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的秋千

王加一

白天收拾屋子的时候，翻出几张旧照片来。先生指着其中一张，问：“这是你吗？”我仔细一瞧，照片上一个黑不溜秋的小家伙，正站在玉米地里傻笑，可不就是我嘛！当时我大概只有两三岁吧，在姥爷家的菜园子里玩得正欢。端详起小时候的样子，童年的回忆顿时汹涌而来。

我是跟着姥姥和姥爷长大的，从前姥姥时常念叨，说我只有七个月大就被送到她怀里了，跟小猫似的，居然一晃眼就养成了个大学生。每回她笑着说，我笑着听，素来少言的姥爷也微笑着，如今想来，真是祖孙三人的温馨时刻。

刚开始照顾我的时候，姥姥还不到六十岁，姥爷也才七十，正是含饴弄孙的年纪。他们有没有“含饴”我不太确定，因为大部分的“饴”都被姥爷喂到了我的嘴里。小时候的我就像一条小尾巴，总是喜欢跟在他身后。那时姥爷还没有驼背，身板直挺挺的，我学他昂着脑袋走路，萝卜丁大的小人儿，活像一只大白鹅。每当路过小卖铺，姥爷都会从外套口袋里摸出几毛钱，售货员一瞧是我们爷孙，不必说话，就笑嘻嘻地把糖果放在了高高的玻璃柜台上。姥爷抓起糖，转过脸来，说声“给！”然后一大拳头塞到我的小手里。那时条件有限，糖果品种也不太多，小卖部常卖的有高粱饴、玉米饴，还有一种扁扁的水果糖，外面是一层翠绿或浅黄的颜色，中间截面仿佛是盛开在洁白背景上的菊花，用透明的玻璃纸包着，别提多好看了。拿到这种水果糖，我是舍不得马上吃掉的，总是拿在手上看了又看，好奇这漂亮的花纹是怎么回事。透明的玻璃纸也是稀罕物，要小心收藏在专门放“宝物”的小兜兜里。渐渐地，我发现姥爷递来的都是这种漂亮的水果糖，小兜兜里的糖纸飞速增加着。可惜，我很快吃出了一口小黑牙。妈妈带我去看牙医，有的牙要拔，有的牙要补，钻头“滋滋滋”的声音和消毒水的味道搅和在一起，好难受呀。回去之后，姥爷就不再给我买糖吃了，但是那些甜甜的水果糖和亮晶晶的糖纸，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

姥姥常夸我乖巧，但是小孩子总是贪玩的。五六岁的时候，我迷上了邻居家的秋千，总是想跑到人家院子里玩。于是姥姥牵着我去串门子。我到了邻居家，也不和他家的小朋友玩，直接就坐到秋千上去了，姥姥则从从容容地和邻居唠嗑。我没兴趣听老人谈古，只专心荡秋千，一荡就是一下午。连续去了好几天，姥姥肚子里的故事似乎都要聊光了，我还赖在秋千上不肯下来，最后太阳西斜，要回家吃晚饭了，才磨磨蹭蹭地往家里走。推开大门，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架秋千静静地垂在廊下，姥爷坐在院子里笑呵呵地看着我。姥爷给我做了一架秋千！我好快乐呀，我要飞起来了！现在想想，那是一架很朴素的秋千，两根洁白的麻绳，下面系着一块小木板，木板上还用布条绑了软软的坐垫，虽然不华丽，但是结实、舒适、安全。我立刻坐上去玩了起来，直到姥姥做好了晚饭才上桌。姥姥指着我的小脑袋，笑道：“你呀，你姥爷一辈子偏心都偏到你身上了。”我听不太懂，但是看着夕阳下还在微微晃动的秋千，隐约感觉是姥爷很疼爱我的意思，于是把头一昂，骄傲地说：“就是！”后面的对话我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屋子里有一顿充满欢声笑语的晚饭，院子里有一架被晚霞映衬得红彤彤的秋千。

没多久，姥姥姥爷带着我从乡下搬到了镇上。怎样安排房间，怎样布置家具，怎样跟邻里乡亲们告别，我全然没有印象，唯一记得的是，在全家人忙忙碌碌的时候，我还是跟在姥爷后面，学着他的样子，弓着腰，把两只手背在身后，眯缝着眼睛，慢悠悠地踱步。前来恭贺乔迁的新邻居一看，乐了：“嘿，这娃娃，学她姥爷可真像！”姥爷回头看见我，忍不住哈哈大笑，便不再迈步，坐到墙边，专心看我走路。我继续摇头晃脑地围着花坛绕圈子，大人们笑，我也笑，心里得意极了。

