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记者 钱敏
中国美术馆六层的藏宝阁人头攒动,《潇湘竹石图》吸引了众多观众的目光。然而,鲜少有人知道这幅稀世珍宝上次修复是什么时候,操刀者又是谁。
2009年,中国美术馆启动“邓拓捐赠古代绘画”修复整理专项,以此为契机,开始筹建艺术品修复部。后来随着工作的深入开展,卷轴绘画保存修复工作室、油画保存修复工作室等下设工作室相继成立,先后修复苏轼《潇湘竹石图》、毕加索《抽烟斗的男人》、司徒乔《放下你的鞭子》、罗中立《父亲》等300余件中外艺术经典。
在中国美术馆北侧的油画保存修复工作室里,9张油画正等待修复。在其中一幅油画旁,有序插满各种工具的工具包令人好奇。“这是什么?”“这是手术刀。”“这是什么?”“这也是手术刀。”“这是什么?”“这是牙医用的钩子。”“这幅画的修复需要多久?”“得好几个月吧。”……
修复部孔妍告诉记者,油画修复是个细活,她把工作室比作医院,把送到这里需要修复的油画比作病人。就像医生一样,工作室工作人员的日常工作包括检测、出检测报告、出治疗方案和治疗。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所有送往这里的画作都需要修复,有的只需要进行简单维护即可,具体情况会根据检测结果来判定。在业内,只需要进行维护的情况就类似医疗领域的保健。
刚刚大学毕业在此实习的曲畅解释,她在西班牙巴塞罗那大学所学的专业文物保护与修复就很能说明问题,“不管是文物也好,还是像油画这样的艺术品也好,它们都具有一定的寿命,为了延长其寿命,在不同阶段,根据不同状态,可以采取不同的处理方式,可能是预防式保护,也可能是治疗式修复”。
从2011年参与邓拓捐赠画作保护修复工作以来,孔妍接触相关工作已经12年,积累了丰富的实战经验。对于这项在一些人看来或许有些枯燥的工作,她讲起来津津有味。
2021年,工作室曾对罗中立捐赠的著名油画《父亲》进行过一次完整修复,历时1年多。在长达47页的检测报告中,隐藏着诸多有趣的细节。比如,画板背面记录了这幅画作最初的名字《粒粒皆辛苦》,后来画家本人将它删了,改成《我的父亲》。而这幅作品最后的定名《父亲》,来自参赛时评委吴冠中的建议,他认为“我的”太局限了,应该是“大家的”。去掉定语“我的”,“父亲”的范围自然泛化。再比如,画板侧面有“罗二”的红色笔迹,这是作者罗中立的别名,因为他在家中排行老二。“对于专业研究者来说,这些信息都很有意义。”孔妍说。
由于《父亲》这幅画很重要,在讨论修复方案时,中国美术馆专门邀请了作者罗中立到场。从他那里,工作人员检测过程中遇到的一些疑惑得以解开。比如,有些材料质地比较特殊,会是什么呢?原来是为了塑造特殊肌理采取的创新方法,除了正常油画颜料外,里面还掺有馒头渣滓和一些干掉的颜料屑。甚至,他们还在检测时发现这幅画被签了两次名的“秘密”,而由于时间太过久远,这样的细节连作者本人都已经记不清了。“但科学仪器不会骗人。”孔妍笑着说。
虽然对上述小细节记不太清,但罗中立对修复时需要重点注意的问题却十分清楚。当年,由于没有找到大小合适的画布,不得已采用了缝制拼接的方法,在修复中,这是需要特别注意的。这次修复时,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对那条缝进行了专业化处理。
几十平方米的油画修复工作室里,大大小小的仪器设备摆得满满当当,显得颇为逼仄。好几幅等待修复的油画平铺在巨大的“桌面”上,经孔妍一“点拨”,记者才发现,原来所谓的“桌面”竟然是大型设备的台面。
