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思渝,杭侃
2021 年国家文物局发布《大遗址保护利用“十四五”专项规划》,其中,再次强调考古遗址公园的“高质量发展”问题;2022 年底国家文物局正式对外公布第四批国家考古遗址公园名单。如果从2006 年国家文物局发布《“十一五”期间大遗址保护总体规划》开始算起,国内围绕考古遗址公园建设的讨论已持续近20 年,该问题至今仍是论及考古遗址的保护与展示之时无法回避的话题。同时,《大遗址保护利用“十四五”专项规划》中关于考古遗址公园 “一园一策”“高质量发展”等表述也反映出,考古遗址公园的建设模式处在从强调建设数量到追求建设质量的转型期。在此背景下,学术界更需要回答,怎样的建设模式对于未来的考古遗址公园建设来说才是最为合理的。
本文认为,未来的考古遗址公园建设至少需要回答3 个层面的问题:适宜性——什么样的考古遗址适宜建设成为考古遗址公园;可展示性——建设成为考古遗址公园之后展示什么以及如何展示;可持续性——建设完成之后如何才能取得长期性的发展。为此,本文将结合国内案例和学术界的既往研究对这3 个层面的问题分别予以论述。
当“适宜性”作为一个问题被提出之时,也即意味着,本文认为并非所有的考古遗址都适宜被建设成为考古遗址公园,需要根据具体的现实条件、建设动机而论。
关于现实条件的问题,学者们已有大量的研究涉及到该问题。其中,从不同研究背景的学术成果支撑等角度来考虑考古遗址公园的建设条件,杜金鹏[1]、张忠培[2]的相关讨论便可看作此类;规划学背景的学者则更多考虑了社会经济区位条件,主张从不同的区位条件入手采取不同的规划和建设策略,例如陈同滨的讨论便有此意[3];批判遗产研究的学者们所关心的话题从广义来说也可以理解为对社会经济问题的讨论,但是,他们往往在主体权力关系的问题上更为敏感,对在地社区等问题更为关注,例如王思渝的相关研究[4]。
关于建设动机的问题,从国内现已建成的考古遗址公园案例来看,其动机基本可以分为三类:其一,以遗址本体保护为主要目的,在考古遗址公园建设之前,遗址本体早已被发现、价值基本已被认知,考古遗址公园能在物理空间意义上起到保护性效果,也能避免原土地功能被其他目的抢占。国内大多数考古遗址公园建设案例在“保护优先”的原则下,都掺杂了此类动机;其二,以展示、利用为主要目的,旨在通过考古遗址公园建设拉动区域发展,促进文化旅游、市民休闲、区域转型等。此类动机在我国考古遗址公园浪潮兴起之初尤为常见,王思渝对陕西省西安市的大明宫遗址、江苏省无锡市的鸿山遗址和阖闾城遗址等案例的分析均可被理解为此类;其三,主要受遗产价值本身而带动,尤其是考虑到该遗址从考古学研究、中华文明谱系的角度来看具备突出的遗产价值。此类动机可以第四批国家考古遗址公园名录为例。第四批名录共计55 处国家考古遗址公园,当中共有32 处考古遗址公园所依托的考古遗址位列国家文物局2021 年发布的“百年百大考古发现”名录当中。
目前来看,国内在考古遗址公园建设之时所存在的主要问题之一便在于:是否真正做到了对这3 个方面维度的统筹考虑,尤其是若仅在某一单方面维度突出,另一方面存在明显短板,此时,是否有必要建设考古遗址公园,还是更应克制成本投入、以保证遗址本体安全为要务即可。以位于辽宁省朝阳市的牛河梁遗址为例,因其在宗教起源、社会复杂化、文明进程等方面具有重要突出的意义,因此该遗址的保护和展示工作也深受官方和研究者们重视。根据《大遗址保护行动跟踪研究》中所披露的数据,牛河梁遗址保护与展示工程相关经费自2008 年以后累计投入5.26 亿元[5]。但与此同时,该遗址地处偏远,距离朝阳市区车程近100km;也有研究显示,牛河梁遗址博物馆自2012 年试营业至2014 年底,仅销售门票60,000 张,门票收入300,000 元[6];同时,2011 年为建设博物馆与保护大棚,涉及225 户居民的异地搬迁问题,并且由于遗址公园建设限制了当地采矿业等传统产业的发展,在短期内导致在地社区的年收入减少,当地的水源保障、就业等问题曾引发社会民生冲突[5]。若从陈同滨就大遗址区位条件做的分类[3]来看,牛河梁遗址更接近于“村落或农村腹地”类的大遗址。国内此类案例不占少数。在这样的社会经济区位条件之下,是否仍然适宜采用高投入、重硬件的方式直接开展考古遗址公园建设,还是在此之前应当有更充分的区域协调、运营策划、软性教育、投入—产出权衡论证等工作,牛河梁遗址的案例仍值得反思。