开学了，姥爷负责接送我上下学。他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我们一前一后，走过门口的小路，走过“手工制馍”的铁招牌，走过飘香的榨油坊，走过镇中心的广场，走过一家家商店，这才走到小学门口。在教室里我还勉强算是个聪明的孩子，但是一旦走出校门，我可弄不清方向，放学时只能乖乖站在校门口，寻觅姥爷的身影。也不知姥爷几点就来了，每次一眼就能看见他。有一天，姥爷本来像往常一样打算带我去上学，临出门又改了主意，对我摆摆手，说：“你自己上学去吧！”我兴奋极了，背上书包美滋滋地走了。走着走着，单纯的兴奋又变成了紧张，眼前的路已经走了很多遍，但心里还是有点打鼓。我左右张望，希望能碰到同学一块儿走，不经意间一回头，却发现姥爷正站在拐角处悄悄地看我。姥爷又冲我摆摆手，我心里一下充满了勇气，很快就跑到了学校。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让家人接送过。

上小学后我交到了许多新朋友，姥爷的朋友们却不似以前那么方便来往了。只有在广场上，才能看到姥爷和其他老爷爷们聚在一起打牛九牌。与常见的扑克牌不同，姥爷爱玩的牛九牌是细长的长方形，牌上用红黑两色画着算盘珠子一样的点数图案。我见这牌稀奇，经常把它们从盒子里拿出来，放在手上一张一张地看。姥爷宝贝这些牛九牌，常常在我把牌放回去后再数一遍。我暗笑姥爷，我才不会拿你的牌咧！但是不知怎么的，姥爷的牛九牌确实少了。舅舅问我：“是不是你拿了，弄丢了？”我急得直摇头，我要姥爷的牌做什么呢！舅舅还想问，姥爷“嗐”了一声，那就是算了。二十年后再回想起这一幕，我才突然意识到，即使那些牌真是被我弄丢的，姥爷也会就这样算了。

除了打牛九牌，姥爷还有一个爱好，那就是读报纸。姥姥说，姥爷小时候也上过学，是个有文化的人。我喜欢和姥爷一起读书，他读报纸，我读故事书，很快一下午就过去了。日子不禁过。我的年级越升越高，认得的字越来越多，渐渐地，我发现姥爷也不是那么有文化，他读报纸的时候，有时也会指着某一处问我：“这是啥字？”我想，也許自己已经是这个家里最有文化的人了。于是我写了一篇小文章，投到姥爷常读的报纸。出乎意料，文章很快发表了，我指着名字给姥爷看。姥爷看了看报纸，又看了看我，似乎觉得是重名巧合。我摇着他的胳膊，说就是我写的，姥爷这才笑了，额头眼角，每一根皱纹都舒展开来。“好！好！好！”他连说了三个“好”字，拍拍我的头，坐了一会儿，然后把那张报纸仔细卷好，握在手里出门了，步子都比往常跨得大了些。姥姥说他一准是上广场炫耀去了，我猜也是。

我喜欢待在姥爷身边，然而我终究不可能一直待在姥爷身边。在养育了我十六年之后，姥爷的身体垮了，只有借助轮椅才能活动。而那时我已住校，在繁忙的课业中，偶尔才能回去看望他老人家一次。高考结束后，我拿到重点大学录取通知书，立刻带回家给姥爷看。姥爷捧着那一张纸，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然后颤巍巍地伸出大拇指，正色道：“好啊，给国家培养了一个人才！”我坐上飞机，带着姥爷的期许走进大学，走进一片新天地，而他自己则一天天地衰弱下去。

伴随着身体机能的退化，姥爷的思维也渐渐混沌了，许多人丢失在他的记忆里。放假后，我回到家，站在姥爷的病床边，小姨大声叫他：“老爹，豆豆回来看你了！”姥爷睁开浑浊的眼睛看着我，表情没有一丝变化，我的心顿时揪了起来。“豆豆，”他顿了顿，吃力地喘上一大口气，问，“学校放假了？”小姨笑道：“看吧，你姥爷把谁忘了，也不会忘了你。”我的胸口闷闷的，说不上是什么感受，只有眼泪很快地流了出来，赶紧背过身去悄悄擦掉。姥爷朝我伸出一只手，也不是要茶，也不是要水，我会意，赶紧两只手牢牢握住。该说些什么的，我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姥爷的手枯瘦如老树，因为长期输液，全是青青紫紫的瘀斑。看着这样一只手，我的眼泪又吧嗒吧嗒掉了下来。

如今，姥爷离开我们也有好几年了，我早已从一开始的恍惚中平静下来，却依旧时时惦念着他。生活中偶然的小片段，常能在不经意间勾起我的回忆：戴着草帽乐呵呵散步的姥爷，只喜欢看战争片的姥爷，常常配着油炸大豆喝一盅小酒的姥爷，坐在院子中间编筐的姥爷，在我犯错挨打时把我护在身后的姥爷……许许多多不同的形象勾勒出姥爷不同的侧面，而这些形象到最后，都会化作一架秋千，在温柔的晚风中荡啊荡，从我的童年，荡到我未来的每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