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 辉
陶土。过滤风声的法则并不自动出现,它需要从腐殖质中找到根须,然后,再为自身偏左的所有骨头,找到影子。
这是土与风的法则。但风只是法则隐形的部分。风是陶土长期保存的逆向梦境之一。
为什么大地上总有那么多设计风向的人?
黑土并不赞同黄土沉重的风向——而我赞同过你凌乱的全部风向。
从什么时候开始,你,把色彩各异的土都叫做——陶土?
在土与工艺性欲望之间,哪些尺度和差别值得忽略?风,能不能介入这样的差别?
你记得祖母守着那只祖传的碗哭泣的样子吗?陶土:土可以制作你宽大的身坯。如果女儿将多余的泥块粘在云层上,你的一部分灵魂,就仍是有效的。
——土制的花冠。
神配不上这种荣耀。
神舍弃的泥土,并不比你身子骨里的苦难更为具体。请让陶土说话——
让你从父亲坟头掏下的那把土,吐出隐匿多年的火焰——
请像风一样,认同土地曲折的宿命。
稻草经历着土与风的淬炼。
我鸦一般活着——这到底是为了风,还是为了随稻草一起翔舞的泥土?
别忘记那个在石头上刻制箴言的人,他是过去时,也是未来可能出现的梦想片断。他刻镂的方式正在失传。
泥鳅的田野变得模糊。你必须重返自己成为晨曦之子的那个时刻:鸦带来繁复的稻草之影,手握风声的人聚在田埂上,他们,守着你的疼痛。
他们,将你抵押给了那些被雷雨预定的稻草。
这也许并不是我用箴言砥砺过的稻草。刻石的人与箴言无关。他也不会将雷雨声刻进稻草有可能存在的追忆。
风与土:一个人的骨头,会不会因为稻草的失忆而有所改变?或许,你必须适应这种改变。
你会成为那个刻石者。他将肩上的风掖进你血脉中,他划定你和稻草可能共守的灵魂方位。
大地喃然。刻石的人并不知道他在石头上刻出了那么多错字。
但你和稻草知道。大地有一册繁体错字大全——这一茬稻草连接着祖父的弦月;那些错字,连接大风不断围合的什么?
鸦和稻草合用的梦境,并不适合刻在石头上。可石头需要这些梦境——
石头,即将入梦。
麻雀谈论稻草的神迹。
“飞翔吧。飞翔……神的歧路不算泥泞。但你有错误的目的。”
茄子一样下垂的黄昏,麻雀成为叙述者。它们与鸦的差别必须由神见证。而神,忽略过这种差别。
麻雀给了大地一种怎样的疼痛?
不安的黄昏。亡灵堆在麻雀趾爪间。你不希望稻草代替太多启示。让稻草以自己的方式移动——去接近星空,或正午的蝉蜕。让稻草构建麻雀的祈愿。
将你的影子赠送给雷霆的麻雀,有可能曾在散佚的史册中穿行。
它有陶土的履历。
让我们把目光转向那只被置放于黏土中的麻雀——鎏金的麻雀,它的翅膀比灰烬荣耀。
它认得你关节中的季候。河向天穹跃起,像一束呼啸的烟。河的褶皱能包容多少麻雀式的疑虑?
如果麻雀消失,神的意愿是不是仍将维持原有的尺度?神或许还在袒护什么——为了某只缄默的麻雀,或稻草往事。
别把星象烙在麻雀的路途上。
成群的麻雀组成神最初的躯干——从无意义到有形,神在麻雀的荫蔽中生长,直到成为一段弯曲的光焰。
一个孩子,在纸上画出了,那只提灯为神照亮道路的麻雀……
……墙与线装的黏土档案。
现在需要守护的,是黏土唯一的痛——
区别于墙上霜的齿痕,这痛,理当成为通往根须的最初路径。
一个为谣曲打补丁的人开始老去。他裸着泛灰的原欲,像九月可有可无的怀念。他将一截断墙,从风中扶起。
死去的人依旧无法只属于这抔黏土——我说的是裹满了太阳歉疚的黏土。它们压碎的风,重新成为墙的甲胄,并拓展了种子萌发的深度。
请将墙的许诺悬挂得更高一些。星月适时浮现,带着黏土的气息。你的女儿,将在千里之外进入这团深蓝色气息。
她与墙的联系代替了星月与歌的联系。她将大地的苦乐列入黏土档案中,她甚至更改着苦乐牢固的方向。
灯向你询问过什么?黏土缩回杯子黑色的模具中,它的呼喊,呈现出庙宇的形状。
同样,你也不能忽略那把仇视的黏土——
它那么鲜艳,包含着虹的所有颜色。它将拱形意图架设在阳光上,它提前预支了你被霜粒覆盖的祝福。
把我们的骨殖托付给风,这是谁的提议?我们曾辜负的这把黏土,是否可以被纳入提议?