2008 年ICOMOS 曾推出《文化遗产阐释与展示宪章》,其中,先后提及“阐释与展示项目应促进公众接触文化遗产本体和相关知识”,以及“遗产地周边景观、自然环境和地理背景都是遗产地历史文化价值的必要组成部分”。这实际上反映了遗产对象可被展示的两个不同的方面,即,“遗产本体和相关知识”,以及周边相关联环境。
具体到考古遗址这类遗产类型而言,考古遗址的“本体和相关知识”主要围绕着不可移动文物(遗址本体)和可移动文物(该遗址的出土文物)而展开。围绕这两方面,国内目前常见的展示做法可被分为两类:
其一,针对遗址本体的展示。尽管考古遗址本身的类型是多样的,但是,通常认为,我国的考古遗址以土遗址居多,此类遗址在展示过程中容易遭遇的难题便在于,本体保护难度大、可观赏性差。为了应对此问题,较为早期的做法可以河南省安阳市殷墟遗址的7 种标识手法为代表[7],大明宫遗址则代表了更为新近的尝试[8]。总体来看,尽管围绕本体展示这一问题,不同的案例在具体的技术手段和设计审美上不全然相同,但是,其最主要的展示逻辑实际上均可以被概括为:借助不同程度的“完形”,以求还原考古遗址曾经的形象。
其二,协调可移动文物与不可移动文物之间的关系。巨洒洒、杭侃[9]曾经从遗址博物馆的角度出发概括过此类问题。具体地来看,国内常见的情况又可以细分为3 类:(1)可移动文物与不可移动文物之间距离较远,不处在同一建筑空间内,如,浙江省杭州市的良渚博物院与良渚国家考古遗址公园;(2)可移动文物与不可移动文物之间处在同一建筑空间内,但彼此不接触,如,大明宫国家考古遗址公园中的丹凤门遗址博物馆;(3)可移动文物与不可移动文物之间处在同一建筑空间内,并且紧密接触,如,陕西省咸阳市的汉阳陵遗址、四川省成都市的金沙遗址等。上述做法虽然在可移动与不可移动文物之间的空间距离远近上有所不同,但是,在展示内容、参观游线上尽可能串联可移动与不可移动文物之间的关系,已成为国内的共识。
尽管有了上述诸多尝试,但是目前来看,国内存在的问题主要围绕着两个方面:其一,当遗址本身的物理空间过大,或过于分散,或相关信息有所缺失之时,“完形”本身便显得难度过大,部分情况下还会涉及到以重建为争论核心的真实性问题;其二,对遗址本体的观看、可移动文物的观看与对阐释性信息的阅读多是相对分离的,观众仍需靠自己的努力发挥想象,关联度仍有待加强(图1)。
1 良渚国家考古遗址公园内的遗址展示。从观看的角度来看,阐释性的信息围绕遗址本体外围一圈,观众需要将阐释性的图文信息与遗址本体对照观看,但二者并非完全贴合在一起。至于可移动文物,则更容易被“淹没”在现场,其中的具体细节信息同样只能在外围的阐释性信息上观看,难以完全贴合
近年来,各类技术的进步为上述问题的解决带来了更多的可能性,数字化技术的应用是常被讨论的话题之一。“数字圆明园”是国内讨论较多的案例之一,旨在“通过虚拟复原的手段在数字世界里还原出一个真实的‘圆明园’”,同时也以APP、AR 等形式实现与遗址本体的展示工作相配合[10]。浙江省杭州市德寿宫遗址的展示则更强调“虚”与“实”在参观路线上的设计配合,通过投影直接作用在遗址本体之上,进而使“本体”与“相关知识”能在现场实现更紧密的贴合(图2)[11]。
2 德寿宫遗址展示现状
实际上,技术愈是发展,愈需要厘清技术最能发挥其功能的一面。对于考古遗址公园而言,从“本体和相关知识”的角度出发,数字化的意义主要体现在:(1)通过数字化与本体的结合,更进一步放大本体值得被展示的信息,例如,本体细节、仍在研究/争议中的问题等;(2)在数字化的过程中,以增进观众对“本体和相关知识”的理解为目的,让观众以更多元的方式融入,例如,多感官的调动、沉浸式空间的营造、互动展项的设置等;(3)数字化采集之后的材料能够便于给更多元的学科使用,不同的学科可根据自身的需求更为便捷地在数字化材料的基础上放大自身的学科特性,进而也能形成更多元的展示可能。
1.2.2图像质量评价 利用GE AW 4.6工作站处理获得的数据,并完成重建,包括最大密度投影(MIP)、多平面重建(MPR)以及容积再现(VR)等,安排2名经验丰富的儿科影像学医师对其进行分别评估并作出诊断。
