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周
“先生,将军有请。”少年熹走进帐内,恭敬地说。
“莫不是又要饮酒吧?”乐师田僧放下手中的谱册,笑着问道。
“先生去了便知。”熹也微微一笑,“别忘了带上您的笳管。”
“我这就来。”乐师起了身,整了整仪容,取下身后木架上挂着的笳管,跟着熹往将军的营帐走去。
对运筹帷幄的将军来说,乐师是非同小可的贵客。
一见到田先生,将军马上放下手头的军务,起身邀请乐师入席。果不其然,将军已经命人备好了美酒。熹熟练地给将军和乐师斟了酒,将军便举樽与乐师对饮。将军魁梧高大,饮酒自然是海量。而乐师天生不胜酒力,三杯下肚,双颊已是微微酡红。
熹又给乐师斟满了酒,乐师望着酒樽,面露难色。
“文人骚客借酒助兴,乐师饮了酒,演奏的笳声不是会更美妙吗?”将军笑道。
“在下不善饮,恐怕等一下吹出来的曲不成调,让将军见怪了。”
“那,就让熹代你饮了这一樽。”
闻听此言,熹向乐师拱手作揖,然后端起乐师面前的酒樽,举在唇边,略一皱眉,一口把酒饮尽。酒入喉管,如火中烧,少年熹不由得猛烈咳嗽起来。
“哈哈哈……”将军爽朗大笑,声震帐顶。笑毕,他走下主席,来到乐师面前,说:“熹代你饮酒,我可否代他向先生请托一事? ”
“敢问何事?”
“此次出征,犬子熹不听劝告,执意要跟我来军中,不为其他,乃是被先生笳音妙曲吸引而来。熹儿自幼钟爱音律,可惜未遇良师。先生之笳,妙冠天下,何不收熹为徒,以授绝技。小儿若习得笳技,与先生相唱和,也是乐事。”
乐师面露难色,“承蒙将军不弃,高看我市井之人。将军营中乐师众多,独厚我一人,将军既是伯乐,也是知音,哪能不报答知遇之恩?不过……”
“不过什么?”
“我幼时家贫,无以为生,靠着苦练吹笳,卖艺糊口,数十年坚持,又遇胡人良师指点,终能通晓一二。公子出身贵胄之家,怕是吃不了这样的苦呢。”
“先生,我喜欢吹笳,我不怕吃苦!”熹着急了。
“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口唇都会磨破,你真的不怕?”
“不怕!”
“哈哈哈……”将军笑着打起圆场,“从未见过这小子有这样的决心。先生,好徒弟也难遇到啊!”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乐师说。
话刚出口,熹喜形于色,连忙向乐师行叩拜大礼。
乐师扶起熹,又拿起身侧的笳管,净手漱口后,演奏起将军最喜欢听的曲子——《壮士出征》。
熹的目光在乐师手中的笳管、灵巧的指头,还有嘟起的嘴唇之间移动。随着曲子在帐中回荡,熹的眼前又浮现出一个月前,大军出征时雄壮的场景。
那日清晨,崔将军率领的大军从洛阳城西出发,前面是五千骑兵,紧随其后的是两万步兵,旗帜翻飞,尘土飞扬。崔将军骑着赤兔马,身披金甲,手持长剑,统率千军,威风凛凛。而乐师田僧身穿长衫,手持笳管,跟在将军的随从之列,他一边走,一边吹奏着那首《壮士出征》曲。这首曲子基调悲壮,假以笳管悠扬的音调,让听者无不精神振奋。从军的将士们,原本还有胆怯之心,听了也觉得勇气大增。而熹就是在那一刻,冒充一个军士混入了出征的队伍,对他来说,只要跟随胡笳高人田僧先生的步子,哪怕是走向战场,也是值得的。当然,父亲崔将军战功赫赫,出征作战,胆识和谋略超群,威震四方,他也想跟着父亲,为国家效力……
到了营地,与敌人交战之前,除了隆隆的战鼓声和军号声,最振奋士气的就是田僧的笳管之音了。每次笳管声响起,崔将军总是骑着战马身先士卒,闯入敌阵,笳管声变得急切,战士们的身手也会变得更加神勇,一鼓作气之下,他们连续取得了好几场战役的胜利。
于是,敌军之中,逐渐流传出这样一个说法:“崔将军的胜仗不是靠勇士打下来的,而是靠一个小小的笳管手田僧吹出来的。”每次听到这样的传闻,崔将军总是一笑置之。想当初,他骑马在城中陋巷穿行,被坐在墙根底下卖艺的田僧的笳管声吸引,不禁驻足听得入了神。
一曲终了,他立刻下马敬拜,并把田僧请到军中,奉为上宾。没有他这个伯樂的慧眼,哪里有田僧今日“笳管圣手”的大名呢。所以,无论是崔将军还是田先生,都把对方引为知己。
