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雅楠
(宁夏师范学院 宁夏 固原 756000)
子弟书是清代的一种讲唱曲艺,乾隆年间兴起于京城,在道光至同治年间,十分流行。其创作者和表演者多是八旗子弟,听众仍以八旗子弟为主。清末民初,子弟书的演唱形式走向衰落,但其曲目移植到其他曲艺中,得以留存。子弟书内容丰富,“从篇目上看,子弟书改编前人作品很多,可以占到半数以上。”其中很多故事都取材自明清小说、传奇。就《长生殿》而言,据黄仕忠2012 年出版的《子弟书全集》中一共有13篇取材于洪昇的《长生殿》传奇。但由于子弟书创作者的特殊身份,子弟书中的杨贵妃和历代文学作品中的贵妃形象同中有异。
杨玉环于开元二十二年被册封为寿王妃,后被玄宗看中,于天宝四年纳入后宫,封为贵妃。“玄宗凡有游幸,贵妃无不随侍……宫中供贵妃院织锦刺绣之工,凡七百人,其雕刻熔造,又数百人。”可见玄宗对贵妃宠爱之极,但因安禄山等人叛变,杨贵妃最终在安史之乱中死于马嵬坡。
杨玉环的故事至今仍广为流传,在历朝历代有许多文学作品描写玄宗与贵妃的爱情故事,如诗歌《华清宫》《长恨歌》、唐传奇《长恨歌传》、小说《杨太真外传》《开元天宝遗事》、诸宫调《天宝遗事》、杂剧《梧桐雨》等。在这些作品中杨贵妃形象不尽相同,大致可以分为以下两类:
安史之乱是唐朝由盛转衰的转折点,《旧唐书》记载:“禄山母事贵妃……及禄山叛,露檄数国忠之罪……既而四军不散,玄宗遣力士宣问,对曰‘贼本尚在’,盖指贵妃也。”《新唐书·玄宗本纪》记载:“女子之祸于人者甚矣……玄宗亲平其乱……而又败以女子。”从《旧唐书》《新唐书》中的“‘贼本尚在’,盖指贵妃也。”“又败以女子。”可以看出,在正史中她惑君误国,是亡国祸事之根本。
许多文学作品中的观点与史书中的观点类似,如刘禹锡《马嵬行》:“军家诛戚族,天子舍妖姬。”认为杨贵妃是“妖姬”。李商隐《华清宫》中“未免被他褒女笑,只教天子暂蒙尘。”杜甫《北征》:“奸臣竟菹醢,同恶随荡析。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李杜二人将杨贵妃比作妲己、褒姒。另外其他文学样式中也有将杨贵妃纳为“妖妃”行列的作品,如无名氏《梅妃传》中“梅精安在?”“江妃庸贱,以廋词宣言怨望,愿赐死。”从侧面衬托贵妃心狠手辣,将梅妃塑造成处处受辱的弱女子形象,而把杨贵妃塑造成无后妃之德的祸水形象。受《梅妃传》影响,吴世美的《惊鸿记》传奇中以梅妃为主角由正旦扮演,书中梅妃知书达理,而杨贵妃则是雕心雁爪。还有一些作品侧重突出杨贵妃与安禄山的暧昧关系,如《安禄山事迹》《杨太真外传》中都提及“杨安恋”,《天宝遗事诸宫调》写贵妃与安禄山私通。白朴《梧桐雨》中反复提及贵妃与安禄山的私情,“安禄山……圣人赐与妾为义子……封他为渔阳节度使,送上边庭。妾心中怀想,不能再见,好是烦恼人也。”杨玉环作为后宫嫔妃在七夕思念安禄山。安禄山造反之时说“抢了贵妃,夺了唐朝天下,才是我平生愿足。”安禄山造反的目的是夺得贵妃和李家天下,这无疑更加坐实杨贵妃的祸水之名。