上文的讨论主要集中在“本体和相关知识”的问题上。除此以外,周边相关联环境的展示问题也不应忽视。在2009 年国家文物局推出的《国家考古遗址公园评定细则(试行)》中,也有关于“环境”的提法。这里所谈的“环境”既包括了在公园园区内或周边的非展示内容,又包括了需要被保护、展示和阐释的“历史环境”。本文所谈的“周边相关联环境”,主要指的是被重点展示的遗产本体以外的、与其价值内涵相关联的自然要素、人文要素以及其他相关联遗产点。
从国内目前的考古遗址公园建设现状来看,对此类“环境”展示问题的重视仍然有限。关于此类问题,良渚遗址的做法值得讨论。首先,良渚遗址现有的展示做法中存在着不少对相关联环境的关照。例如,更广范围内的良渚遗址群的自然环境问题,史前先民对于自然的改造问题,在博物馆的部分集中进行了交待;遗址公园范围内对自然要素的展示并不全然站在自然美观的角度来考虑,也充分考虑了其在价值内涵上的表意功能,这尤其体现在良渚古城遗址公园中对水系的展示之上[12];对重点展示的古城遗址以外、同时又与古城遗址在价值内涵上有所关联的瑶山、水坝等遗址,从已经对外公布的展示计划[13]和现状来看,均有相应的保护和展示性的实践,而且均已建成独立的遗址公园,从遗址公园的运营上也在不断通过在此地开展文化教育活动以求达到引流的效果1)。其次,良渚遗址现有的展示做法中对相关联环境仍有进一步提升的空间。例如,从该遗址被列入世界遗产之时的价值阐释来看,其重点落在了“良渚古城”上,但也并不局限于“良渚古城”。按照学者们对所谓“良渚遗址”的理解,权力结构被看作是其遗产价值的核心要素之一,这也串联起了古城遗址与距离古城遗址较远的瑶山、水坝等遗址之间的关联[14]。但是,从参观路线的勾连、现场展示的内容设计和此类遗址的受重视程度等角度来说,瑶山、水坝等遗址与古城遗址的整体关联仍未能得到充分展现,仍更接近于独立甚至是次之的展示点。对于自然和人文环境的相关问题,在遗址现场除了借助图文展示基本的信息以外,未见更多的做法。
如上文所述,国内围绕考古遗址公园建设的讨论已近20 年,在这过程中曾出现过至少两次较为激烈的争论。第一次是围绕着考古遗址公园的考古特性而展开,尤其是考古遗址公园建设之后是否仍能够持续开展考古工作2);第二次是围绕着考古遗址公园的“重建设轻运营”[15]问题而展开,这也涉及到单霁翔等早期推动者所论的借由公园模式实现与社会民生的协调[16]等主张是否真正得到了实现。这两方面的争论都可被概括为可持续性问题。
为了解决面向考古学层面的可持续性问题,国家文物局曾在2013 年推出《大遗址考古工作要求》,其中明确提出,在大遗址相关的工作中考古工作需要“贯穿始终”。目前来看,这方面的需求仍然存在。例如,在安徽省滁州市明中都遗址的历年考古发掘工作中,对东华门城台、东南角台、宫城护城河等部分的发掘工作均是为了配合考古遗址公园建设需要而开展。2017年,明中都国家考古遗址公园已经正式授牌;但是,在这之后仍有诸如2018 年外金水桥遗址、2022 年正殿附属建筑等重要发现,这些新发现对理解明中都都城营建模式有着重要意义。再如,河南省洛阳市二里头遗址的考古发掘领队许宏曾在2017 年的媒体报道中表示,经过数十年的考古工作,二里头遗址目前仅发掘了1%有余3)。该遗址于2019 年宣布博物馆和遗址公园对外开放,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考古发掘和研究工作便就此结束。2019 年以后,考古队围绕遗址中心区仍开展了多处发掘工作,发现墙垣、基址、道路等,对理解都邑布局有着重要的意义[17]。此类案例还可以不断列举下去。这都意味着,对于未来的考古遗址公园建设,学者们曾提出的“边发掘、边设计、边建设、边开放”的理念[18]仍具有意义,考古遗址公园的保护范围和展示阐释体系都应更适应一种弹性变动的工作模式,对于尚未解决的问题在物理空间上留出缓冲地带、展示腔调上从说教向共同思考的方向转变,遗址公园的保护与展示人员与考古研究人员之间有必要建立更为制度化的合作与沟通机制。