小小的工作室,承载着油画修复师大大的梦。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们坚守阵地,勤勤恳恳耕耘,辛辛苦苦付出,唯一目的就是尽可能延长每一幅画作的“寿命”,让更多人欣赏美、感受美、传递美。
过完暑假,曲畅将再赴西班牙读研。油画修复的种子已然埋藏在她心中,她期待学成归来继续贡献力量的那一天。
卷轴绘画保存修复工作室设在地下一层。记者发现,这间工作室同样不算宽敞,但与油画工作室显著不同的是,这里鲜有高科技设备,却具有中国传统工艺的特点。环顾四周,屋里有两张中国红大漆厚重的画案,靠北墙长长的柜子上一层层摞满了宣纸与绫绢材料,裱墙上密密麻麻粘贴着装裱裁下的纸条,墙上还绷着十几幅已装裱的任熏花卉册页,正等待进入下一环节的技术操作处理。
在修复室里侧靠近西墙的画案上,修复部徐晴付正全神贯注地给清中期“扬州八怪”之一黄慎的《芦雁图》上覆褙纸。而他,正是《潇湘竹石图》的修复师,那次修复是在2018年。此刻,只见他俯下身子,双膝微弯,手里的棕刷在湿润的宣纸上来回拂动,张弛有度、富有节奏,快速移动的步伐也如行云流水一般。
书画装裱工序繁琐,有着严格的操作规程。覆褙是其中重要一环,一旦开始就必须连续操作,直至这一步骤完成。简单打完招呼,记者与徐晴付约定两小时后再见。
再次来到工作室,上述步骤总算接近尾声。实习生朱丽婷正准备将棕刷、排刷等工具拿出去清洗。再过一天,她到这里实习就满两个月了,她说她非常热爱这份工作。忙碌了整整一下午,徐晴付终于可以喝口水,稍微歇息一下。尽管已接近下班时间,但他非常耐心,详细认真地回答每一个问题。书画修复是非常专业的实操性领域,常人知之甚少,对于什么是覆褙、什么是全色、为什么要上墙等,他都一一解释。
眼前这幅尚未完工的《芦雁图》,已经倾注了徐晴付大量心血。“这幅画的画芯有很多缺损的地方需要隐补与全色,全完以后再配以特别托染的素绢裱料,镶上裱料以后再进行覆褙,将它覆平。之后,还要上墙把它绷平。”覆褙之前,全色已经花了徐晴付三四周时间,镶裱料又花去大约一个半小时。而这仅仅是上半程。“在墙上正反绷平还需要四五周,下墙以后还要砑光、上杆儿。”
徐晴付说,中国画最常出现的典型问题就是折痕特别多。他小心翼翼地取下挂在南面墙上的一幅画:“这幅郎世宁的《九鹤图》是镇馆级别的藏品,缺损与折痕太多,已经没法展出了。”掀开画的背面,记者发现全都贴满了密密麻麻的细小纸条,其密集程度,准能让密集恐惧症患者浑身起鸡皮疙瘩。
为这幅画贴折条,徐晴付和实习生朱丽婷已经忙碌了整整一个月。“还有一些局部需要做隐补,补完了还得上墙绷平,画面缺损的地方还需要全色。”徐晴付一连说了三个“还”。而距离这幅画修复完工,还需要一两个月甚至更久。
光有耐心还不够,书画修复是个技术活,既要胆大心细又要精益求精才能干好。“看到有破损的地方,紧张得不敢动是不行的。”徐晴付说,“首先心态要调整好,不能浮躁,同时,胆子又不能太小,要是不敢做,工作就无法完成。要胆大心细,在传统修复的基础上多去琢磨。”
到今年,徐晴付从事书画装裱行业已经22年,来到中国美术馆从事书画修复工作也早已超过10年。时光漫漫,在这里,经他手修复过的经典画作大约已有110件(套)。对此,他感到无比荣幸。
也许是长期受古画滋养的缘故,徐晴付言谈举止间有着一种静气。潜移默化之下,女儿对画画也饶有兴趣。几年前,收到女儿创意十足的扇面画时,他惊喜不已,罕见地高调发了朋友圈。今年中国美术馆建馆60周年大展期间,徐晴付专门带10岁的女儿和朋友来馆参观。当经过八大山人的《鹤鹿凫雁图》四条屏时,他忍不住多看了一会儿,告诉女儿:“这是爸爸当年修复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