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益
苦节君,并非人名,而是茶器的名字。那是一种以精细毛竹制成的方形煎茶风炉,以耐高温的泥土搪在里面。之所以称苦节君,是说它经受烈焰烤炙之苦,仍然保持高洁的贞操,恰如围坐炉边论道的文士们。
明代藏书家、茶学家顾元庆(1487—1565)曾经编撰过一部《茶谱》,其内容包括茶略、茶品、艺茶、采茶、藏茶,以及制茶诸法、煎茶四要、点茶三要、茶效九则等。苦节君像附后,并且書有拟人化的《苦节君铭》:“肖形天地,匪冶匪陶。心存活火,声带湘涛。一滴甘露,涤我诗肠。清风两腋,洞然八荒。”它虽然是用竹子制作,依赖泥土陶冶而成,却肖形天地,心存活火,全然是寄托了文人的情感。
《茶谱》一共绘有图案八幅,除了苦节君像(茶炉)、苦节君行省(大贮器),还有建城(茶笼)、云屯(贮水之器)、乌府(炭篮)、水曹(洗盆)、器局(茶具贮器)、品司(茶食贮器)等。仔细辨咂这些名称,我们不难发现,当时的人们是如何沉浸其间,倾注大量心血,使普通的器具形神兼备,获得文化层面的提升。茶笼浪漫地称作建城;炭篮夸张地成了乌府,顿时有了不凡的气势;而贮水器叫云屯,也丝毫不错,雨水不正是囤积于云层的吗?在现实世界遭遇挫折的文士,借此得到的精神补偿,唯有他们才能再三品咂。
与此同时,还有更多小型茶具,林林总总的名称,也足以让今天的人们为之瞠目,乃至觉得似是小题大做。比如商象(古石鼎),用来煎茶。归洁(竹筅帚),用来涤壶。分盈(勺子),用来量水。递火(铜火斗),用来搬火。降红(铜火箸),用来簇火。执权,用来准茶秤。团风,即素竹扇,用来扇风。漉尘(茶洗),用来洗茶。静沸,是竹架。注春,是磁瓦壶。运锋,是削果刀。甘纯,是木墩。啜香,是磁瓦瓯——喝茶的杯子。撩云,为竹茶匙。纳敬,为竹茶托。受污,即抹布。数一数,共有十六种之多。茶道的禅,器具的雅,汉文化的美,由此展示得淋漓尽致。能说清楚它们的名称与作用,无疑已是茶道高手。与之为伴的生活,无疑是闲适而从容的。
四百多年前的文士乐此不疲,情趣盎然,让每天被快节奏生活所驱赶、分秒必争的我们颇感羡慕。仔细想去,却又恍悟,一切的苦乐在心灵体验中都是可以转换的。茶炊、茶具、茶道,其实正是转换的路径之一,在日久天长的积累中凝聚成了独有的文化。
元代初年,由于蒙古人入主中原,从隋代起始的科举制度被迫中止,文士们再也无法经由科考获得晋身之阶,命运之路阻塞不畅。到了明代中晚期,党狱横生,复又殃及文人。有不少官员挂冠避祸,高卧林下,宁愿在风花雪月和茶酒笙歌中消解曾经的壮心和忧心。茶道,于是成了表示清节的工具,陪伴那些苦中求乐的朋友。人们力图从茶中领略自然的箫声,求得心灵的某种解脱。苦节君的名字便有了独特的含义。
唐代以来,日本从中国带去茶种,也带去了茶道文化。由中国禅师开山的“茶禅一味”境界,成为日本茶道之魂。日本流传着一个关于雷声釜的故事,说是某一年,到了使用风炉点茶的时节,日本茶道最大流派之一的掌门人啐啄斋,希望后藤玄乘举办一个茶会,让自己能借机见识后藤家祖传的雷声釜。雷声釜是一个口径达七八寸的大型茶釜,用它烧水,竟会发出雷鸣般的声响,令人惊异。
后藤玄乘感到有些为难。因为雷声釜很大,无法架到风炉上。如果用别的茶釜烧水,把雷声釜搁在一边,又未免煞风景。他明白,啐啄斋其实是在跟自己过不去。
到了茶会那天,当啐啄斋进入茶室时,发现茶室中专门用来悬挂或装点插花的地方“床间”,正中便安放着雷声釜。然而并非烧水,而是盛满了清水,其间插了一枝鲜艳的燕子花。后藤玄乘的良苦用心,不能不让啐啄斋由衷地发出赞叹。