墙:你的坍塌指日可待。
而我们曾以黏土的未来,塑造过你。
太阳将大地拓印在最早的苍空。
这是草本的太阳,左轮毂还粘着上个黎明的露水。太阳在自己靠右的骨骼上,布置风与灯盏的信念。
谁回应大地耕种的吁求?雨将仓廪之影划归到自己潮湿的灵肉范围之内。雨望见了收获者黧黑的脸。他们,一遍遍修改过太阳的步履。
从稻花的生涯数过去,你会辨认出风的往事。太阳为何放弃了往事?它让三千种鸟翅旋转,并构成我们期盼已久的赤色风声。
你和父亲始终处于略低于大地的风中。父亲在教给你与大地相处的最好方式。
你遇到了第一朵黑色之花。
作为大地原初的信仰者,它掌握着自己荣枯的律令。它曾让一只麻雀,形成仰望太阳的习俗。
而大地所创造的,也是大地在遗忘和不断更新的……
你可以将神祇最难启齿的痛,叫做大地。
或者将太阳擦伤蓝雾的芒,叫做大地。
大地也在找寻自己的父亲。它安顿自己灵魂的方式,很多;但它必须经过父亲的首肯,必须将父亲的背影,当成梦境的基座。
大地还能向太阳归还什么?
这是铜质的太阳。黏土之炉冶炼的时辰让太阳不再苍老——这是将历史折叠成罡风肋骨的太阳……
向太阳提出疑问的人必须成为自己的答案。稼穑生长,风与星群也在生长。
太阳会订正你唯一的答案。
你有一个视泥土为命的女儿?
她以黑土捏塑春天。
她向喜鹊讨要种子——守在旧村落高处的喜鹊,答应给她最饱满的种子。她已确定了播种的时辰,当星盏随喜鹊的叮嘱滑回到与希望齐平的位置,她将挥动锄头,从泥土里刨出第一缕风;然后,将几粒紫色种子安放在风腾出的空隙里。
你从半瓢清水中测度天象。你知道所有夏天对女儿都是一种考验。她会种子般成长,也会种子般经受磨砺。她捧着被雷声撼动的灯,走在弯曲的路上。然后,她无助地返回,站在始发之地,哭一阵,又迎着雷声出发。
灯:所有瞩望,都与种子及女儿小时候用铅笔画出的果实有关。你的女儿,又迎来了一个不可或缺的秋季。
大地那么陌生,严肃。大地让所有爱与痛有了刻骨的延续性。
我能成为这秋天的旁观者么?
我站在离你女儿十三种昼夜之外,目睹她将累累果实放在神荒芜的手中。
神对她的信任与尊重那么朴素。
神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饥渴的?现在,神能咀嚼的慰藉变得神圣——
然后,雪沿你漫漫尘埃之路降临。
大地,辽阔如一句诺言。
你被女儿的背影感动。这是大地至高无上的寄托。你高举起群星环绕圆月时女儿递送给你的夙愿。
你将再次和女儿一起,完善这圣洁的大地。
从泥里抠出煤块的人错过了肩外的黄昏。
这个长夜是命定的:冷。雪压苍山。雪压厚云拢紧的倒影。但有一块煤,已从泥层里,挣出。
我和堂弟谈论他父亲开煤厂的那些年月——那么多骨头在地下采掘。骨头们,甚至从风的最底部,运出了祖先石化的梦境。
锄影。火的深黑色笼子……我复述痛苦时,大地含泪不言。泥土压榨的晨昏有望成为罕见的焰火——你可以用它炙烤未来,也可以用它堆砌道路蜿蜒的伤势。
堂弟半盲的眼,又被谁塞满了块煤之光?
