜的灯火中苏醒,兴许还会上演一出马厮枪战,或者与火车赛跑的戏份。
几乎所有西部电影里的人都不太干净,每个人都看着像是需要洗个澡的样子。威士忌是他们的洗澡水吗?而冲洗的方式是仰头痛饮。白天是沙漠、荒原,巨石上的尘土,夜晚则是篝火升起的狼烟,苍蝇和蜥蜴制造的小小噪音。西部片里的邋遢,通常会让影迷流汗,不安,而唯一能宽慰的,只有篝火旁的窃谈,美国南方粗鄙下流的黄色笑话,竟然伴随着清纯干净的民谣吉他出现。在2019年推出的开放式游戏《荒野大镖客》里,作为对西部电影的当代怀旧与致敬,制作者们让玩家们每一次升级,都发生在篝火晚会,非玩家角色(NPC)们会围坐在一起说笑话,讥嘲戏弄彼此,然后忽然站起来,围着火光跳一种像是踢踏的布鲁斯舞蹈。
如果回味那些电影里的第三人称叙事,镜头从赏金猎人或者牛仔大特写的脏污面孔移开,从男人们总是较劲和对拼的博弈中离开,不论是夜晚聚会,还是白天,忽然飞至半空,俯瞰一整个西部世界的目光,你會发现这个世界有着令人着迷的广袤。鹰在山谷间俯冲,树木和仙人掌构成的零散绿洲,分布在沙漠的各处,像绿色的文身,而巨大的湖泊在远处,闪耀着无比纯粹的银色光芒。一驾马车正沿着湖边徐徐经过,耳边响起悠扬的口琴、风琴、小号,还有人声,那种声音像把你拉入童年。西部片提醒我们,不要忘记,但究竟不要忘记什么?答案人各有异,但总之,谁不曾幻想自己踏足这世界?
从约翰·福特时期开始,绝大多数西部电影的场景都拍摄于美国亚利桑那州和犹他州的纪念碑谷公园。这里是西部片一代目演员约翰·韦恩的梦起之地,也是成为日后西部迷影者的朝圣终点。“纪念碑谷公园被用烂了。”20世纪中后期,西部片爱好者会喜欢说这句话,侧面表达了这里曾诞生过什么。
而对于西部电影的制造者们而言,美国本土作家们,或许曾带给过他们创造这个世界的灵感,庞德的诗歌,欧文·韦斯特的小说,可能还要算上一部分马克·吐温,即使将西部电影牢牢写入我们这些后代人印象里的,是一群意大利人、西班牙人还有墨西哥人。西部电影的第一次衰落后的复苏,正是得益于这帮外来创作者,以莱昂内导演为首的,制作于欧洲的西部电影,引发了延续至今的西部经典风格,那些我们现在耳熟能详的场景,原来都不是在美国本土拍摄。
正如美国本土纪念碑谷公园制造了约翰·韦恩,罗马的奇尼奇塔电影城(CinecittàStudios),西班牙的“奶牛角落”(CattleCorner)车站和塔贝纳斯沙漠,是这些异国场景制造了伊斯特伍德、亨利·方达还有李·范·克里夫。
西部电影从上世纪60年代起,便无法认真用地域来断定它是否原汁原味。地域细节不是那么重要,时间似乎也不那么重要,过去的时代有自己的西部,当代也有,我们可以说文斯·吉列根的《绝命毒师》,就是一部超级长的西部电影吗?何况全世界里都有自己的西部,也有一群和电影里在西部大地上奔波的美国人、墨西哥人、爱尔兰人一样,总是心事重重,靠一把枪,一匹马,一群狐朋和一段飘忽而绝不确定的爱情所组成的西部故事。我们也有拍出《双旗镇刀客》的何平,甚至《让子弹飞》也可以算作一部西部电影,枪手变成刀客再变回枪手,不变的是黄沙,还有那种很少轻易露出头部、脖子、胳膊和小腿的穿着,西方有风衣,我们则是长褂马甲和双排扣皮背心。
西部电影究竟是什么?其实不要太认真,或许莱昂内导演的西部系列终章可以回答这个问题。因为终章讲述了美国黑手党故事,故事还发生在纽约,许多影迷也拒绝将这部电影列入莱昂内的“西部系列”。但事关西部的怀旧感,自始至终贯穿全片。
在迷影人心目中视为西部系列终作的《革命往事》,那令人念念不忘的追忆场景,佐以莫里康内经典隽永的感伤主题曲(“GiùLa Testa”),也延续到了《美国往事》,詹妮弗·康纳利留下的影史经典独舞,事实上,也是《革命往事》里,那一声声“肖恩,肖恩”的画面再现。
会有人一直沉醉在这样的世界吗?我们从电影那种脏兮兮的画面中抽离,回到电子时速的当代世界,青年们干净的身体里穿上灵感来自西部防尘衣的长款外套,小镇人的新奥尔良衬衫,工装裤,漆皮马靴,还有牛仔们的牛仔裤和斗篷。摄影机举起,落下,时尚圈的西部情结,这些和电影及历史一样无法确认真假的情结,是否就此得以满足。
这个时代还会有人理解莱昂内和莫里康内的柔情与浪漫吗?我望着照片心想,莫里康内音乐里的那声“肖恩,肖恩”,究竟是追忆逝去的青春,还是一个绝不会再来的世界?
但反正,所有西部电影,都事关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