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动儿童帮助:从社会公益到公共政策
——基于北京蒲公英中学办学实践的思考

2023-11-25 03:08陶传进
团结 2023年4期
关键词:蒲公英慈善流动

由 颖 陶传进

流动儿童是伴随着农村劳动力到城市务工而产生的一类特殊人群。 使用“流动儿童” 这一特定名称来称呼, 意味着他们多多少少遇到了一种特定的困难, 包括异地就学的困难; 还包括既有的伙伴关系与整个社会支持体系的中断, 他们需要在新的落脚地重新寻找归属感; 不仅如此, 从农村到城市, 还意味着一种社会身份的“爬坡” 行为, 稍有不慎, 则容易造成被排斥和边缘化的情形。

随父母到城里则为流动儿童, 留在家中则为留守儿童, 二者没有一种容易的选择。 正是在这一背景下, 催生了社会公益的力量, 他们面对流动儿童这一难题, 希望通过自己的资金捐赠与能力投入, 来做出特定的贡献。 本文中所使用的蒲公英中学的案例就是一个典型代表。

至今为止, 蒲公英中学已经拥有将近20 年的公益运作历史。 在过去, 我们可能会单方面看到他们令人感动的社会贡献。 而在当下, 一种新的视角浮现出来: 该机构的公益探索之路, 展现出了社会公益力量升级换代的成长轨迹;在其成长过程中, 也能够看到市场、 政府、 社会公益力量之间关系的新格局,并提供一份改善公共政策、 促使社会发展的良性建议。

一、 基础慈善的萌生

帮助流动儿童的起点就是基础慈善, 包括为他们提供资金和物资的捐赠,为他们提供更好的教育机会; 包括陪伴他们, 为他们带来平等和温暖的感受;还包括让他们更平等地享受城市里的公共服务, 等等。

蒲公英中学就是以基础慈善为切入点, 这从他们最初的进入方式中能够看到。 2005 年, 年过五旬的郑洪女士在美国学成归来, 在她调研北京打工子弟学校的过程中发现, 当时北京50 余万流动儿童,350 多所民办打工子弟学校, 竟没有一所中学, 所以这些孩子们小学毕业后, 或与父母分离回原籍继续求学, 或终止学业。在此背景下, 郑洪女士创办了北京第一所、 也是唯一一所专门针对流动儿童的非营利性初级中学。

校址选在了位于大兴的一座废弃的开关厂内, 创始团队在最初去厂房地址看时, 院子里开满了蒲公英花, 阳光下饱满绚烂地绽放着, 学校因而得名。

蒲公英中学的建立完全依靠的是民间力量,依靠社会爱心人士和机构捐赠。 除了资金外, 从硬件来看, 捐赠的物品包括: 适龄图书、 体育器材、 乐器等等, “桌椅板凳、 床铺、 甚至是纸和信封, 都是募捐的”, 学校逐渐从破旧的厂房,一步一步成为基础设施能够满足孩子们学习生活的学校; 从软件来看, 一些优质的公益活动和项目也被引入学校, 例如捐赠优质展览的门票、 荷风艺术基金会的活动以及针对教师成长的各类课程等; 同时, 学校的非营利属性以及为流动儿童服务的特点, 也吸引了其他行业优秀精英到学校做志愿者。

蒲公英中学的同学在周末的单簧管兴趣班上课。

二、 从基础慈善进入教育公益

基础慈善是系统化公益的良好起点, 而远非终点。 由基础慈善开始, 引领我们进入到促使人发展的综合化体系中, 也可以将后者称为是教育公益。 不妨首先看一下蒲公英中学的相应做法。

1.参与式学习的基本盘

蒲公英中学倡导的是能够调动起学生积极性的参与式课堂, 在这样的课堂上, 学生的参与度高、 积极性强, 学习由被动灌输转化为主动学习。 老师们将课堂形式设计多样化, 以小组活动、 戏剧等方式, 同时让学生全程了解课堂目标, 全面关注学生的参与度。

