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与超越
——论皮兰德娄戏剧中的悲剧意识

2023-11-26 06:40
戏剧之家 2023年28期
关键词:异化悲剧精神

冯 薇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德国存在主义哲学家雅斯贝尔斯认为,悲剧是存在局限性的。这意味着它无法把握人生中存在的全部问题和苦难,世界上无时无刻不在发生意外、灾难、疾病甚至死亡,这些都可能成为悲剧家创作的素材,但如果这些事实从一开始就没有被思考、加工,它们就不是真正的悲剧。可以说悲剧意识是从现实中产生再反映在戏剧中的、人们对自身命运以及无可避免的生死的思考,这种形而上学的思考从古希腊诞生并延续至今。从古希腊时期描写至高无上的人物的命运悲剧再到现代社会反映普通人生活的悲剧,可以看出悲剧意识具有明显的时代性和不同的文化属性。“悲剧意识肯定人的尊严与力量”[1],属于现代悲剧范畴的皮兰德娄戏剧中的悲剧精神并不是清静无为、逆来顺受,而是强调主人公在逆境中勇敢采取行动,向黑暗的现实和不公的命运作斗争。

一、异化的现实与情感

19 世纪以来,西方的思想家逐渐认识到人类不能实现真正的自由,而这并不是命运造成的,受异化的现实与人的影响较大。“异化”一词本身就具有悲剧意味,它是西方现代文学中占有重要位置的文艺主题。人类随着社会发展而逐渐异化是机器化社会发展的代价,人的异化具体表现为情感的变化以及个人主体性的丧失。此外,世界在工业文明的发展下正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人异化的根源在于社会中出现了私有制以及对抗性的劳动分工。复杂化的社会关系、资本主义的入侵以及工业化的逐渐成熟,使表面上自由独立的个体被赶入困境,人被卷入资本主义市场的大网之中,变为工业社会的附庸,于是人类活动就成为统治人且与人为敌的力量。随着现代资本主义的发展,悲剧意识很大部分源于人对自己异化程度的感知,这种现象在文学艺术中也得到了充分反映。

皮兰德娄的戏剧一方面借人的故事描绘了异化的现代社会,另一方面又在戏剧中展示了现代人被异化的情感。现代社会异化的现实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首先,金钱主义至上,物欲横流。随着时代的发展,人们早已改变了古代的群居生活,不再依靠小农耕作、男耕女织的方式来维持生计,机器的轰鸣革新了生活方式,也刷新了人们的金钱与道德观念。在金钱至上、物欲横流的时代中,人们将自我利益视为生存发展的核心,有些人为了一己私利不惜损害别人利益,这时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再纯粹,真诚纯洁的情感也变得混浊不堪,于是人际关系面临着随时崩塌的危机。《西西里柠檬》中的女主人公苔莱西娜就是被金钱与名声、权势所腐蚀的最好例子,她也曾为了音乐梦想努力奋斗,幸运的是她拥有天赋和能够助其一臂之力的贵人,使她最终能够达成梦想。“欲求是无止境的,痛苦是无边际的。”[2]在那个物欲横流的世界中,苔莱西娜面对形形色色的人物和极尽奢侈的衣物珠宝,未能坚守住自己的初心反而随波逐流,以一副卑微的、献媚的姿态依附在权贵身边。更令人惋惜的是苔莱西娜失去了一个真挚的爱人——真正爱护她、珍惜她的淳朴青年米库乔。他们二人终究走上了不同的道路,自尊心极强的米库乔在目睹她被金钱异化的丑恶嘴脸后毅然离去,只留下苔莱西娜已经迷失的、仍将继续被腐蚀的灵魂在原地徘徊。

其次,现代社会异化的另一种体现是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感逐渐消失。上文提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由于金钱、利益的介入变得不再纯粹,每段关系都具有较强的目的性。因此人与人之间的信任面临着崩塌的危险,人们不能再拥有良性的沟通关系,更感受不到人际之间的温暖。在《六个寻找剧作家的角色》这部剧中,皮兰德娄通过描写父亲、继女、母亲、大儿子、小儿子与小女儿六个人物之间的关系阐明了现代社会中人际关系毁灭的事实,他们六个人是有着血缘关系的家人,本该是最亲密的人却变得互相猜忌。成年人之间互相猜忌、疏于照顾孩子,使其遭受冷落,他们之间充满着不信任和怀疑。如父亲所说:事情就坏在人们的讲话方式上,每个人内心都装着自身对别人的看法和事物的评价,倘若我们对事实置之不理,坚持用自己的标准看待人和事,那么一定会造成解不开的误会。信任感就是这样被消磨殆尽的,人际关系终将毁于一旦。