他避开父亲的死,只谈论煤的欢愉,谈论煤和一个女人躯体的多种关联度。
那时的冷是块状的。
而大地预备了更为严峻的冷。为冷活着,然后,你就必须为冷奉献最正确的爱,疼痛,以及耻辱。
没有一种灵肉能简单告别大地——
从木纹到煤:你抵御的冬季换成了更为漫长的冬季。火换成灰烬。灯换成冰的谵语。
谁和堂弟从一座座废弃的煤窑边走过?这是亡灵把守的窑,他们黝黑的挖掘,永不止息。
——我将半片锄刃,扔进苍空。
我知道它会落向何处。
偏僻的夜充满回声。你不寻找火焰,也不寻找大地隐忍的爱与憎恶。
我,想成为大地绕过锄刃时,颤抖的光芒——
找星空的人出现了。
别只在泪光中找。别总绕着一堆失效的誓言反复寻找。牛与羊的梦境有多少相似之处?但它们的星空是相同的——别在草茎下垂的缄默中找寻。
我先告诉你黎明的弯曲度。经过正午的鸟,是黑色的。夕阳携带大量石头远行,它们略显疲惫。回到你的村落时,石头重新聚拢,它们想创造一个神话——而神并不答应。夕阳变得绯红,它将剩余的路交给那块蓝色石头。
夕阳为什么会说起,星空的往事?
是的,你首先应该找到那片与夕阳有关的星空。
其次是鸦从几块牛粪边移到殿堂顶部的星空。
大地的星空构想是多变的:去年是稻与麦的星空,它们交替的频率有些倾斜。今年则是瓜藤星空……一朵呐喊的花包括了九种瓜形星盏。侧面的辣椒与茄子平分了一部分星光,或许,它们比石头的梦想,更为重要。
——星空喊你时,用了另一种语言。
蚱蜢与井先于你听见这样的呼喊。蚱蜢已经属于第五种星空了,而井的星空带有悠久的唯一性。
它们,一遍遍擦拭尘封的大地。
你从未来最内侧醒来,将自己搁在离传说咫尺之遥的暗黑中,你,还能寻找什么?
一滴泪,成为歌谣——
这,就是星空的意义。
雨:黑土让雨独自度过了一个最漫长的夜。
起初,雨停在月晕界定的空旷中,它逐渐从一滴雨,成为一场损毁梦想的雨。
我为何研读案牍中的气象学?第一朵积雨的云属于A 机构,然后,是公章边缘凌乱的雨意可能。按延伸机构的说法,雨,还存在着比较明显的鹅黄色不确定性——而一粒飞翔之星,已遇到了第四滴齿轮形的雨……
如果土质与雨的软硬度有关,我就真找不到墓碑上被冲走的那些字迹了。苍老的碑属于整个种族,它为何一定要丢弃雨贴在它身上的大量夜色?
请与我一起重复父辈的夙愿。
河变成巨幅汗青。桥坍塌时没有人发出尖叫。谁已不再需要这桥?广播中说,这,不过是一场不值得预测的雨——
大地是变厚了,还是变得更薄了?
稼穑击溃自己,像在努力承担一种极为庄严的使命。没有孩子痛哭——他们站在雨中,他们从玄铁状积水中,捞出了弦月硕大的鳞片。
雨,还欠大地一些什么?
雨,并不直接面对这样的疑问,它迅速将自己转化为滂沱疑问——
我,研读疾雨之外的救赎可能。
街衢的守护者被一只鱼鹰替换,它抓取的风纷纷破碎。我,如何为你确认并引用鱼鹰关于息壤的最新定义?
想把左岸的土运到右岸去。
去做什么?
你需要瓦吗?
你需要,我就在右岸烧制一种可以敲击出强劲乐段的瓦。
——如果不需要,那我还能做些什么呢?