以上作品或认为贵妃是“妖姬”;或写贵妃与他人有私;或将贵妃塑造成善妒跋扈之人,其中共同点是都将矛头指向杨贵妃,并没有过多苛责玄宗。鲁迅在《女人未必会说谎》中提到“与其说‘女人讲谎话要比男人来得多’,不如说女人被人指为‘讲谎话要比男人来得多’的时候来得多……譬如罢,关于杨妃,禄山之乱以后的文人就都撒着大谎,玄宗逍遥事外,倒说是许多坏事情都由她……女人替自己和男人伏罪,真是太长远了。”将祸事源头寄于贵妃,维护了统治者的形象,从而稳定了统治阶级的地位。封建社会一直以来就存在“女色误国”这种荒唐的观念,体现出古代男尊女卑思想的根深蒂固,更能体现出女子在封建社会的艰难处境。
自安史之乱发生后许多文人将杨妃视作误国之祸根,但并非所有文人都秉持“女色误国”观点,如李益的《过马嵬》站在杨玉环的角度,替其伸冤。白居易的《长恨歌》是较早地净化了杨贵妃形象的诗歌,《长恨歌》中对于贵妃曾是寿王妃以及与安禄山相关的情节刻意回避。用大量的笔墨赞美其美貌,描写贵妃受宠,如“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三千宠爱在一身”等。作者将批判的色彩弱化,更多体现的是两人相爱却难以相守的无奈。且在马嵬惨死,月宫相见时直白地凸显了杨妃的痴情,“含情凝睇谢君王”听闻玄宗的使者求见,杨玉环来不及梳妆打扮,见到使者时花冠还是歪的,体现出此时贵妃迫切见到玄宗的心理,凸显杨贵妃的痴情。《长恨歌》对后世以李杨爱情故事为题材的文学作品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洪昇的《长生殿》传奇就据其改编创作而成。《长生殿》在塑造杨贵妃形象时继承了《长恨歌》中的痴情专一,书中详细描写了贵妃身死升仙后对玄宗的思念。
《长生殿》成书于康熙二十七年,相较于之前的文学作品,《长生殿》中杨贵妃形象更加饱满,呈现集大成的状态。作者在敷衍李杨爱情故事时更加注重了对玄宗、贵妃形象的净化。除“七夕密誓”“钗钿定情”以外,作者还增加了许多细节来表现贵妃的痴情,如《冥追》一出“不知圣驾此时到哪里了……不免望着尘,追随前去。”玄宗被迫起驾西川,贵妃因思念玄宗,魂魄追随圣驾而去,可见贵妃对于玄宗之情颇为深厚。《尸解》中贵妃听到自己复籍仙班后最记挂的是玄宗归来无处找寻自己“我如今尸解去了,日后皇上回銮,毕竟要来改葬。需留下一物在此,做个记验才好。”再如《仙忆》中“我杨玉环……复位仙班……只是定情信物,身不暂离。”与玄宗相爱却难相守,即使位列仙班也难以让人喜悦,深化了贵妃的痴情专一。
《长生殿》传奇一经出版便广为流传,全本共50 出,为方便演出,乾隆中叶后剧场便大多选取其中部分进行编排演出,十分流行。兴起于乾隆时期的子弟书也从《长生殿》中选取了部分情节进行改编。
据黄仕忠等编的《子弟书全集》中现存子弟书里与李杨爱情故事相关的篇目共计14篇,取材于《长生殿》传奇的子弟书约13 篇,另有一篇取材自传奇《惊鸿记》。取材自《长生殿》传奇的子弟书涉及的情节主要是:七夕月下密誓,马嵬之变赐死贵妃,剑阁闻铃忆贵妃等。
在这13 篇中或以唐明皇为主角,如《哭像》《忆真妃》;或从配角人物入手,如《酒楼》写郭子仪因见安禄山这等宵小之徒被重用在酒楼喝酒解愁。《梅妃自叹》写杨玉环获宠,打压梅妃,梅妃月下伤心自叹。其中主要与杨玉环形象相关的有7 篇《杨妃醉酒》《絮阁》《惊变埋玉》《长生殿》《鹊桥盟誓》和《马嵬驿》。虽都取材于《长生殿》,但八旗子弟在创作的过程中因其特殊的身份和社会背景,塑造出的杨贵妃形象与《长生殿》中有所不同,主要体现在世俗化和旗人化两方面。
