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鲁彦(1901—1944),原名王衡,浙江镇海人,20世纪20年代著名的乡土小说作家。代表作有短篇小说集《柚子》《黄金》、中篇小说《乡下》、长篇小说《野火》(又名《愤怒的乡村》)等。
陈四桥虽然是一个偏僻冷静的乡村,四面围着山,不通轮船,不通火车,村里的人不大往城里去,城里的人也不大到村里来。但每一家人家却是设着无线电话的,关于村中和附近地方的消息,无论大小,他们立刻就会知道,而且,这样的详细,这样的清楚,仿佛是他们自己做的一般。例如,一天清晨,桂生婶提着一篮衣服到河边去洗涤,走到大门口,遇见如史伯伯由一家小店里出来,一眼瞥去,看见他手中拿着一个白色的信封,她就知道如史伯伯的儿子来了信了,眼光转到他的脸上去,看见如史伯伯低着头一声不响地走着,她就知道他的儿子在外面不很如意了。倘若她再叫一声说:“如史伯伯,近来萝菔很便宜,今天我和你去合买一担来好不好?”如史伯伯摇一摇头,微笑着说:“今天不买,我家里还有菜吃。”于是她就知道如史伯伯的儿子最近没有钱寄来,他家里的钱快要用完,快要……快要……了。
不到半天,这消息便会由他们自设的无线电话传遍陈四桥,由家家户户的门缝里窗隙里钻了进去,仿佛阳光似的,风似的。
的确,如史伯伯手里拿的是他儿子的信:一封不很如意的信。最近,信中说,不能寄钱来;的确,如史伯伯的钱快要用完了,快要……快要……
如史伯伯很忧郁,他一回到家里便倒在藤椅上,躺了许久,随后便在房子里踱来踱去,苦恼地默想着。
“悔不该把这些重担完全交给了伊明,把自己的职务辞去,现在……”他想,“现在不到二年便难以维持,便要摇动,便要撑持不来原先的门面了……悔不该——但这有什么法子想呢?我自己已是这样的老,这样的衰,讲了话马上就忘记,算算账常常算错,走路又踉踉跄跄,谁喜欢我去做账房,谁喜欢我去做跑街,谁喜欢我……谁喜欢我呢?”
如史伯伯想到这里,忧郁地举起两手往头上去抓,但一触着头发脱了顶的光滑的头皮,他立刻就缩回了手,叹了一口气,这显然是悲哀侵占了他的心,觉得自己老得不堪了。
“你总是这样的不快乐。”如史伯母忽然由厨房里走出来,说。她还没有像如史伯伯那么老,很有精神,一个肥胖的女人,但头发也有几根白了。“你父母留给我们的只有一间破屋,一口破衣橱,一张旧床,几条板凳,没有田,没有多的屋。现在,我们已把家庭弄得安安稳稳,有了十几亩田,有了几间新屋,一切应用的东西都有,不必再向人家去借,只有人家向我们借,儿子读书知礼,又很勤苦—弄到这步田地,也够满意了,你还是这样忧郁的做什么!”