在此之上则是一个名为 “以学生为中心”的项目式课程。 这是由全校师生共同开展的、贯穿整个学期的行动研究。 具体做法是, 在每个学期初始阶段, 学生在老师的带领下头脑风暴, 提出问题清单, 老师和学生们可根据自己的兴趣选择课题, 自由组合, 可形成各种小组模式 (例如垃圾分类主题小组, 在老师的建议下, 由小学和初中的学生组合在一起, 形成“大” 学生带领 “小” 学生的模式), 进行研究设计, 开展调研活动, 最后或以报告、 或以图画等形式产出最终成果, 在学期末对最终成果进行答辩和评选。 整个过程以学生去 “做” 为核心, 提倡 “做中学”, 老师为支持者的角色。课程安排是每个周五一次, 一次不缺。

参与式学习具有两种作用: 第一是让学生在课堂上拥有更强的自主性, 学习动机更高;第二是让学生通过参与而获得主体感, 这对于人格的发展具有独特的作用, 甚至成为促使人发展的最有效社会服务手法之一。 在后一意义上, 它又可以从课堂延伸到课外, 例如每个班级划定的责任绿植区, 让学生参与管理; 老校区学校的装饰, 学生全程参与, 制订方案、 捡废弃建筑材料, 加工装饰。

2. “一个都不能少” 的人本主义精神

在参与之外, 第三个侧面是关乎于学校中人和人之间的关系, 尤其是师生关系。 从常规意义上讲, 这里要体现出爱, 而从更深层意义上看, 是在表达在老师心目中孩子是否有价值的。 学校老师自己所提出的口号是 “一个都不能少”, 具体做法上至少体现为以下两个方面:

第一个方面是指在学习上, 一个学生都不能被落下。 如果看一下该学校里学生的成绩,就会知道要做到这一点是多么难。 建校17 年来, 蒲公英中学招收的是全北京学习基础最薄弱的学生, 入学时平均及格率不足10%。 但即便如此, 他们仍然在追求一个学生都不能被落下的教育精神。 这就需要在整个学习过程中从学生的角度出发, 理解他们的难点, 帮助他们解决学习问题和心理问题。 所以, 到了毕业时,除个别年份, 学生几乎100%能进入下一个阶段学习。

第二个方面是针对犯了错误、 出现了问题的孩子, 也不能将他们抛下。 要求是不能让这些孩子感到自己的人格出了问题, 或是尊严感遭受伤害。 教育的目标是让当事人感受到自己的做事方法出了问题。 在此前提下, 每一个人都会去积极应对自己的问题。

这种做法更加常规性体现了平等和尊重。但身在其中的人或许对此体验感并不强烈, 而对于毕业后的学生来说, 则完全不同。 一位毕业生回到学校看望老师时, 无意间对他的学弟学妹们说: “你们珍惜现在的日子吧, 现在你们就是在天堂。”

3.更多的活动方面

优秀的做法不限于上面呈现的方面, 除此之外, 还有更多的做法, 学校除了课程之外,还有例如芭蕾舞社团、 旱地冰球社团, 乐队等。学校着眼于对流动儿童乡土情感的培养, 如班级文化建设中, 必须要做的是在地图上标注出自己的家乡, 跟同乡的同班同学拍照放在地图相应的位置上; 让同学们带家乡的泥土, 放在一起对比, 做成艺术品, 在校史馆展览。

4.对于好老师的培养

以上所有做法, 都需要有优秀的老师在发挥作用——老师的心目中装着孩子, 并有能力把事情做好。 好老师的实现条件也来自于整个学校的运转过程: 在起点处来自于校长/学校创始人亲身带动和理念的感染, 而在具体运作过程中, 则又需要依赖一整套让老师成为学校主人、 能感受到温暖的制度体系。

第一, 不求无过、 但求有功。 学校给予老师在自己领域发挥创造力的空间: 语文老师可以选择一节课采用戏剧的方式授课, 可以去操场上课; 美术老师可以在课余时间带孩子们去看画展; 班主任可根据自己班级孩子的特点设计教室布置等等, 同时学校给予老师一定的试错空间, 例如负责教师培训的年轻老师, 遇到某一次培训反馈并不理想的情况, 她的反应并不是工作没有做好的担心, 而是本次课程是哪里出现了问题。

第二, 学校的评价体系不设立绝对竞争的机制。 “我们的第一可以有很多个”, 现任秦校长如是说。 不设立绝对的竞争, 使老师们能够在自己的脉络上, 自己的领域里追求 “更好”。

