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培甫
笔名晓笑。浙江诸暨人,现居杭州。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文汇报》《小说月刊》等报刊,著有《微言集》。
梁常生
浙江诸暨人。画家,擅长人物山水和报刊插图。作品散见于《解放军报》《人民前线》《美术报》等报刊。在部队期间,曾因美术作品创作两次荣获三等功。
《重拾故乡》梁培甫 著 梁常生 插图浙江文艺出版社/2023.4/89.00元
十月,金灿灿的阳光给东大湖涂上一层黄澄澄的颜色。晚稻熟了,听蟹的时节到了。
梁家埠是鱼米之乡,当然也盛产河蟹。如果把东大湖比作一位母亲,那么纵横交错的沟渠就是母亲的血脉,血脉里流淌的是浦阳江的水。清澈的浦阳江水给东大湖带来鲜活的生命,同时也送来无数的小河蟹。
河蟹在河塘里安家,讲究的在水岸挖洞寄居,聪明的利用现成石头缝安生,懒的就躲在水草里或匍匐在淤泥中过日子。河塘里的小鱼小虾小螺蛳则供养河蟹茁壮成长。
深秋初冬,繁衍生息的本能促使河蟹离家出行。它们日歇夜行,顺流而下,村里老人说它们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其实它们要去河海交界的地方繁殖。
我第一次跟随父亲听蟹是在窑泥塘北端的塘埂上。那是真正意义上的听蟹,如果没有那次亲身经历,我还不能理解为什么叫听蟹。
窑泥塘是梁家埠水系最北端的水塘,水自南向北流到这里,沿着一条向西的渠道朝东大湖深处而去,与排灌站的预滞坑相接。那年秋旱,水流很小,河蟹在这里找不到水流的方向,只能爬上岸继续一路向北。
那夜没有月亮,只有满天的星星在不停地挤眉弄眼,青蛙从春到夏一场接着一场的大合唱到了这个季节也偃旗息鼓。夜黑且静,我坐在父亲的身旁,大气都不敢出,脚麻了也不敢动一下,眼睛紧张地盯着被夜幕包裹得什么也看不见的水塘浅滩,竖着耳朵静等河蟹上岸的声音。
河蟹命中注定不能当侦察兵,它们上岸后需要不停地吹泡泡,发出“哔哔哔”的声音,告诉听蟹人:“我来了!”我父亲连河蟹离开水面跃上岸的那个动作也能听出声音,然后听着那哔哔声由远及近,有时候河蟹爬过枯萎的茭白草还会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经过一阵紧张的静默,只见我父亲一跃而起,打开手电筒,把光亮直接照到已近在眼前的河蟹身上。这时的河蟹又有了侦察兵的敏捷,见到一束光向自己扫射过来,马上蛰伏不动。我父亲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去,一把摁住正在隐蔽中的河蟹。
被擒获的河蟹心有不甘,张牙舞爪挥动着一对钳子。我父亲说,这钳子很厉害,如果被钳到会掉一块肉,但只要捏住蟹背的两侧,它就钳不到了。我迅速打开蟹簖的盖,让父亲将蟹放进去。那晚,我们抓到的河蟹差不多把一只蟹簖装满了,可惜那年我才七岁,还不能亲身实践,但心情的激动肯定超过我父亲。
后来,我和我大哥长成十多岁的少年,父亲教会了我们搭建蟹舍听蟹。连续好几年,每当“湖田十月清霜堕,晚稻初香蟹如虎”的时候,我跟大哥就一起搭建蟹舍,熬夜听蟹。
中车路塘是众多河塘交汇的水域,上游的河蟹汇集到这里,下一站便是窑泥塘。中车路塘与窑泥塘原本是紧挨着的,只有一堤一闸之隔。当年,我们第一生产队在窑泥塘靠近中车路塘一侧填塘造田,造了很大一片丘田,当时有人说这简直是飞机场,于是就把这丘田叫作“飞机场”。在“飞机场”与浙赣铁路之间留下了一条长长的渠道,沟通中车路塘与窑泥塘,我们的蟹舍就搭在中车路塘的渠道口。
