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魁
一层秋雨一层凉。窗台上,一团“火焰”在燃烧,吐出长长的舌头,吮吸来自天堂的琼浆玉液。入秋转冬,“火焰”一直在那里燃烧,历经雨的洗礼和霜的拥抱,没有退缩,没有熄灭,从“星星之火”烧为“熊熊烈火”。“火星”四溅如珠,在雨帘里跳跃闪烁。无数“火星”与雨、光交织,汇成红的海洋和光的瀑布,奔泻而来,泼洒到窗玻璃上。隐约有“火焰”抵近,向上一蹿,燎着我的眉。
这是放在我家阳台上的黄栌,一种生长在巫山山脉的普通植物。它站在秋之湄,立在峡之壁,烈焰似的燃遍长江两岸。
十年前,我来到黛溪。黛溪与长江交汇的滩涂是五六千年前原始社会后期母系氏族公社新石器时代遗址。遗址上方是山崖,斑驳的峭岩上,纵横的石窠里,有红叶怒放。我四肢并用,从山麓攀上山脊,只见一丛丛黄栌,或挺立,或曲折低垂,由近及远延展而去。满目的黄栌叶,像手掌,像团扇,层层叠叠,红红彤彤,在长江两岸披拂。山脉像巨大的火狐,曳着长长的尾巴,奔跑起来。
入夜,下起了丝丝的雨。我在黛溪东侧的镇上选了家民宿住下。偌大的几根木柱支撑着上面的房屋,这是亚热带季风气候区典型的吊脚楼。我手持半根蜡烛,登上木质楼梯,来到屋子里。屋内,除一床一桌一椅,没有其他布置陈设,素朴简洁。窗外,冷风凄雨,但心灵是纯净的,也是温暖的。这样的夜晚,我任凭想象力自由奔放。
我拽了拽被子,似睡非睡地躺着,眼前展现出一幅幅生动的历史画卷。秋冬时节,百里江峡,山寒水瘦,黄栌叶红,一群头顶陶罐的女人来到黛溪,躬腰,汲水,然后款款离去;或者一群大眼眶、高鼻梁、圆下颚的健壮男人,手持石斧,将碗口粗的树木砍倒,用石刀刮削,制成木棒,在那片我们现在叫作龙骨坡的森林里逐鹿。晚上,在居住的山洞口,他们用黄栌、松、柏等树木做柴,燃起篝火,驱逐比他们更凶悍的猛兽。在这块美丽的热土上,我们的祖先以最原始的生活形式开始了文明的滥觞。
看着阳台上的黄栌叶,我心不由得震动。对面就是绵亘的群峰,山被红叶遮掩,路被红叶覆盖,江水被红叶浸染。香山上的黄栌红叶只有一个月的观赏期,巫山上的红叶从十一月延续到次年一月。同样以红为基本色素,新疆喀纳斯的红叶显得单调,吉林红叶谷的红叶显得驳杂,四川稻城俄初山的红叶显得妖艳。巫山红叶,七月由绿变黄,八月摇身为浅红,九月转朱,十月为紫,十一月从高山到峡谷皆为火红,循序变化,层次分明。每年冬季,一株黃栌引领,漫山流丹,气势磅礴,蔚为壮观。
华夏大地可以观赏红叶的胜地不少,且多是纯粹的自然景观。而如果你行走在巫峡大地,跳起那老少皆宜名叫“打连宵”的集体舞,唱起浑厚豪放的《三峡情》,就会想到刘禹锡的竹枝词,甚至去找一位健在的文化老人,学哼唐朝名曲《巫山一段云》。巫山红叶借由它赖以生息的这片土地书写了“东亚型”人的演进史,表征着自然与人文的和谐美。我似乎看见,在一场人与人或者人与兽的决战中,祖先殷红的血液渗入泥土,融进黄栌的根须,在枝条和叶片里汩汩流淌。数百万年了,黄栌叶一茬一茬地红,那种红蕴蓄着祖先的体温和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