《杨妃醉酒》“本事见《长生殿》传奇二十四出《惊变》。”《惊变》本演明皇与贵妃于沉香亭中饮酒作乐,突闻潼关已破。而在子弟书中只是化用杨贵妃醉酒,将其背景改成因玄宗宠幸梅妃,贵妃于沉香亭饮酒失态。《惊变》只是侧重于凸显酒后的娇态“态恹恹轻云软四肢,影蒙蒙空花乱双眼,娇怯怯柳腰扶难起,困沉沉强抬娇腕,软设设金莲倒褪。”《杨妃醉酒》则在篇中用大量笔墨来写贵妃醉后失意的心理活动:
想当初锦帐情浓意未满,到而今深宫寂寞受孤单。
偏对那柳绿桃红三春景,乍寒乍暖艳阳天。
独坐亭楹增泪眼,垂丝嫩柳绿生烟。
纵有那绿翠红妍也无心玩,怎奈这相思合缠。
辜负东皇点缀妙,万紫千红不爱观。
春气感人愁漫漫,情思了无倦恹恹。
斜倚凤枕微长叹,幽办曲折不耐烦。
形双影单无伴侣,景况萧条甚惨然。
只怨明皇心改变,忘却当年恩爱欢。
实指望生着同衾死同穴,谁想你情闪下我杨玉环。
在封建社会中儒家思想占居主导地位,对后妃之德有明确的阐释,孔颖达《毛诗正义》中说:“言后妃性行合谐,贞专化下,寤寐求贤,供奉职事,是后妃之德也。”身为后妃应乐得有贤良之人共同侍奉皇帝。而本篇中杨贵妃直白地埋怨君王是不符合其身份的,第二回中“既知我君妾恩爱不长久,就不该赤线红丝一处牵。”“早知与你不长久,不如匹配于民间。”这样的抱怨更不能宣之于口。《长生殿》传奇《絮阁》一出中杨贵妃面对玄宗遮掩,虽不快也并未直接挑明其心思,而在子弟书《絮阁》中面对玄宗和高力士的遮掩,贵妃直言不讳“你们大家掩耳共偷铃……多管是偎红倚翠把风流逞。”且相较于《长生殿》传奇中半文半白话的语言,子弟书中的语言更加口语化。这样改写使杨玉环形象更加贴近大众生活,沾染市井妇女的气息,她不再是身份尊贵的皇妃,而是面对丈夫拈花惹草时,拈酸吃醋,据理力争的小妇人。《长生殿》中并未写贵妃与梅妃见面的情节,而在子弟书《梅妃自叹》中梅妃夜叹时提到“我与他花萼楼前谈过一次,他也会把韵语说人讥带嘲。”杨贵妃同梅妃时说话连讥带嘲,这样的言行并不符合后妃贤良稳重之要求,更趋向于民间妇人之态,这也是子弟书中贵妃形象世俗化的体现。
满族在入关以前普遍分布在东北地区,号称“马背上的民族”,不仅男性善骑射,女性也毫不逊色。因此满族女性与汉族女性性格明显不同,“旗人不欣赏逆来顺受,温柔多情的婉约女子。他们笔下的女性有着华丽大方的外表和骄傲勇敢的性情。”“她们心直口快,性情刚烈,办事干练。”这些特点在八旗子弟改编的子弟书中也能窥见一二,如传奇中面对高力士的阻拦贵妃仅是“倚着他宠势高,明欺负我失恩人时衰运倒。”而在子弟书中不管是面对高力士的阻拦时说的“弄鬼装神都是你,你看我是何等之人,敢把我混朦……巴竭着高枝儿就眼界空……凑趣儿帮闲显你能。”还是质问唐明皇时“陛下儿又来将臣妾哄,心事儿旁人看得清……瞒神弄鬼自哄自。”“你们大家掩耳共偷铃。”都比《长生殿》传奇中更加直白大胆,也凸显出子弟书中的贵妃更加泼辣直率。面对唐明皇宠幸她人,贵妃直言“此乃定情恩赐物……交还陛下……从今后割断了恩和爱,从今后弃绝了誓和盟。”贵妃并未因失宠便自叹自怜,而是直接禀明欲与玄宗断恩绝誓。如此直言不讳,敢于同皇帝断情绝爱在之前的李杨故事题材作品中是没有的。再如《杨妃醉酒》中因失宠落寞说出“早知与你不长久,不如匹配于民间。”子弟书《长生殿》中向明皇提出“要在双星之下求盟约。”都凸显了杨贵妃的敢爱敢恨。