至于面向运营和民生层面的可持续性问题,传统的做法主要期冀于将考古遗址公园打造成为旅游目的地,进而解决经济、就业层面的问题。有别于此,目前来看,国内考古遗址公园存在两方面较为明显的趋势。在规划层面,不再仅就公园本身而规划,而是致力于着眼更大范围的区域发展或产业转型做统筹规划。例如,殷墟考古遗址公园的新版规划中便有更多的篇幅考虑乡村振兴、城市更新等问题,提出了关于遗址周边的武官村、豫北纱厂等区域的产业改造问题4)。对于部分已建成了的考古遗址公园,运营者开始将精力转向研学、文化旅游等层面。例如,浙江省湖州市的安吉古城遗址公园主打“政府主导、专家把关、社会参与”的运营模式,研学旅行便成为其主推的运营项目之一,目前已形成“考古”“博物”“劳动教育”等不同主题的研学品牌。
尽管存在上述趋势,但是,从更长远的发展来看,考古遗址公园若想要真正贴近与区域发展长期互动的理念,则至少仍需考虑以下问题:(1)规划层面的落地问题,越是大范围、综合性的区域协调规划,越需要匹配专门的人力和制度保障来确保规划得以落地;(2)与更广泛的市场及政府主体的联动问题,考古遗址公园仍需考虑是否能与更广泛的教育、旅游、宣传部门和企业保持密切的联系,将自身融入到更大的网络当中;(3)重视与在地社区的关系,上述两方面的趋势都存在明显的外向化特征,即,期待借助外来客源或资本激活地方发展,但是,在地社区更为综合性的福祉也应是不可忽略的方面。
关于考古遗址公园与在地社区的关系,不应将其简单等同于单一向度的旅游发展或经济发展。若是更为全面的“区域发展”,那么,在城市范围内的考古遗址公园是否可以更加“克制”地保持自身的城市公园属性,在乡村范围内的考古遗址公园是否能借鉴乡村建设、文化下乡的思路对村落发挥更大的作用,都将成为可进一步讨论的方向。金沙考古遗址公园作为位于城市范围内的考古遗址公园,主要的运营模式之一在于将自身与城市文化形象绑定、开放公共空间满足市民日常文化活动需要、打造节庆丰富市民活动[19]。良渚遗址的主要做法则在于通过将遗址相关内容融入当地的乡土教育当中、邀请周边中小学生到博物馆馆舍范围内开展展教活动[20]。殷墟考古遗址公园的新版规划中将重点瞄准遗址周边的武官村,试图在村内制定风貌导则、乡村博物馆、文化活动中心等,将其打造成为“遗址展示的延伸空间”5)。上述案例意味着,国内考古遗址公园已有大量的精力和目光逐渐转向了对考古遗址所在地的关注,并已从休闲文化、日常生活、遗产和乡土教育等更为综合性的方面开启了相应的实践。但是,此类实践本身是否真正落地、贴合在地需求、长期可持续,仍待更为长期性的观察。
综上所述,本文从适宜性、可展示性和可持续性3 个层面出发,结合国内案例和既往研究,论述了其在当下存在的现状与困境。正如本文开篇所提,国内的考古遗址公园建设正处在转型期,经过近20 年的探索,其可能存在的现实矛盾、主体间关系、不同的发展路径也已跃然纸上。本文所论述的3 个层面也正是呼应了这些矛盾、关系与路径。对于未来的考古遗址公园来说,学术界能否以实证案例为基础对上述矛盾、关系或路径做出更清晰、更细致的分析,实践领域能否在更多的案例上做出试验性的尝试,都将成为进一步探索的方向。
注释
1)相关报道可见:https://mp.weixin.qq.com/s/c9tDaUW07fm5GkVojc_3nw;https://mp.weixin.qq.com/s/vtngqTRgMNvCdE6NNvqogw等。
2)例如大明宫考古遗址公园在建设之初便受到过考古学家徐苹芳先生的质疑,他认为,如果用地都被房子盖满了,以后考古发掘怎么办,大明宫的考古工作还“远远不够”。引自概念设计国际竞赛方案评审会专家意见.建筑与文化,2008(3);该项目在景观设计时曾因硬地铺设而改方案,详见朱小地,樊则森,刘辉.大明宫国家遗址公园:总体景观实施方案设计.建筑创作,2012(1);相关学术讨论详见参考文献[1-2]。
3)相关报道可见: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575670974534548&wfr=spider&for=pc
4)相关报道可见:https://mp.weixin.qq.com/s/lr2EU6Z8z4OM1kOFVsDDKg
5)相关报道可见:https://mp.weixin.qq.com/s/lr2EU6Z8z4OM1kOFVsDDK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