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永玉:“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2023-11-24 02:34应凰
阅读(书香天地) 2023年10期
关键词:黄永玉汪曾祺沈从文

应凰

2023年6月13日,中国国家画院院士、中央美术学院教授黄永玉先生逝世,享年99岁。

出生在战争年代的黄永玉,见过硝烟战争,也经历过时代变迁,挨过饿、受过穷,但从苦和痛中,他还是活出了不同寻常的乐观豁达。梁羽生曾称他为“怪侠”,黄霑给他题词“你是个妙人,你是个少年狂”。

他自己说:“对死我是一点也不畏惧,我开玩笑,等我死了之后先胳肢我一下,看我笑不笑。”“我已经写好遗嘱了。骨灰不要了,跟那孤魂野鬼在一起……朋友想我的时候,就看看天看看云嘛。”“悲伤很误时间,有人因此送掉半辈子光阴;把悲伤当成诗,那会好过点。”……

湘西野孩子的漂泊

黄永玉原籍湘西凤凰,1924年出生于湖南常德。出生几个月后,父母便将他带回凤凰。黄家在当地属于书香门第,爷爷黄镜铭给曾任北洋政府总理的熊希龄做了几十年事;父亲黄玉书在师范学校学习音乐和美术,会画画,爱音乐,还能弹一手好风琴;母亲杨光蕙毕业于省立第二师范,是凤凰城里第一个剪短发、穿短裙的女性。祖父过世后,黄家家道中落。1937年夏天,无力抚养儿子的黄玉书,将黄永玉托付给即将赴厦门集美学院工作的堂弟。13岁的黄永玉离开了父母的庇护,开始了漂泊生活。

少年黄永玉性格顽劣,绝不是一个好学生,曾“留了5次级”。但他喜欢学校的图书馆,也有不少老师喜欢这个桀骜又有灵气的少年。然而纪律终究是纪律,在他又一次充当“打群架带头人”,并受到学校处分后,15岁的黄永玉离开了学校,开始了漫长而辛苦的流浪。彼时,正值抗战全面爆发,他“靠捡拾路边残剩度日”,从福建山区小城德化瓷器小作坊里的小工,到泉州战地服务团的美工,黄永玉学会了在社会上摸爬滚打。“我进入社会之后,周围人一直对我很好,大概觉得这个孩子能吃苦,做人过得去。到哪里给人画像,剪个影,人家都喜欢我。”那时的黄永玉依旧不改其顽劣本性,浑然一副“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姿态。

17岁那年,在福建泉州,黄永玉暂住一个朋友家。对门有一座大庙,庙里种着很多玉兰花。黄永玉第三次攀上大树摘花的时候,树下一位老僧喊住他,叫他下来。“老子高兴,要摘就摘!”跟老和尚说话时,少年气盛的黄永玉一口一个“老子”。后来他才知道,这位老和尚就是大名鼎鼎的弘一法师。

后来,黄永玉向弘一法师要一幅字,对方也答应了,嘱咐他四天内来取。黄永玉去别处玩了一个星期后回来,弘一法师已经圆寂,留给他一幅手书:“不为自己求安乐,但愿世人得离苦。”在动荡不安的生活中,黄永玉度过了抗战时期。不过,粗粝的生活铸造了他顽强的生命力,也为日后那个令人叹服的黄永玉打磨了雏形:他在小学任过教员,在剧团搞过舞美,在报社当过编辑,还干过电影编辑。无师自通的木刻,风格鲜明而独特,不仅成了他赖以谋生的法宝,还赢得了行家里手的赞誉。

尤为难得的是,这一段艰难世事并没有成为他的阴影,相反,诸多前辈对他这个年轻人的关爱和提携,成就了一道永驻在他心灵的阳光。“那时候巴金先生、唐弢先生、臧克家先生,还有萧乾……很多文化界的老前辈,都花时间为我的生活帮忙。我要拿同样的感情对待别人。小时候人家对我这么好,长大了怎么能对别人不好?”

表叔沈从文

在黄永玉的人生故事中,表叔沈从文是一定要被提及的一个人物。

沈从文的母亲与黄永玉的祖父是亲兄妹,但早在黄永玉出生之前,沈从文便已走出湘西。直到40年代,各自奋斗在人生道路的叔侄二人开始通信,从此结下一生情谊,直到1988年沈从文去世。正是沈从文建议他把像“布店老板”的本名“永裕”,改为适合于艺术家的“永玉”,寄予他永远光泽透明的祝福。

黄永玉小时候在老家只见过沈从文一面,流浪的时候没有联系,他刻木刻,后来表叔在一本诗集里看到插画,找到了他。表叔总是不慌不忙,厚厚的眼镜片后面是微笑的眼睛。新中国成立后,表叔写信劝他北上,他带着妻子和七个月大的儿子从香港搬来北京,到中央美术学院当老师。一见面大家都笑了,那是北京的二月份,一对南方长大的年轻父母对北方毫无概念,没给孩子穿袜子。他们后来笑话自己和北方的格格不入。

人们常说,这世上除了真正的湘西外,还有另外两个:一个在沈从文的笔下,一个在黄永玉的画里。两叔侄虽然出自同一地域,但两人性格又截然不同。黄永玉说:“他(沈从文)这种性格在凤凰来讲比较少,像水一样,很柔顺,永远不会往上爬。而我是比较典型的湘西人,从小靠拳头打天下。”

沈从文说过的五个字让黄永玉终生难忘:爱,怜悯,感恩。他还说,一个人,第一是要充满爱去对待别人;第二,摔倒了爬起来,赶快走,别心疼摔倒的那个坑;第三,永远抱住自己的业务不放。黄永玉说,自己的成长中,遇到许多对自己好的老前辈,他们帮助自己,所以要感恩。而怜悯,是对待那些残忍的人。