最后,黑白颠倒、善恶不分也是现实生活异化的体现,这关乎人性的恶。《给赤身裸体者穿上衣服》是皮兰德娄反映社会现实的一部剧,作为社会中的普通一员,家庭教师的艾西丽娅被未婚夫抛弃、被雇主强暴,她作为受害者却要面对世人异样的眼光和不公的待遇。施暴者的冷言相向和自私冷漠使艾西丽娅逐渐丧失生存欲望,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将谎言作为自己的面具,换取内心梦寐以求的那件遮蔽身体的“衣服”。总之,人的异化是与社会异化同步发生的,我们生存的环境作为无法回避的力量与人对立,于是渺小的个体在现代国家机器无情冷酷的运行机制中逐渐裂变成一个个荒诞的存在物。

二、从古老荒原到现代人的精神荒漠

“荒原”一直以来都是文学作品中的一种精神象征。它作为与现实相对立的诗性空间,对人类精神的探索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在基督教文学中,上帝怀着美好的心愿创造了世间万物,当夏娃与亚当不听劝阻吞食禁果之后,伊甸园失去了往日温馨和睦的蒙昧状态,人类从此迈步进入文明社会。亚当与夏娃的故事告诫大众,不考虑后果的欢乐往往会使人陷入苦难与罪孽中苦苦挣扎。在随后的流浪汉文学中,“荒原”一词成为无家可归者的活动场所,地位的低下、物质的匮乏、无力的抗争以及最终被抛弃的命运被一览无余地展示在这片荒原上。文艺复兴之后,“荒原”变成了人类对文明世界厌倦的产物,“这种厌倦一再鼓舞人们到荒蛮的异域世界去寻找自己的梦想、去寻找更合理的生存方式和价值观。”[3]

进入现代社会后,人类的精神世界并没有变得丰富充实,反而随着物质的发展而愈加贫瘠,如一望无际的沙漠般毫无生机与活力可言。“自由生存是现代悲剧形而上取向的根本问题。”[4]因此,现代派戏剧多以人精神的荒芜为主题,刻画出现代人内心空虚、被物质操纵的可悲生活。以皮兰德娄戏剧中的两位女演员为例,她们数年如一日坚守对艺术的热爱和追求,但最终在好似文明废墟的现代社会中迷失自我甚至被毁灭。

首先,《寻找自我》中的朵娜塔是痛苦但积极寻找自我的代表,她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在热爱的舞台上迷失自我,但能够为了找回自我而采取行动。身为女演员的朵娜塔一直遭受别人甚至是自己亲兄弟的诽谤,他们将舞台上的角色与演员本人混为一谈,认定她是行为放荡的女人。此外,观众代表的普罗大众对艺术的不解进一步加深了朵娜塔的痛苦,她试图寻找自我,希望用精湛的表演让每一个角色都深入观众的内心。朵娜塔曾试图离开舞台,但演员是艺术与观众对话的媒介,朵娜塔深知自己的职责,因此就算爱人坚决反对她回到舞台,她依然义无反顾地坚守本心。朵娜塔是幸运的,她能够在舞台上找回自我,这足以填补她内心的迷茫与空虚。

其次,伊尔斯的毁灭象征现代人精神世界的荒芜。《高山巨人》中观看伊尔斯表演的奴隶和工人们就是现代人的代表,他们长期用劳动征服物质,因此练就了发达的肌肉;但他们不擅长思考,所以愚昧野蛮、无情冷酷。这暗示了现代社会中理性科学撼动了传统文化艺术的根基,人们也正在承受着现代文明异化的折磨。奴隶和工人们在观看伊尔斯的表演时发出厌恶地吼叫和质问,他们对待视艺术如生命的演员们没有丝毫的尊敬,完全不理解艺术,这是他们代表的现代人的可悲之处。伊尔斯对艺术、对信仰的热爱与野蛮无知的观众形成了鲜明对比——他们精神荒芜、内心空虚,对金钱物质以外的一切事物视若空气,他们是被资本操纵的机器,失去了内心的思想和真实的自我,直至使精神世界变成寂寥的荒漠。

正如英国诗人艾略特的《荒原》一诗传达的价值一样“《荒原》中描写的死亡不是终极死亡”[5],枯萎的荒原代表庸俗丑恶,而虽死犹生的人们却是复活的希望。一战结束后西方社会失去了对上帝的信仰,人们也开始变得精神堕落、道德沦丧、生活中卑劣猥琐,出现了病态的精神危机。世界好像是一片毫无生机的焦土,这就是西方社会的本来面貌。

