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顺江：在球场上翻越命运的大山

章梦晗

在杭州亚残运会轮椅网球男子单打比赛中，董顺江最终获得第4名。

10月25日，在杭州亚残运会轮椅网球男子单打1/4决赛中，一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球场上。来自四川青川县的轮椅网球运动员董顺江击败了伊拉克选手，成功晋级半决赛，最后取得了第4名的成绩。今年31岁的董顺江，在2008年汶川特大地震中，为救出同学而失去右脚，如今他已经是轮椅网球的一名老将，继续书写自己的人生故事。

10月30日，廉政瞭望·官察室记者来到眉山市彭山区四川省残疾人体育训练中心，专访刚刚结束杭州亚残运会征战的董顺江，听这位轮椅网球选手讲述赛场背后不为人知的故事。

想进球场的“放牛娃”

1992年，董开芳在青川生下自己的小儿子，为他取名顺江，希望自己的孩子一生顺遂，人生开阔。尽管生活条件并不富裕，但董顺江的家人竭尽全力供两个孩子读书上学。在董顺江的印象中，家里收入虽然微薄，但父母总是会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尽量满足两姐弟的愿望。

不过，由于父母的忙碌，董顺江姐弟的童年颇有些自由生长的味道。董顺江回忆起自己简单的小学生活，每天语文和数学课上下午轮着上，而这两门课已经是全部的课业。放学后作业不多，自己就帮家人做农活、放牛。

董顺江说，自己就读的小学老师很稀缺，基本都是从乡上调来的，老师有时中午会带着他们打打乒乓球。那时，孩子们只能用破木板削成的乒乓球拍来承载运动的快乐。董顺江回忆起这段经历时脸上一次次浮现出笑容。他说，尽管球拍简陋，但运动的种子大概也是在那时候在他小小的内心埋下。

董顺江中学就读木鱼中学，他的运动梦想在体育课中一点点迸发出来。“那时的我最想当篮球运动员。当时青川县每4年会有一轮男子篮球赛，我去看了，就想等我初中毕业或者初三的时候可以代表我们乡、我们县去参加篮球赛就好了。想得远了，还想以后可以进国家队。”董顺江说起自己的篮球梦想，仿佛时间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16岁。

“后面大家都知道，篮球赛结束没多久就地震了。”

“5·12”大地震发生时，同学们还在午休，大家惊醒后拼命往外跑，就当董顺江马上要跑出门时，两个低年级的同学栽倒在他的面前，在这危险的瞬间，董顺江没有多想，将两个小同学扶起来，用最大的力量将他们推了出去。

接着，楼塌了，董顺江没能逃出去。他的右腿被压在了掉落的天花板下，人陷入昏迷。

董顺江苏醒后，从废墟中艰难地爬了出来。“我全部的想法就是一定要爬出去，要挪开面前的石头，太沉的石头我只能用一条腿踹，再用手扒开。”

董顺江坦言，地震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无心学习，性格本就不算开朗的他，因为失去了半截右腿，整个人愈发内向、沉默。

地震彻底改变了董顺江的命运，但董顺江认为，真正改变自己的，是那次突然出现的“机会”。

“有一天在学校里，我接到地方残联打来的电话，说省上在选拔残疾人运动员，问我有没有兴趣参加，我没多想就答应了，那时并没有什么明确的目标。”董顺江没想到，自己这个来自山里的“放牛娃”，在外界对青川灾后重建的关心中，以另一种方式实现了曾经的运动梦。

在青川的灾后重建中，学生们的震后创伤如何抚慰，心理健康如何重建，一直是许多人关心的问题。“可能当时也是想帮我们这些在地震中受伤致残的孩子重启生活，所以组织我们到成都体院进行选拔。”董顺江说，其实自己一开始参与的是乒乓球选拔，但很遗憾并没有入选，“没想到走之前突然有个教练找到我，说省残联准备组建一个网球队，让我去感受一下。”

“我就在球场上颠了颠球，一个月之后，就接到教练的电话，问我是否愿意加入网球队。我就想已经是最低谷了，怎么走都是向上，所以我不怕，往前走就好了。”