子弟书中杨贵妃形象改编还体现在面对国难勇于牺牲的果敢刚烈。传奇中突出表现贵妃的痴情,马嵬之变中贵妃“陛下得安稳至蜀,妾虽死犹生。”在生死关头为玄宗甘愿自尽,这是贵妃痴情的表现。而《惊变埋玉》中面对众军士为难,贵妃虽心惊恐却劝诫玄宗“军心一变非儿戏,倒不如我项横素帕把大事全。望吾皇总以社稷为珍重……小妃就粉身碎骨也报不全。”生死之际,却劝说玄宗为国家大义要忍痛割爱。这段对话把贵妃危难关头,勇于牺牲自我的精神表现得淋漓尽致。将贵妃从为爱牺牲强化成为大义牺牲。八旗子弟在维护清朝江山稳定中作出了巨大贡献,他们欣赏赞扬的女子也是“勇敢刚烈,有胆有识。”因此子弟书中的贵妃性格中不可避免地会有勇敢刚烈的一面。
从子弟书对戏曲作品的改编篇数看,相较于《桃花扇》子弟书2 篇、《牡丹亭》子弟书4 篇,杨贵妃与唐明皇的故事似乎更受八旗子弟的关注。一方面是因为杨贵妃本身具有的悲剧性与子弟书创作者八旗子弟的自身境遇有着密切联系。杨贵妃虽与唐明皇有过恩爱时光,但很快因马嵬之变二人阴阳相隔。且整个故事中杨贵妃无法自主选择,从嫁给寿王为妃到奉命出家,再到成为玄宗宠妃,最后马嵬之变中被迫自尽,她的荣辱、生死万般不由己。这使八旗子弟产生了强烈的情感共鸣。八旗子弟的先祖们为清朝的建立立下了赫赫战功,因此满族入关后特命八旗子弟可享俸禄而不劳作,清早期的八旗还是骁勇善战的代名词,但随着社会稳定,八旗子弟因坐吃空饷,不习士农工商,无可避免地走向衰落。他们对于八旗制度走向衰落亦无可奈何,纵使有远大的志向却无法实现,如子弟书的作者之一韩小窗虽是满人,但多次入京求职都未能如愿,终身不仕,生活穷困潦倒。穷困的生活和经历使他在创作中对于痛苦悲伤等情感的把握十分细腻。八旗子弟物质和精神上的痛苦使他们在改编《长生殿》传奇时将感情倾注在同样身不由己的杨贵妃身上,如文中杨贵妃为国家大义慷慨赴死,其实是在表达作者自己为国家奋不顾身的爱国之心。再如“人生钟情难长久,将来难免长门掩泪啼。”“眼前的宠眷,臣妾无疑。恐将来流水落花春去也。人间非天上,怕义断恩移。”这些贵妃对世事无常的担忧其实寄托了八旗子弟伤时伤事的情绪。
在对杨贵妃形象改编中,除寄托八旗子弟的个人情怀外还体现出满汉文化的融合。满族是少数民族,为缓和民族矛盾,维护其统治,在入关以后采取了一系列促进满汉融合的政策,敦促满族子弟学习汉族文化,从清初开始统治者便大量收藏阅读和翻译汉文典籍,如努尔哈赤专门设立翻译汉文的机构,雍乾之际又设立了“翻书房”,前后共翻译了《资治通鉴》《聊斋志异》《三国演义》等著作,受统治者的影响,八旗子弟能够熟悉汉族文化,因此在创作的过程中既承袭了原有作品中的传统文化,又融入了满族的文化因素。如杨贵妃形象既保留痴情专一,又融入了满族女子性格中大胆率直,泼辣勇敢的特点。
《长生殿》子弟书的作者受其特定时代背景的影响,在塑造贵妃形象时,将个人情怀寄托其中,同时通过对其内心活动更细致地刻画和语言的进一步改写,使杨贵妃形象具有了世俗化和旗人化的特点。通过研究《长生殿》子弟书中杨贵妃形象的改编我们可以窥探到作者在八旗制度走向没落时的内心境况以及这样特殊的社会背景对于其创作产生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