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丽敏
长期生活在皖南太平湖畔,现居黄山北麓的浦溪河边。已出版《临湖:太平湖摄手记》《器物里的旧光阴》《闲坐观花落》《一个人的湖》等。
《山中岁时》项丽敏 著/黄山书社/2019.12/49.00元
山
樱树也能结樱桃,这是我最近才知道的事。
说起来是有些惭愧的,一个自以为对家乡的风物还算了解的人竟会有这样的后知后觉,可见一个人对事物的认识多么容易流于片面。
我对山樱树的果子并不陌生,这些年在太平湖边的山路游走时不止一次地遇见过这种小红果。小红果密集地缀在树枝上,像极了玛瑙珠子,迎着太阳的光线看去通透可爱,仿佛小红果的心里点了一盏灯烛。
这好看的小红果能吃吗?我有过疑问,未敢尝试,因不认得这种果子,不知道结出果子的灌木是山樱树。
而我与山樱树其实是认识的,在它开花的时候。每年早春,面对漫山遍野的浅粉花朵,如与故友重逢,会欣喜地迎上前去,与之叙旧,说些别来无恙的话。只是山樱花一落,便与山樱树不再认得了,失忆般遗忘了它的存在。这也难怪,此时人间有更多的树在开花——红的桃、白的梨、粉的杏,一茬一茬,叫人目不暇接,又怎么有心思看那已落花的树呢。
因此,直到四月下旬谷雨过后的第一个睛天里,我方知玛瑙红的小果子原来就是山樱桃。
我喜欢在久雨之后天刚放睛的日子游走湖边,此时湖岸与山间的树木是清新的,每一枚树叶上都噙了水珠,欲落未落,照着它们的太阳也很清新,仿佛创世之初的太阳。很快,树叶上的水珠会化身为乳雾,聚拢,如一袭薄纱覆在山间,袅袅飘移上升,在橘黄的辉光里渐渐散去。
端着相机在绿荫里走着,呼吸树木的香气,或蹲在一株花草边用不同的角度拍摄着,时间很快就过去了,等树隙里漏下的阳光变得热辣时,方觉已是近午。整个上午没有喝水的我顿时感到口渴,就在此时,眼前出现了结着小红果的灌木。
灌木的叶子是长卵形,新鲜的翠色,繁茂得很,若不是在近处,还真不易发现叶间一簇簇的小红果。我本能地吞咽下口水,走过去,听见有个声音在耳边说:吃吧,吃吧,没关系,这小红果是山樱桃。
山樱桃!我心里顿悟般地惊呼了一下,是啊,这结着小红果的灌木不就是山樱树嘛!三月的第一个周末,我曾来过这里,就站在这个位置,拍过它满枝浅粉红的花朵。
这真像是大自然有意馈赠的美味——在我口渴之时,将一树山樱桃置于我的面前。我也不客气,踮起脚尖,牵过一根果枝,采摘一把,塞进嘴里,未及咀嚼,津甜的浆汁顷刻就溢满了口腔。
有意思的是在我摘吃山樱桃时,有只长尾山雀在旁边的树上不停地飞起、落下,连声叫着,声音大而急促,像在嚷嚷:不得了,不得了,来了一个坏蛋,吃了我们的果子。
早起闻鸟声,脆音跳荡,给晨光如春的清朗。
我穿上休闲鞋,上了马路。葛藤花与爬山虎覆满山坡,苇叶凝露,紫花含珠。葡萄藤在灌木上长长地垂挂着,远看,倾泻如瀑,近看,叶上布满虫咬的眼儿。
杉树的叶子微泛秋意,树端停着一些身躯肥壮的鸟,鸣一声,长尾上扬一下。我叫不出它们的名字。
电线上也停着一些鸟,收着翅膀,只将小小的脑袋左右转动。我仍然叫不出它们的名字。
湖边村庄里炊烟正在升起,枣树上的枣子已经摘过,柿子树上的柿子正在转黄,石榴树上的石榴未曾开口。
沿阶入村,有婴儿的哭声从窗中传出,随后传出妇人的哄慰声,极轻柔。
厨房里有刀切砧板的声音和锅里蒸腾的沸声,一位婆婆从后门走出,见到我便笑问,找谁啊?我笑答:“不找谁,随便看看,这个村子真好。”
她笑得更深。如果此时能从一扇门里走出我的亲人,对我说“回来啦,饿了没有?吃早饭吧”多好。
出村,入湖滩。一头水牛在坡上吃草,一头黄牛在坡下吃草,白鹭起落其间,踏草而歌。
这个时候的秋草还没有开始枯败。山菊初开,草花如溪。
我说的草花是指湖滩上那一片片辣芴花,现在正是它们盛开的季节。仿佛一夜间被唤醒,在天亮时,所有的草尖上都顶着一簇簇粉红的碎花朵。
辣芴花是我们乡下的叫法,至于它真正的名字,我不知道。我和它们之间是以面目、气味相认,就像童年的朋友,一见面就亲熟,忍不住拍拍对方的肩,揽揽对方的腰,用只有我们能听懂的乡语说笑。
今早,我所拍摄的就只是这些草花。我远远地看到它们,穿过一片泥沼,走进它们中间。我被它们拥簇,姿态像个大姐。
我举起相机说:站好,茄——子——
它们就全都露出酒窝,笑出了声音,细腰乱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