就这样，曾经怀揣着体育梦的董顺江与球场结下了不解之缘。

轮椅上的夺冠路

然而，入队的喜悦马上被一盆“冷水”浇灭。

“我接受不了坐轮椅！”董顺江说。

原来，适合肢体残疾人的网球类别必须要坐轮椅。

“那时我已经安装上了假肢，如果穿上裤子和一般人没两样，我觉得自己看上去就是个‘健全人。我难以接受，觉得坐上去就是在提醒我失去了右腿。”董顺江对那时自己的心态并不避讳。

因为过不去这个坎，启蒙教练朱琳跟董顺江谈过很多次心。教练告诉董顺江，轮椅网球是为肢体运动性功能障碍的残疾人开设的体育项目，历史悠久，有着成熟的赛制，想要参加比赛，就得遵循規则。只有坐上轮椅，才有入场资格。

但对轮椅的抗拒并没有阻挡董顺江进入球场的脚步，他的体育之路很快就在接触网球后的心理转变中打开了。

被省残联选入轮椅网球集训营后，董顺江并没有太多“纠结”的时间，很快就开始了第一轮训练。令他感到意外的是，试着坐上轮椅后，自己竟然完全没有了心理负担。

与普通人网球运动不同，轮椅网球发球时，臀部不能离开座位，而且下肢不能触地，这就要求上肢力量要非常强。“我们的轮椅也是特制，除了两个前面的小脚轮，还有后面的防翻装置等特殊部件。除了这些，轮椅网球的比赛场地、球拍和球的大小、网的高度都和健全人网球一样，唯一不同的规则是轮椅网球可以‘双跳。”董顺江介绍。

“那时我真的像入了迷，45天的训练里，我发现只要我坐上轮椅打球，就会忘记自己是个残疾人，脑海里想的全是网球，最疯狂的时候，晚上睡觉做梦都会梦到打比赛，打反手、打正手，有时候手一动打到床边，还会把自己从梦中‘打醒。”

“我其实也没想到自己的感受变得那么快。”谈起刚开始训练时的经历，董顺江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并没有丝毫局促。“现在总会说是网球改变了我的人生，其实就是从转变心态开始的。我的自信因网球而重建，甚至可以说，网球让我比地震前还要自信和开朗了。因此我也希望可以把我所学的东西教给需要的人，把我的力量传递给他们，让更多跟我一样的残疾人可以通过运动改变自己。”

十几年前国内的轮椅网球还处在起步阶段。2009年第一轮训练结束后，很长一段时间，董顺江回到青川，没有机会接触网球。直到第二年春节。

“初三开始，教练重新召集我们进行了6个月集训，这才算是正式训练。集训结束，四川派出我和其他5个人参加全国锦标赛。”回忆起自己的第一次比赛，董顺江认为正是这次比赛让自己建立起了做运动员的信心。“尽管正式训练只有6个月，但我打败了已经训练2年的对手，并且进入了八强。”

董顺江对自己的信心没有落空。2011年，他第一次参加国际赛事就和队友一起拿到了男双冠军。2016年，在日本东京举行的轮椅网球世界杯团体赛上，董順江和队友夺冠，而这是中国男子轮椅网球的第一个世界杯冠军。2017年5月，董顺江获得全国轮椅网球锦标赛公开组男子单打冠军，并和队友周健获得公开组男子双打冠军。2018年，董顺江在四川省第九届残运会暨第四届特奥会拿下男单项目金牌。

在2019年全国第十届残运会暨第七届特奥会网球项目中，董顺江又收获了3金1银的骄人战绩，为当年四川轮椅网球项目问鼎全国金牌数和积分第一立下汗马功劳。2020年，第十一届全国残疾人运动会网球比赛中，董顺江斩获2金1银1铜。

如今，董顺江在国内的轮椅网球运动中名声响亮，更是收获了不少“对手朋友”。董顺江与许多外省运动员建立起深厚的友情，组成双打团队，准备在接下来的国际比赛中一起为国征战。