黄永玉后来写下了很多关于沈从文的文字,这两个相差22岁的表叔侄的不同人生轨迹也映照了那一代知识分子的艰难历程。

1982年,在黄永玉的劝说和催促下,80岁的沈从文最后一次回了凤凰。在家乡,沈从文与妻子张兆和住在黄家老屋里,大伙儿都在一起,“很像往昔的日子”。沈從文静静地喝着豆浆,吃着油条,望着周围的群山和老屋沉思,有时还去听“高腔”和“傩堂”,听到最后就听哭了。

几年后沈从文生了一场大病,便再也无法远行了,他对守候在床边的黄永玉说:“要多谢你上次强迫我回凤凰,像这样,就回不去了……”

好友汪曾祺

沈从文的学生汪曾祺,也是黄永玉来往最密切的朋友。闯荡上海时,他们都还籍籍无名。彼时同为穷教书匠的黄永玉与汪曾祺便时常找在中兴轮船公司工作的黄裳打发时光。黄永玉后来写了一篇《黄裳浅识》的文章,用他一贯的幽默回忆了这段时光。“我跟曾祺哪里有钱?吃饭、喝咖啡、看电影,坐出租车、电车、公共汽车,我们两个从来没有争着付钱的念头。不是不想,不是视若无睹,只是一种包含着多谢的务实态度而已。几十年回忆起来,几乎如老酒一般,那段日子真是越陈越香。”

黄永玉比汪曾祺小4岁,黄永玉旺盛的生命力和鲜明的个性,总是令汪曾祺感到惊奇。黄永玉回忆汪曾祺时曾这样说:“有时我们和黄裳三个人一起逛街,有时就我们俩,一起在马路上边走边聊。他喜欢听我讲故事,有时走着走着,因打岔,我忘了前面讲到哪里了。他说:‘那我们走回去重新讲。多有意思。”

汪曾祺对黄永玉的木刻作品给予高度肯定和评价。他早在1951年就写下这样的话:“永玉的画永远是永玉的画,他的画永远不是纯‘职业的画。”这个在日后的漫长岁月中得到了有力证明的评价,也显示了汪曾祺独特的艺术眼光。汪曾祺对黄永玉发自内心地赞美:“永玉是有丰富的生活的,他自己从小到大的经历都是我们无法梦见的故事,他的特殊的好‘记忆,他对事物的多情的过目不忘的感受,是他不竭的创作的源泉。”汪曾祺给沈从文写信:“真有眼光的应当对他(黄永玉)投资,我想绝不蚀本。若不相信,我可以身家作保!”

“汪曾祺这个人特别聪明,他能够一眼看到我画画的一些问题,不是抽象,而是很具体地提出一些意见,所以我们两个人在这方面的语言很接近,就像是一个人的思想一样。我的画,只有他一个人能讲。”黄永玉写了很多故人旧事,但从来没有为汪曾祺单独写下些什么。“很难写!他这个人啊,可丰富了。我知道他很丰富,但是要往哪里下笔又无从着手。”片刻,黄永玉又加了一句,“还有呢,有一段时间我们离得比较远了”。话里不无悲伤。

世界长大了,黄永玉不老

无论是绘画,还是文学,黄永玉都没有机会接受系统的学习和训练,几乎都是自学成才,而这份不曾拘束过的“自在”也成为黄永玉作品中最大的特点,自成一派。

他的画妙笔生花,他的文活泼有趣。画鹦鹉,配文“鸟是好鸟,就是话多”;画猫头鹰,写道“人们错误地把我们的眉毛当作耳朵”;画老鼠,配字“我丑,我妈喜欢”。

2013年,国家博物馆举办了“黄永玉九十画展”,在展览的众多作品当中,有一幅作品意外走红。一幅丈二巨作书法作品中,文字赫然写着:“世界长大了,我他妈也老了!”

其实,晚年的黄永玉仍然保持着年轻人的心态,活成了一个“老顽童”。

七十岁,他手书“余年过七十,称雄板犟,撒恶霸腰”,八十歲,他手书“八十脸皮太厚刀枪不入”。九十岁的自画像,赤膊赤脚、坐地大笑,无拘如婴儿。

他拒绝任何大师头衔,“我算什么大师?”在他自印的名片上,没有电话,没有单位,没有官职,只有一个他自创的头衔:黄永玉享受国家收费厕所免费待遇(港、澳、台暂不通用)。

98岁那年,黄永玉出版了诗集全编《见笑集》。被问到为什么起这个名字,他回答:“写得不好,请原谅,又显得很谦虚,又显得很得意。”

有一个90后网友曾在微博上问黄永玉:“您一生当中最骄傲和最失意的事情是什么?”黄永玉答道:“我一辈子没有什么骄傲和失意的,我从来没有丢失自己。”

这是他在《世说新语》里最喜欢的一句话:“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所有的传奇都有尽头,那个说“老朋友都死了,只剩下我一个,趁我没死快夸我”的老头儿,静静告别陪他热闹了一辈子的世界。

我与我周旋了一辈子,黄永玉只是黄永玉。

猜你喜欢
黄永玉汪曾祺沈从文
看汪曾祺写绝句
情同父女 亲如一家——汪曾祺与“藏妞”央珍
丁玲 沈从文 从挚友到绝交
《入木:黄永玉版画艺术》
施松卿与汪曾祺 云淡风轻走一生
黄永玉的“荷花八千”
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节选)
绘画赏析·黄永玉
当年为汪曾祺治印的两位篆刻家
黄永玉:这个老头儿不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