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博
今天的世界,与百年前何其神似。
20世纪30年代,尽可称作“咆哮的年代”。它结束了欧洲漫长的“美好年代”,目睹人类挣扎于瘟疫、战争、革命乃至形形色色的社会经济危机——它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结果,又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子宫”。“咆哮的年代”似乎正在我们眼前轮回,唯一的区别,那个年代诞生了一系列现代文学体系的奠基之作,比如弗兰茨·卡夫卡的《城堡》、T.S.艾略特的《荒原》,还有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当然,鲁迅的《阿Q正传》亦在同期问世。
对于乔伊斯,我格外抱持敬意。如果未曾读过《尤利西斯》,我不会去写自己的《三室两厅》。2007年,我专程赶到爱尔兰的都柏林郊外,被阴郁的天空笼罩的一座死气沉沉的小镇,满眼都是海水、悬崖、蒲公英与羊齿草。男性天体浴场四十步潭边,一位老汉刚刚攀上礁石,光着屁股,满脸通红,一面喘息,一面等待磨着牙齿吹干大地的风或与天庭对抗吮吸万物的地心引力带走皮肤沟壑间海藻气味的暗绿色湾汊体液。他的身后,数十步外,也许正是四十步,一座俯瞰都柏林湾的圆塔里回荡着《尤利西斯》的开篇:“气派十足、体态丰满的勃克·穆利根从楼梯口出现。他手里托着一钵肥皂沫,上面交叉放了一面镜子和一把剃胡刀。他没系腰带,淡黄色浴衣被习习晨风吹得稍微向后蓬着。他把那只钵高高举起,吟诵道: 我要走向上主的祭台。”
没错,“反英雄”的意识流小说开山之作便从那里开始。乔伊斯采用了類似《荒原》的技法——“荷马对应”原则——二者同样问世于1922年,真可谓英雄所见略同!近千页的小说所描述的三位普通的都柏林人在一天之内的经历,对应于荷马史诗《奥德赛》——书名即来自其主人公的罗马名——但被“袪魅化”。智勇双全的尤利西斯在特洛伊战争之后历尽艰险返回家乡与妻子团聚的故事,被施以“非英雄化”处理——对应尤利西斯的布鲁姆不想成为任何人,“不当浮士德,也不做耶稣”,从而成为现代文学史上典型的“反英雄”形象:一个必然失败的人。乔伊斯厌恶“英雄式的抽象”,因为英雄的时代结束了——许许多多士兵为之牺牲的第一次世界大战,摧毁了许多人心中的英雄情结。《尤利西斯》以零乱无序、恍惚迷离的意识流开始,又以长达四十多页的滔滔不绝的意识流结束,展现出当下历史之徒劳的巨幅画卷。它也极大地推进了文学语言的发展,使之不再逊色于当时科学领域的革命。
乔伊斯曾与几位朋友一起住在圆塔里,却因一起莫名其妙的枪击事件而狼狈逃走。一个月后,他携女友娜拉私奔至欧陆,由此展开自我放逐的文学生涯,一如他所塑造的都柏林版本的奥德修斯。《尤利西斯》经巴黎莎士比亚书屋出版之后,因“有伤风化”而被英美等国列为禁书,直至1933年,方由纽约南区地方法院宣判解禁。乔伊斯曾在上世纪30年代悲叹:“爱尔兰不喜欢我,正如挪威不喜欢易卜生。”他最终去了瑞士,死在苏黎世。
我数度想去探望他的长眠之地,却总是阴差阳错难以成行,直迄2023年10月,应瑞士旅游局之邀,终于在“疫情”之后重返苏黎世。17日,早上决定:下午扫墓。光泽和安亚非嚷嚷着加入。然而,在路上,小安差点把祭品——水果软糖——全部扔进肚子,尽管,那是他自己掏钱在汽车站买的。小安还用烟盒里的锡箔纸折出一只元宝,贡献三根中南海香烟,以及一颗“硬糖”——他第二天才告诉我,糖纸里包的是石头,而那张糖纸,来自苏黎世歌剧院:舞台上的伊菲革涅亚在陶洛人中间引颈咏叹之际,他拼命咳嗽,前排一位老奶奶只好将润喉糖递了过来。
乔伊斯显然并不十分青睐我们准备的祭品。他甚至有点儿生气,先是喝令墓地左近一家餐厅之中的各国服务员纷纷表示不知道乔老爷乃何方神圣,更不清楚洞府何在,而后喝令我手机中的百度和谷歌两种地图双双失灵——前者画出一道横穿动物园的切线,显然仅仅适用于咒语念得准确的崂山道士;后者略聪明,说我们不必穿墙,只需像逃票者那样紧贴动物园墙根行走,但要穿过一片灌木,直迄乔木拥簇的三岔路口,那里连半块墓碑的影子都没有,只有《尤利西斯》的作者计已得逞的笑声回荡在林间空地。
光泽看不下去。她掏出手机,唤醒谷歌,随其指引翻山越岭,来到一处烧烤平台。很显然,乔老爷听懂了中国话——小安唠叨了好几回“烧纸”。绝望之际,扫墓团的几双肉眼却发现乔老爷恰恰躺在不远处,只与我们隔着一道铁丝网——公墓的围墙。我们一边讨论是否要翻墙,一边往前走,贴着墙根,拐两道弯,忽然就进了墓园。在下格外感激都柏林佬的在天之灵没有畀赋这一趟“非英雄化”的寻墓之旅以但丁笔下的终局——尤利西斯和小伙伴们划着船,永远也到达不了炼狱山——而仅仅保持荷马版本的初心,我们就像布鲁姆那样乱逛一番,却最终得以回家,自有皆大欢喜的怂包结局。
小安将祭品从口袋里掏出来,一样一样递给我,我负责把它们摆到平铺的乔伊斯墓碑下方——他自称辅祭,委任我为主祭。主祭过于忙乱,以至于忘了拿出勃克·穆利根的腔调,吟诵一声:“我要走向上主的祭台!”
不过,抽了几口“中南海”的乔老爷显然心花怒放,冥冥之中,顺手一指,又让我们意外发现了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埃利亚斯·卡内蒂。后者正躺在乔伊斯身旁的一棵树下,试图以潦草的签名瞒天过海,躲避粉丝的疯狂骚扰——一如马克·夏加尔为其绘制彩色玻璃的苏黎世妇女教堂祭出五瑞郎门票,阻挡美国和东亚旅游团的喧哗。
可是,回了家的布鲁姆怎么可能放过他呢。我赶紧拣来两块浅色石头,码至墓碑之上——那里已经摆着几块了。正可谓: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阿喀琉斯永远也追不上乌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