“我没有什么不满意,”如史伯伯假装出笑容,说,“也没有什么不快乐,只是在外面做事惯了,有吃有笑有看,住在家里冷清清的,没有趣味,所以常常想,最好是再出去做几年事,而且,儿子书虽然读了多年,毕竟年纪还轻,我不妨再帮他几年。”
“你总是这样的想法,儿子够能干了,放心吧。哦,我昨晚做了一个梦,忘记告诉你了,我看见伊明戴了一顶五光十色的帽子,摇摇摆摆地走进门来,后面七八个人抬着一口沉重的棺材,我吓了一跳,醒来了。但是醒后一想,这是一个好梦:伊明戴着五光十色的帽子,一定是做了官了;沉重的棺材,明明就是做官得来的大财。这几天,伊明一定有银信寄到的了。”如史伯母说着,不知不觉地眉飞目舞地欢喜起来。
听了这个,如史伯伯的脸上也现出了一阵微笑,他相信这帽子确是官帽,棺材确是财。但忽然想到刚才接得的信,不由得又忧郁起来,脸上的笑容又飞散了。
“这几天一定有钱寄到的,这是一个好梦。”他又勉强装出笑容,说。
刚才接到了儿子一封信,他没有告诉她。
第二天午后,如史伯母坐在家里寂寞不过,便走到阿彩婶家里去。阿彩婶平日和她最谈得来,时常来往,她们两家在陈四桥都算是第二等的人家。但今天不知怎的,如史伯母一进门,便觉得有点异样:那时阿彩婶正侧面地立在弄子那一头,忽然转过身去,往里走了。
“阿彩婶,午饭吃过吗?”如史伯母叫着说。
阿彩婶很慢很慢地转过头来,说:“啊,原來是如史伯母,你坐一坐,我到里间去去就来。”说着就进去了。
如史伯母是一个聪明人,她立刻又感到了一种异样:阿彩婶平日看见她来了,总是搬凳拿茶,嘻嘻哈哈地说个不休,做衣的时候,放下针线,吃饭的时候,放下碗筷,今天只隔几步路侧着面立着,竟会不曾看见,喊她时,她只掉过头来,说你坐一坐就走了进去,这显然是对她冷淡了。
她闷闷地独自坐了约莫十五分钟,阿彩婶才从里面慢慢地走了出来。
“真该死!他平信也不来,银信也不来,家里的钱快要用完了也不管!”阿彩婶劈头就是这样说,“他们男子都是这样,一出门,便任你是父亲母亲,老婆子女,都丢开了。”
“不要着急,阿彩叔不是这样一个人。”如史伯母安慰着她说。但同时,她又觉得奇怪了:十天以前,阿彩婶曾亲自对她说过,她还有五百元钱存在裕生木行里,家里还有一百几十元,怎的今天忽然说快要用完了呢?
过了一天,这消息又因无线电话传遍陈四桥了:如史伯伯接到儿子的信后,愁苦得不得了,要如史伯母跑到阿彩婶那里去借钱,但被阿彩婶拒绝了。
有一天是裕生木行老板陈云廷的第三个儿子结婚的日子,满屋都挂着灯结着彩,到的客非常之多。陈四桥的男男女女都穿得红红绿绿,不是绸的便是缎的。对着外来的客,他们常露着一种骄矜的神气,仿佛是说:你看,裕生老板是四近首屈一指的富翁,而我们,就是他的同族!
如史伯伯也到了。他穿着一件灰色的湖绉棉袍,玄色大花的花缎马褂。他在陈四桥的名声本是很好,而且,年纪都比别人大,除了一个七十岁的阿瑚先生。因此,平日无论走到哪里,都受族人的尊敬。但这一天不知怎的,他觉得别人对他冷淡了,尤其是当大家笑嘻嘻地议论他灰色湖绉棉袍的时候。
“啊,如史伯伯,你这件袍子变了色了,黄了!”一个三十来岁的人说。
“真是,这样旧的袍子还穿着,也太俭省了,如史伯伯!”绰号叫做小耳朵的珊贵说,接着便是一阵冷笑。
“年纪老了还要什么好看,随随便便算了,还做什么新的,知道我还能活……”如史伯伯想到今天是人家的喜期,说到“活”字便停了口。
“老年人都是這样想,但儿子总应该做几件新的给爹娘穿。”
“你听,这个人专门说些不懂世事的话,阿凌哥!”如史伯伯听见背后稍远一点的地方有人这样说。“现在的世界,只有老子养儿子,还有儿子养老子吗?你去打听打听,他儿子出门了一年多,寄了几个钱给他了!年轻的人一有了钱,不是赌就是嫖,还管什么爹娘!”接着就是一阵冷笑。
如史伯伯非常苦恼,也非常生气,这是他第一次听见人家的奚落。的确,他想,儿子出门一年多,不曾寄了多少钱回家,但他是一个勤苦的孩子,没有一刻忘记过爹娘,谁说他是喜欢赌喜欢嫖的呢?