2016年，在日本东京举行的轮椅网球世界杯团体赛上，董顺江（前排右一）和队友夺冠。

“这次参加亚残运会就是在为下一轮奥运周期打积分。越大的比赛积分越多。”董顺江直言，自己这两天在复盘这次亚残运会，有些地方仍有进步空间，回到训练基地后的董顺江准备暂作休息，然后积极备战马上到来的土耳其轮椅网球公开赛。“我很珍惜每次比赛的机会，那意味着经历、学习和进步，这也是我书写人生意义的方式。”

寻找自己的新赛场

说起比赛，董顺江已经显得游刃有余，和记者分析起自己的不足、优势时，平静而老到。然而董顺江身后的轮椅却见证了他如何努力，一步步将自己带向国际舞台。

董顺江告诉记者，在轮椅网球没有专门训练场的时候，没有集训时自己只能在家里练。然而自己家的老屋只有一块田地，没有很平整的地方。“在田地里跑轮椅阻力很大，但是没办法。我就用生活轮椅，每天练，练坏了好几辆。”

“在这里（四川省残疾人体育训练中心）建成前，我们的训练可以说是‘朝不保夕。最严重的时候有一年多我都没有训练，那时已经产生了放弃的念头。跑去报名学计算机，想着要是打不了网球，就开个复印店，起码能养活自己。”

尽管现在董顺江在说起网球时神采奕奕，但残疾人网球、轮椅网球曾面对的残酷现实还是让他感到无奈。

没有训练场地、没有赞助，借用普通网球场被冷眼，甚至被拒之门外。曾经的四川省轮椅网球队人员很少，教练不超过3人。因为项目冷门，轮椅网球得到的支持有限，只有几个人的“省队”基本都得靠“自给自足”。

董顺江说，队里的两名教练在轮椅网球方面其实算是“半路出家”。“我的启蒙教练朱琳原先从事的是正常人的网球教学。一开始她出于想帮助我们震灾中受伤的孩子走出阴影，而协助我们进行轮椅网球训练。轮椅网球的规则、技巧和普通网球有很多不同，可以说，我们是一起学习、一起慢慢熟悉轮椅网球的。”

在采访中，董顺江落落大方，很健谈。在说起教练朱琳时，董顺江说：“朱教练比我还能讲嘞，但是她原来可是个社恐，她就是在这么多年来拉赞助、找场地，到处帮我们周旋、张罗的过程中练出来的。”

采访当天，记者本想见见这位“健谈”的朱教练，但朱教练正在外上课。“以前我们拉不到赞助的时候，教练就把在外面上课的收入拿来给我们做训练费，帮我们交场地费。她也给我们介绍教网球的工作，让我们有一个稳定的收入。”

训练、比赛、求学、工作、再训练、比赛，董顺江的生活充实又有目标。而今年，董顺江的生活又迎来了新的阶段。在幼儿园做网球教学工作时，他结识了现在的妻子。“她是幼儿园的口才老师。”董顺江说起自己的新婚妻子，一下子笑得像个羞涩的大男孩，滔滔不绝地夸赞起另一半的工作能力、责任心和她的善良有趣。不过说到最后，他又有些失落。“我打比赛经常出去，对她的陪伴就变少了……”董顺江说完，轻轻叹了口气。

在董顺江的讲述中，他的人生总是充满“贵人”，家人、教练、爱人、岳父岳母都或多或少对他的网球事业起到了帮助、支持与鼓励的作用。但对于一名网球运动员来说，自己的独立、自强以及对网球的追求，更是支撑、牵引着他不断进步的一根钢绳。

“轮椅网球总是不断给我新的力量，带给我生命力的震撼。”一次比赛中，董顺江被高位截肢的巴西对手深深折服，“与他相比，我的困难又算得了什么？”

采访结束后，董顺江开车送别记者，在车上，他像一个普通的“90后”，骄傲地说着自己读博的姐姐，开玩笑地讲着自己和妻子如何去长辈家“蹭饭”，苦恼于自己训练太忙都没时间练字，而车子开得平稳又顺畅，也许这就是他面对赛场时的感受，也是他面对人生时的心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