我和大哥先在渠道口平整一块场地,在场地上用三根木料搭成一个大大的三脚架,接着用竹片和树枝条沿着三脚架纵横交错固定,形成蟹舍的框架。然后再用稻草自下而上覆盖在框架上,既能遮雨又可以挡风御寒的蟹舍就建成了。蟹舍靠里侧留有一扇可以移动的草门,便于人进出;靠水边留有一个方形的蟹舍口,用于听蟹捉蟹。蟹舍地面上铺上一层厚厚的稻草,人躺在上面柔软而温暖。
吃过晚饭,天还没有黑透,我和大哥早早来到蟹舍。我们在蟹舍临水的位置挖出一个朝外开放的凹槽,在凹槽里放上一盏点亮的煤油灯,用三块弧形的瓦片将煤油灯围上,左右两块直立,对着水面的方向留出一条缝,上面用一块瓦片覆盖,这样,煤油灯的光亮就会通过瓦片的缝隙聚集在水面上。本来比较宽深的渠道也已经被我们作了技术处理:一方面,将自制的木条帘子插在水中,在不影响水流的前提下将河蟹的通道逐步收窄,到蟹舍口只剩一尺多宽;另一方面,将蟹舍口的水底筑成上下游有坡度的暗坝,使蟹舍口的水变浅,再在灯光照射到的水底位置布上白色瓷片,让河蟹路过时清晰可见。这样,夜行的河蟹要顺流而下,就必须经过我们蟹舍口的光亮处,我们则“守舍待蟹”。
一切准备就绪,大哥俯卧在稻草上,把头伸出蟹舍口,眼睛紧紧盯着被煤油灯照亮的水面。我紧张地俯卧在大哥身旁,看着大哥的一举一动。
蟹舍外已是月明星稀霜满天,夜出奇地静,只有眼前清澈的水在流动,发出轻微的汩汩声,还有就是我们兄弟俩紧张的呼吸声。
看着大哥很长时间没有动静,我轻轻翻身仰卧,刚刚放松了一下,就听见大哥哗的一下,从水里抓起一只大河蟹。我连忙起身打开事先准备好的蟹簖,把战利品放进去盖好盖子,生怕它逃走。接着,大哥又抓到了第二只、第三只。听村里的老人说,河蟹习惯黄昏出行,这叫“黄昏乱”。
大哥知道我也手痒了,叫我换位替他。我的眼睛紧盯着水中那一缕光不敢眨动,但期待中的螃蟹始终没有出现。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发现在光亮处出现了一排毛茸茸的蟹爪,我迅速出手伸向水中,可惜抓了一个空,狡猾的螃蟹像飞一样往回逃走了。
我非常沮丧。大哥说下次遇到这种情况不能急,螃蟹用爪子试探后会继续前进,等它到了灯光中间再抓也来得及。可气的是,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我俯卧得腰酸腿麻,再也没有见到蟹的影子。我大哥说,蟹有灵性,逃走的那只去通风报信了,今晚不会再有蟹来了。于是,兄弟俩提着三只蟹早早踏着月色回家。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天天晚上到蟹舍待几个小时,有时收获大,有时收获小,也有时颗粒无收,但我们乐此不疲。
后来,我大哥参加了工作,我约朋友善铨搭档继续听蟹。听蟹的地点和方法都没有变,只是用各种方法捉蟹的人多了,河蟹明显比以前少了。我们将每天抓到的河蟹养在一只缸里,为防止缸里的河蟹消瘦或死亡,我们在缸底铺上一层沙子,加水但不超过沙面,再放上一点稻谷当粮食,给“俘虏”创造良好的生活环境。听蟹季结束,我们将大部分河蟹拿到市场上出售,顺便买回一瓶黄酒。晚上,在善铨家煮熟剩下的几只河蟹,黄酒配河蟹,朋友对酌庆功,直至深夜,两个人喝得东倒西歪。
20 世纪90 年代初,我得了虾蟹过敏症,从此不能吃螃蟹。三十年没有尝到螃蟹的味道,那次对酌庆功吃河蟹的经历让我回味无穷。也许,那河蟹的味道,更多来自听蟹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