他生着气踱到别一间房子里去了。
喜酒开始,大家嚷着“坐,坐”,便都一一的坐在桌边,没有谁提到如史伯伯,待他走到,为老年人而设、地位最尊敬,也是他常坐的第一二桌已坐满了人,次一点的第三第五桌也已坐满,只有第四桌的下位还空着一位。
“我坐到这一桌来。”如史伯伯说着,没有往凳上坐。他想,坐在上位的品生看见他来了,一定会让给他的。但是品生看见他要坐到这桌来,便假装着不注意,和别个谈话了。
“我坐到这一桌来。”他重又说了一次,看有人让位子给他没有。
“我让给你。”坐在旁边,比上位卑一点地方的阿琴看见品生故意装作不注意,过意不去,站起来,坐到下位去,说。
如史伯伯只得坐下了。但这侮辱是这样的难以忍受,他几乎要举起拳头敲碗盏了。
“品生是什么东西!”他愤怒地想,“三十几岁的木匠!他应该叫我伯伯!平常对我那样恭敬,而今天,竟敢坐在我的上位……”
他觉得隔座的人都诧异地望着他,便低下了头。
平常,大家总要谈到他,当面称赞他的儿子如何的能干,如何的孝顺,他的福气如何的好,名誉如何的好,又有田,又有钱;但今天座上的人都仿佛没有看见他似的,只是讲些别的话。
没有终席,如史伯伯便推说已经吃饱,郁郁地起身回家。甚至没有走得几步,他还听见背后一阵冷笑,仿佛正是对他而发的。
“品生这东西!我有一天总得报复他!”回到家里,他气愤地对如史伯母说。
如史伯母听见他坐在品生的下面,几乎气得要哭了。
“他们明明是有意欺侮我们!”她说,“咳,运气不好,儿子没有钱寄家,人家就看不起我们,欺侮我们了!你看,这班人多么会造谣言:不知哪一天我到阿彩婶那里去了一次,竟说我是向她借钱去的,怪不得她许久不到我这里来了,见面时总是冷淡淡的。”
“伊明再不寄钱来,真是要倒霉了!你知道,家里只有十几元钱了,天天要买菜买东西,如何混得下去!”
如史伯伯说着,又忧郁起来,他知道这十几元钱用完时,是没有地方去借的,虽然陈四桥尽多有钱的人家,但他们都一样的小气,你还没有开口,他们就先说他们怎样的穷了。
三天过去,第四天晚上,如史伯伯最爱的十五岁小女儿放学回来,把书包一丢,忍不住大哭了。如史伯伯和如史伯母好不伤心,看见最钟爱的女儿哭了起来,他们连忙抚慰着她,问她怎么了。过了许久,几乎如史伯母也要流泪了,她才停止啼哭,呜呜咽咽地说:“在学校里,天天有人问我,我的哥哥写信来了没有,寄钱回来了没有,许多同学,原先都是和我很要好的,但自从听见哥哥没有钱寄来,都和我冷淡了,而且还不时地讥笑地对我说,你明年不能读书了,你们要倒霉了,你爹娘生了一个这样的儿子……先生对我也不和气了,他总是天天骂我愚蠢……我没有做错的功课,他也说我做错了……今天,他出了一个题目,叫‘冬天的乡野,我做好交给他看,他起初称赞说,做得很好,但忽然发起脾气来,说我是抄的!我问他从什么地方抄来,有没有证据,他回答不出来,反而愈加气怒,不由分说,拖去打了二十下手心,还叫我面壁一点钟……”她说到这里又哭了,“他这样冤枉我……我不愿意再到那里读书去了……”
如史伯伯气得呆了,如史伯母也只会跟着哭。他们都知道那位先生的脾气:对于有钱人家的孩子一向和气,对于没有钱人家的孩子只是骂打的,无论他错了没有。
“什么东西!一个连中学也没有进过的光蛋!”如史伯伯拍着桌子说,“只认得钱,不认得人,配做先生!”
“说来说去,又是自己穷了,儿子没有寄钱来!咳,咳!”如史伯母揩着女儿的眼泪说,“明年让你到县里去读,但愿你哥哥在外面弄得好!”
一块极其沉重的石头压在如史伯伯夫妻的心上似的,他们都几乎透不过气来了。真的穷了吗?当然不穷,屋子比人家精致,田比人家多,器用什物比人家齐备,谁说穷了呢?但是,但是,这一切不能拿去当卖!四周的人都睁着眼睛看着你,如果你给他们知道,那么你真的穷了,比讨饭的还要穷了!讨饭的,人家是不敢欺侮的;但是你,一家中等人家,如果给了他们一点点,只要一点点,穷的预兆,那么什么人都要欺侮你了,比对于讨饭的,对于狗,还厉害!