第三, 使每位老师都有表达的机会, 并且鼓励每位老师表达。 设立每周的会议制度是简单的, 但是让老师们愿意说话, 愿意说自己的想法是不容易的。 在会议层面, 学校着眼于建立一个安全松弛的氛围, 但这仍然还会存在难度, 尤其是对新老师而言。 于是大家开始追求一种人事分离的讨论问题方式, 探索不断改善交流机制的做法。

5.整体性分析

蒲公英中学做法中令人触动的地方在于,他们仅仅是凭着一种要做好人、 要对人有爱的直觉探索出来的, 并最终形成了一套完整的流动儿童教育体系, 实现了由基础慈善向教育公益的升级换代。

这其中甚至没有一套完整的教育理念, 没有将教育学专家建制性地纳入进来。 它展示了一群普通的教育工作者, 只要心中拥有关于人该是什么样子的最原初设计, 那便可以经由自己的探索而把事情逐渐做好。 不用担心他们做得不够专业, 你会看到在 “不求无过, 但求有功” 的思路指导下, 他们甚至会将学校建成我们社会中一份珍贵的价值稀缺物, 而不是一套有缺陷的教育运作体系。

它告诉我们, 教育或许可以看成一门专业,或许也可以成人类心中对人的那一份善念的自然展开。 只要能够坚守, 只要关于人的善的认识真诚而充分, 那么我们就可以借助于实践活动将它演绎成一所实实在在的学校, 让流动儿童在这里受益。

三、 继续前行的理论勾勒

以上从基础慈善到教育公益, 公益探索之路已经达至更高的层次。 接下来该往哪里发展尚且没有现实的实践, 本文在这里只做理论上的勾勒。

回到现实生活中, 观察一下, 你的身边是否有这样一类群体: 他们特别希望把自己的孩子送到一所像蒲公英这样的学校之中, 减少内卷, 获得作为人本身的更好的发展, 哪怕多出一些费用也在所不惜。 如果这种期待能够实现,那就意味着蒲公英中学可以向更广大的社会空间开放, 通过付费入学的方式来进行运转。 一方面, 社会公众有了更多的教育选择权, 另一方面, 蒲公英中学也可以获得服务收入, 从而将纯粹的公益, 转化为一定程度靠市场化运作的社会企业。 它将既具有市场的成分, 又具有社会公益的成分, 两类主体、 两套机制融合到一起, 从而可以结合公益和市场两方面的优势。

目前蒲公英中学在运转中已经有了收费服务的基础, 他们的收费标准是: 学杂费5800元/学期, 其中符合条件的学生, 政府每年补贴875 元/学期, 学生家长实际缴纳4925 元/学期;住宿、 床品和洗澡费用是500 元/学期, 学校代收代支; 实报实销费用: 餐费20 元/天 (家庭经济困难减免)、 校服275 元/套。 学校提供助学金, 涵盖全部费用的幅度为30%~100%。 可见,其中的公益性、 市场性的基因都已经存在。

我们可以继续推测, 像蒲公英中学这样的学校, 由于它的公益慈善属性, 由于它的教育方向, 因而, 政府完全可以通过公共政策的倾斜, 来让类似的学校获得更好的待遇, 例如,它们的合法性身份的获取, 场地、 师资等困难的解决。

至此, 提供公共服务的三个部门, 即政府、社会和市场, 三者之间形成了一种合力, 而这道合力朝向一种更优的公共服务结果。 我们会看到, 为流动儿童服务, 乃至于为一般儿童提供教育服务, 是可以有比当下更有效、 更快速、更优质的解决方案的。

四、 在艰难中前行

现实情况与理想情况是有很大差距的。 实际运作中, 他们不得不面对以下三个方面的具体挑战。

1.挑战之一: 生存空间问题

首先是市场机制。 2021 年, 中共中央办公厅、 国务院办公厅印发 《关于进一步减轻义务教育阶段学生作业负担和校外培训负担的意见》(以下简称 《意见》) 以及对民办教育收紧的相关政策之后, 许多流动儿童被分流到周边的公办学校之中, 很多民办学校关闭。