三、个体对生存困境的挑战与超越精神

“悲剧观念是一种形而上学地固定看人类苦难的方式。没有形而上学的基础便只有痛苦、苦恼、不幸、无奈和失败”[6]。但人生的意义在于敢于挑战悲剧命运、改变现实中的悲剧性,正所谓“斗争精神和献身精神是人生悲剧感的重要方面。”[7]正如雅斯贝尔斯所说,仅仅认识到现实的悲剧性而不去思考如何改变现实悲剧性,便不是真正的悲剧意识。只有当普罗大众正视现实存在的悲剧,具有坚定克服、改变现实悲剧性的主观愿望并采取客观行动,悲剧意识才能真正形成。古今中外的悲剧意识其实大不相同,但相同的点在于:竭力超越人类本身局限性、执着地追求个人认为正确的或者对人类发展有益的事物并且能够对死亡持无畏的态度,懂得生命的奥秘在于为生存而放弃生存,这便是人类追求的悲剧精神。悲剧意识在作品中主要表现为主人公为保卫自己、捍卫信仰、实现自我价值并与其所处的社会环境产生激烈的斗争,最终的结局极大可能是主人公获得失败。“这失败正是通向胜利的‘生产性’支出,这悲剧正是通向正剧的量的积累。”[8]这些反映到皮兰德娄的戏剧中主要有两种情况:

首先,主人公虽勉强生存,但自我已经异化、生存的意义逐渐被毁灭。《亨利第四》的主人公在鼓起勇气的瞬间成功为自己复仇。但他无法面对已经将他抛弃的社会,同时为了逃避法律的制裁和世人的谴责,他最终选择再次戴上面具,陪伴他的只有懦弱与孤独,还有永远也摆脱不掉的身份枷锁。将主人公放置在现代社会的语境中,他不能被简单地概括为“胆小鬼”。作为一个被情敌陷害的普通人,他遭受十几年的精神折磨,在恢复意识后选择勇敢地为自己报仇,但现实情况不允许他大胆地走出那幢禁锢他的别墅,因此亨利第四只能忍受痛苦继续装疯,他的悲剧是残酷现实与懦弱本性共同作用的结果。《六个寻找剧作家的角色》一剧中,小女儿最终溺亡在水池里,她的继父、母亲与兄弟姐妹们虽然活着,但他们已经失去了所谓生活的意义。这是因为六个人物之间的信任感已然消失,隔阂也逐渐加深,他们本就是社会底层的人物,在生活的泥潭中苦苦挣扎,人际关系的毁灭为他们带来更沉重的打击。肉体虽在但内心冷漠,精神上不断遭受痛苦折磨。

其次,主人公遭受肉体的毁灭但换来的却是精神的胜利和永存。《高山巨人》的主人公伊尔斯就是精神胜利的代表,她能够为艺术抛弃荣华富贵和身份地位,她可以居无定所随意流浪在街头和广场,她甚至可以为信仰付出生命。伊尔斯倒在舞台上被那群愚昧野蛮的人们殴打的情节,是一种英雄般的牺牲,展露了为崇高理想牺牲无所畏惧的勇气。如其丈夫伯爵所说,他要为妻子修建一座宏伟的、不朽的陵墓,这是为了纪念她忠实于艺术的高贵情感。伊尔斯的肉体虽然被野蛮的人们无情地毁灭,但她热爱艺术的精神会永远留存在世间。此外,艾西丽娅也是以死亡的方式换取清白名声的悲剧人物,她没有权势也没有能力为自己争取做人的尊严,只能试图用谎言来伪装完整躯体下的残缺灵魂。

雅斯贝尔斯曾这样定义悲剧性:悲剧气氛不是自然产生的心境,而是一种先于特定的行为或事件从而受到支配的心理紧张,这是一种对厄运发出警告的心理紧张。他认为“悲剧是一种生存超越的方式,没有超越就没有悲剧”[9]。只有当我们采取行动,去探寻悲剧带给人类的灾难性后果以及悲剧在生活中出现的意义时,悲剧才能被称之为悲剧,悲剧意识才能从中生发出来。

猜你喜欢
异化悲剧精神
伟大的悲剧
虎虎生威见精神
农村聘礼的异化与治理——基于微治理的视角
商品交换中的所有权正义及其异化
泄洪的悲剧不能一再上演
初心,是来时精神的凝练
异化图像的人文回归
拿出精神
当前大众文化审丑异化的批判性解读
猫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