过去了几天的忧郁的时日,如史伯伯的不幸又来了。
他们夫妻两个只生了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儿子出了门,大女儿出了嫁,现在住在家里的只有三个人。如果说此外还有,那便只有那只年轻的黑狗了。来法,这是黑狗的名字。它生得这样的伶俐,这样的可爱;它日夜只是躺在门口,不常到外面去找情人,或去偷别人家的东西吃。遇见熟人或是面貌和善的生人,它仍躺着让他进来,但如果遇见一个坏人,无论他是生人或熟人,它远远的就嗥了起来,如果没有得到主人的许可,他就想进来,那么它就会跳过去咬那人的衣服或脚跟。的确奇怪,它不晓得怎样辨别的,好人或坏人,而它的辨别,又竟和主人所知道的无异。夜里,如果有什么声响,它便站起来四处巡行,直至遇见了什么意外,它才嗥,否则是不做声的。如史伯伯一家人是这样的爱它,与爱一个二三岁的小孩一般。
一年以前,如史伯伯做六十岁生辰那一天,来了许多客。有一家人差了一个曾经偷过东西的人来送礼,一到门口,来法就一声不响地跳过去,在他的脚骨上咬了一口。如史伯伯觉得它这一天太凶了,在它头上打了一下,用绳子套了它的头,把它牵到花园里拴着,一面又连忙向那个人赔罪,拿药给他敷。来法起初嗥着挣扎着,但后来就躺下了。酒席散后,有的是残鱼残肉,伊云,如史伯伯的小女儿,拿去放在来法的面前喂它吃,它一点也不吃,只是躺着。伊云知道它生气了,连忙解了它的绳子。但它仍旧躺着,不想吃。拖它起来,推它出去,它也不出去。如史伯伯知道了,非常感动,觉得这惩罚的确太重了,走过去抚摩着它,叫它出去吃一点东西,它这才摇着尾巴走了。
“它比人还可爱!”如史伯伯常常这样说。
然而不知怎的,它这次遇了害了。
约莫在上午十点钟光景,有人来告诉如史伯伯,说是来法跑到屠坊去拾肉骨吃,肚子上被屠户阿灰砍了一刀,现在躺在大门口嗥着。如史伯伯和如史伯母聽见都吓了一跳,急急忙忙跑出去看,果然它躺在那里嗥,浑身发着抖,流了一地的血。看见主人去了,它掉转头来望着如史伯伯的眼睛。它的目光是这样的凄惨动人,仿佛知道自己就将永久离开主人,再也看不见主人,眼泪要涌了出来似的。如史伯伯看着心酸,如史伯母流泪了。他们检查它的肚子,割破了一尺多长的地方,肠都拖出来了。
“你回去,来法,我马上给你医好,我去买药来。”如史伯伯推着它说,但来法只是望着嗥着,不能起来。
如史伯伯没法,急忙忙地跑到药店里,买了一点药回来,给它敷上,包上。隔了几分钟,他们夫妻俩出去看它一次,临了几分钟,又出去看它一次。吃中饭时,伊云从学校里回来了。她哭着抚摩着它很久很久,如同亲生的兄弟遇了害一般的伤心,看见的人也都心酸。看看它哼得好一些,她又去拿了肉和饭给它吃,但它不想吃,只是望着伊云。
下午二点钟,它哼着进来了,肚上还滴着血。如史伯母忙找了一点旧棉花、旧布和草,给它做了一个柔软的窝,推它去躺着,但它不肯躺。它一直踱进屋后,满房走了一遍,又出去了,怎样留它也留不住。如史伯母哭了。她说它明明知道自己不能活了,舍不得主人和主人的家,所以又最后来走了一次,不愿意自己肮脏地死在主人的家里,又到大门口去躺着等死了,虽然已走不动。
果然,来法是这样的,第二天早晨,他们看见它吐着舌头死在大门口了,地上还流了一地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