对此的一种解读是, 民办学校在相当程度上加重了内卷, 因而, 取缔它们就可以使状况缓解。 这一判断在特定条件下是成立的, 例如在有的地方, 民办学校会以培训为主, 它导致家长逐渐以更高的费用支持孩子的学习, 教育内卷由此开始白热化。

但在另外一个条件下结果正好相反。 曾经有这样一个问题: 教育的市场化, 到底会加重教育的内卷, 还是减少内卷、 鼓励繁花似锦?答案其实是不一样的。 像蒲公英中学这样一种民办教育机构, 它起到的作用是提供了更为多样化的教育, 为不同教育偏好的人提供了自由选择的机会。 因此, 相当于让更多样化的教育机构可以随着市场机制萌生出来, 不同偏好的人都有可供自己选择的教育产品。 于是, 教育市场化不仅不加重内卷, 反而会支持教育事业的发展, 鼓励实质性教育的展开, 鼓励人们多样化选择。

如果政府在教育领域存在偏好, 比如试图让那些真正能够引领教育发展方向的学校得到更好的机会, 它们可以通过标准的制定、 公共政策的倾向来实现目标。 这样就会进入到选择性激励的轨道, 并且会看到政府、 市场和公益力量三者形成合力的最佳模式。

2.挑战之二: 内卷进应试教育的风险

蒲公英中学遇到的第二个挑战是, 越来越被动地卷入到既有的应试教育轨道中, 逐渐过渡到与公办学校无所差别。 不仅老师们工作量逐渐增加, 不能再像以往那样只需要全身心投入到中学自己的课程活动中, 而且每次考试后的大数据分析, 统一的成绩排名,也给老师施加了较大压力, 出现了到底是沿着此前的公益模式前行还是转入应试教育的轨道的困扰。

而在本校, 传统上的学生是流动儿童, 他们基础薄弱, 成绩稍微好一些的、 有希望上高中的学生, 家长会把他们转回原籍。 所以, 对于教委要求的授课进度, 蒲公英中学的大部分学生无法接受。 一位老师说, “学生听不懂,讲不下去”。

如此看来, 一所独具特色的民办公益性学校, 在此有重新退回到体制内学校并加入到内卷行列的风险。

3.挑战之三: 筹款的难题

既然蒲公英中学难以通过市场机制和公共政策的倾斜性支持获得可持续发展的能力, 那么, 他们就需要退回来, 继续以自身赖以起家的那条筹款轨道生存。 但在这里他们遇到了相当大的困难, 甚至比十余年前那时的筹款难度还要大。

第一, 郑洪校长年龄增加, 面临退休等情况, 其个人影响逐渐减弱, 原本通过个人影响力吸引来的慈善资金也逐渐在减少或取消。

第二, 在办学之初, 筹款的公益慈善性十分显著, 社会公众也因此被动员起来, 这是一项令人兴奋的行动。 但在当下, 在经历了如此之漫长的运作之后, 公益慈善捐赠或多或少给人以一种令人疲乏的感觉。

第三, 受北京政策影响, 流动儿童数量减少, 蒲公英中学招生面临困难, 使得蒲公英中学发展受到较大的影响。

五、 公共政策思考

整个案例让我们在此有所反思, 获得一些有意义的结论。

第一, 借助于支持流动儿童群体的公益行动, 社会公众可以被动员起来; 并且因为这种动员, 他们可以从基础慈善向更有深度和高度的教育公益升级, 形成依靠社会力量解决问题的特有机制。 这一机制显示出了社会力量行动的特有优势。

第二, 公共政策的制定应该进行选择性激励。 政策制定者需要在政策制定与执行层面,体现出相信群众、 依赖群众的信心, 所以像市场力量、 社会公益组织的力量等, 都是可加以鉴别和选择的对象。 可以通过将社会和市场本身的主体力量与运作机制的优势运用起来, 从而让公共政策发挥杠杆作用。 而不应该 “一刀切”, 要么一概地支持, 要么一概取缔。

第三, 讨论教育, 尤其像流动儿童这种困难群体的教育, 需要回落到制度层面和运作机制层面, 抓住根本的判别标准。 这些标准如:在现实层面, 儿童到底是被怎样对待的; 在机制层面, 我们的问题解决是否充满了效率; 在公众参与层面, 我们是否向更多的行动者充分开放了行动空间, 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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