明代文人高濂在《扫雪烹茶玩画》中,曾写下这样一番话:“茶以雪烹,味更清冽,所为半天河水也。不受尘垢,幽人啜此,足以破寒。时乎南窗日暖,喜无发恼人,静展古人画轴,如风雪人、江天雪棹、山雪竹、关山雪运等图,即假对真,以观古人模拟笔趣,要知实景尽图,具属造化机局,即我把图,是人玩景,对景观我,谓非我在景中。千古尘缘,孰为真假,当就图书中了悟。”
高濂认为,将扫除的积雪用以烹茶,在品茗的同时欣赏古画,又对景观我,感受自己究竟是在景中,还是在景外,只有这样的玩赏,才能了悟千古尘缘。
高濂着重谈到了烹茶之水。确实,茶与水,胜似鱼与水,始终无法分离。茶沉浸于水,融汇于水,也因为水而鲜活,因为水而增色。水,成就着一杯茶,更让茶茗在唇舌间悄然生津。明代文学家张大复在《梅花草堂笔谈》中说:“茶性必发于水。八分之茶,遇水十分,茶亦十分矣;八分之水,试茶十分,茶只八分耳!”他赋予茶独特的特性,而这种特性一定是由水激发出来的。假如用十分好的水泡八分好的茶,茶性会借助水力,变成十分的好茶;反之,一旦用八分好的水泡十分好的茶,茶也就只剩下八分了。
张岱《陶庵梦忆》中有一则《禊泉》,讲的也是烹茶之水。他说,惠山泉不过钱塘江,西兴的脚夫专程挑泉水过江,这是为饮茶做的奇怪的事。有一个做官的人来拜访他祖父,喝着茶觉得很好喝,就问是哪来的水?祖父说是惠泉水。这个人转头看看他的随从说:我家靠近惠泉却不知道打水吃,要好好记牢了!
他又说,万历四十二年(1614年)夏,他经过斑竹庵,在井里取水喝了一口,口感如圭玉之凉意,很是奇特。走近观察水的颜色,好像秋月下的天空,由雾气喷洒为一片白色;又像山洞里飘出的轻烟,缭绕在松树和山石间,淡淡将要散尽的样子。仓促间见井口有字样,用扫帚刷之,“禊泉”两字出来了,很像是王羲之的书法,就更觉得惊奇了。用泉水煮茶,茶香很快发散出来。要辨别禊泉水,只能品尝。喝一口泉水,翘舌抵腭,泉水瞬间就滑下去了,好像没有吞咽。这就是禊泉水。
对烹茶之水的珍视,日本茶道也深受影响。有一个故事说,一次,松平不昧要开茶会,让一个仆人去汲水。仆人挑着水担返回大崎园时,不小心把辛苦汲来的水弄翻了。眼看茶会就要开始,假如重新汲水,时间根本来不及。正当仆人不知所措时,有人恰好挑着水从旁边经过。看见仆人可怜的样子,了解原委后,他主动提出,把自己挑的水分一部分给仆人,说这是从朝鲜釜山千里迢迢运来的好水。
松平不昧品尝了用釜山水烹制的茶以后说:今天的水,跟往日的水有些不同。记得我刚结婚时,曾经在仙台藩伊达殿下那里,品过朝鲜釜山水点的茶,历久难忘。今天水的味道,跟釜山水的味道一模一样,称得上是天下名水啊。在松平不昧的追问下,仆人只好说出自己弄翻水的经过,并告诉他这真的是釜山水。
茶圣陆羽从小为智积禅师收养,成人后与僧人皎然结为忘年之交。同时,他又与当时许多有名的诗人、学者和道士交往频繁,使自己有机会接受儒家、道家、佛家的知识,将诸家的思想融合于茶理之中。他所创造的一种煮茶风炉,有三足两耳,形状与古代的鼎十分相似,只是略微轻巧。炉内有六分厚的泥壁,用以提高炉温。炉中有置放炭火的炉床,炉身上开启通风的窗洞,上有三个支架,可放煮茶的锅,下面有盛炭的铁盘。炉脚上铸有21个古文字,即“坎上巽下离于中”“体均五行去百疾”“圣唐灭胡明年铸”。
鼎是烹调食品的热源,含有取新(薪)之意。“坎上巽下离于中”,可以理解为煮茶的水放在上面,风从下面吹入,火在中间燃烧。这正是煮水的基本原理。而“体均五行去百疾”,则是在论述茶的药用功能。传统中医理论认为,心属火,肾属水,心肾不交就会生病。心火下降,肾水上升,两者协调身体才能健康。坎上离中正是为了使心肾得以畅通——陆羽很懂得使水与火和谐的辩证法。
苦节君无疑是鼎式煮茶风炉的一种演变,赋予明代文人更多的情感寄托,也体现了他们的人生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