还是先测量这河的宽度吧。旭日到夕阳的历程平铺于波涛上,你看我与你之间的距离,这么辽阔。而大地容忍过多种辽阔——我只想为你改变一小部分大地。
我从典籍里查找瓦的制作方法。我将它与桑麻种植术对照解读,然后,我要找到正确的渡河方式。
这是一条无法泅渡的河,浩渺,激荡,河两岸分属于不同的传说。
我不知道你的父辈是如何渡河过来的。他们将这左岸之土变成一系列庄重的神。他们让粗糙的土逐渐温顺,善良,他们逐年加快了稻禾的长势。
而我想把此岸的土运到彼岸。去验证另一片空旷对厚土的期许。这里的土与其他土的差异性,能否通过一片水声得以弥合?何况我对瓦的制作技艺已烂熟于心。我将成为彼岸谣曲之瓦的创始者。
你在弯曲的河岸边,看到了焦灼的我吗?
我不断向你的父辈请教渡河的方法。
可他们告诉我,他们从未横渡过这条浩渺的河——
“哪里有什么此岸彼岸?”
“所有家园都在同一把泥土中。”
“瓦与神的脸孔是相同的……”
我想与那些可能存在的瓦一起,从河与神共守的泥土中,缓缓浮现。
明日立秋。
母亲还在和坡岭上的苞谷们共同忙碌什么?坡岭阔大。苞谷的成熟度与山势的起伏暗合。也许,正是母亲的劳碌给了大地不懈延展的勇气。
那俯身找寻黄土时令的虫豸,是褐色的。它在苞谷缨子上留驻过几种黄昏。它把此刻的晨光,递到云与露水交织的低语中。
别去经卷中查询大地的渴望。或许大地并没有太多渴望。苞谷侧面,是转动头颅的向日葵,它们,引领群山组成了簇拥太阳的队列。
大地,并没有额外的追缅——
明日立秋。母亲说到了多年前的生计。坡岭上,我祭拜过的坟墓还留在原处。而纷飞的蜻蜓,可能会延伸至比未来更为迢遥的生计。
——我接过母亲手中的苞谷。
这么沉重的季候……
村落在远处。再远处是市街着彩之唇,是挖掘机从风里采集到的梦想指数。
再远处,另外的母亲好像又在擦拭早已不用的铁质灯盏。她可能也在遥望这片让坡岭战栗的苞谷。
我为什么会忽略那么多灯盏?蜻蜓及虫豸灯盏。苞谷灯盏。大地需要的光芒越来越多。还有风的灯盏……
我离母亲很远了。同一个秋天藏满各式复杂的距离。或许母亲呼喊时,我不一定在母亲身边;母亲呼喊时,我不一定能够及时听见。但我会紧跟那些苞谷、蜻蜓,朝母亲呼喊的方向飞奔而去……
请再次回到陶土的记忆中。
把梦境烧制成各式器具的人,掌握着大地的秘密。他们也打破一些过于华美的器具,重新烧制。
拉坯的手,为大地添置独有的指纹。黏土熟悉种种汗水的味道。一个目测晨光厚度的人,说出整个黎明异于往常的震颤。
而我们开始怀念。
草木边缘的父亲,让彤云凝结。他曾说服一部分泥土放弃被火焰包裹的种子。
请延续大地的生殖——赤尾鸟的叫声依旧影响风向。蒿。洋芋在土粒里暗藏了一小片古老星空。水中的蚌,收纳千仞虹影。那块飞翔的泥,迅速融入到陶罐的纹理中,它将构成大地与火对话的早期机制。
让瓢虫为这琳琅的器具命名。
从星空归来的瓢虫,获许准确传递风雨的意愿——大器具和小器具都有恒定的坚韧性。托举灵魂的碟盘,也将弦月送到了草的根部。
粗碗中,石榴籽鲜红。刚睡醒的孩童将半把石榴籽塞进嘴里。他已经在梦中哭过了,现在,他是陶制黄昏最温暖的核心。
一道光,找到了百年前那只灰露水器具……
大地所创造的,都将被一一记住。
几粒石榴籽被孩童扔进夜空。
这些赤色星盏,嗡嗡有声。
——大地,在更换所有超越时空的器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