在不打仗的日子,师傅田僧开始潜心教小徒弟熹吹笳。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士兵们总能听到军营里传来胡笳的声音。一个声音圆润,一个声音青涩;一个声音流畅如水,一个声音断断续续;一个声音悦耳,一个声音嘈杂。但更多的时候,士兵们听到的是一个声音。
因为徒弟熹一个人吹奏,师傅则坐在一旁,闭目养神。如果听到了音符出错,他的眼皮就会微微跳动,手中的长柄戒尺也会落到熹的头上。当年,田僧的胡人师傅就是用这样的办法来让田僧迅速掌握胡笳演奏的精妙。
有好几次月明之夜,将军夜不能寐的时候,总会独自到乐师的营帐外踱步。他从不走进帐房,因为,在胡笳演奏这件事上,乐师就是将军。
吹累了,师傅就会给徒弟熹讲关于胡笳的种种传说:为父求情的汉末奇女子蔡琰,聪慧善音,曾经被掳入胡地,远离中原故土,悲愤幽怨,作了《胡笳曲》,后又被诗人写成了《胡笳十八拍》,末尾是一句“出入关山十二年,哀情尽在胡笳曲”。
她的胡笳之音以悲为美,如诉如泣,脍炙一时。这些带着历史风霜的传说,总是让熹听得入了神。他越发对手中这个只有三个孔,两端开口的神奇乐器产生更浓厚的兴趣。
“师傅,你吹奏的《壮士出征》无人能及,看来我是怎么学也学不到你的境界了,不如你教我吹《胡笳曲》吧!”熹说。
“《胡笳曲》的乐谱早已失传。如果能抓回一些俘虏,说不定能找到精通音律的胡人问问。”
接下来的日子,崔将军的军队攻下了好几座城寨。北方边城,自然是胡人的天下。在将军的特许下,田僧带着熹到里巷寻访,果然找到了一个正在吹奏胡笳的长须长者。他吹奏的正是失传多年的《胡笳曲》。
熹兴奋地欲上前讨教,被师傅田僧拦住了。他随手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子,在满是厚尘的地上记下了乐谱。一曲听完,地面上已经出现了《胡笳曲》的完整乐谱。熹照着地上的曲谱,誊写到纸上。等到两人想再去寻高人请教时,长者已无踪无影。好在,曲谱已经记录下来。
从此,熹跟着师傅苦练《胡笳曲》。在茫茫无际的大漠,在黄沙漫天的战场,在生机勃勃的草原……熹见识了战争的血腥,见证了生命的无常,也经历了胜败的悲欢。随着时日的推移,他的曲调变了,变得流畅、清澈、灵动。就算是家园在中原的将士,也能从他的胡笳声中,勾起对故乡深深的思念。
每次两军交战,田僧的胡笳取代了军队的战鼓,因为它的音调比战鼓更能鼓舞士气。
在这支军队里,除了英勇的崔将军,手无缚鸡之力的乐师田僧成了军营里最为抢眼的人物。
转眼间,征战已有半年,敌人的势力越来越弱,他们已经退守到最后一座城里,深陷孤城之中。崔将军打算休整三日,一举攻下敌营,班师还朝。攻城的头一个晚上,乐师田僧又被邀请到将军帐中饮酒。一同陪伴的,还有他那已经出师的徒弟熹。熹三次两次上前为师父敬酒,他热切地盼望明天能够和师父一同在三军面前吹奏胡笳。
“我吹的曲子为刚,你吹的曲子为柔。攻城之际,宜刚不宜柔。你的时机还未到。”师父委婉地拒绝了。
第二天,晨曦照亮大地。乐师田僧骑着白马,浑身披着金光,行进在队伍前列。他的笳管一如既往地雄壮悠扬,完胜在此一举,军士们回乡心切,热血沸腾。崔将军手中的令旗即将指向前方,攻城就开始了!
空气中,忽然传来嗖嗖的管弦之声。不,不是管弦,是一支飞动的箭羽,从城墙上方一个隐蔽的垛口飞至,落在了乐师的胸口。正在全神贯注吹奏胡笳的田僧从战马上倒了下来。胡笳声戛然而止。
崔将军怒目圆睁,大喊一声:“杀!”
他身先士卒冲到城下,一阵迅疾的箭雨从天而降。将军中箭了,从马上跌下。
军心大乱,鏖战两个时辰,城攻不破,崔将军的军队转攻为守,一路南逃。
这天晚上,军队已经被北方胡人包围了。崔将军也身负重伤,谁也没有料到,数万大军折损惨重,只剩不到两千余人,如今深陷绝境,不知明日何去何从。将领们守在帐营里商讨对策,个个神情低落,唯有叹息。
这时,帐外忽然传来了一阵清越的胡笳声。士兵们纷纷走出营帐,三三两两席地而坐,就像落在荒野上的大雁。
月亮升起來了,孤寂地挂在天边。笳声婉转低回,中原的士兵们想起了故土家园,想起了田田的荷叶,想起了青青的麦苗,想起了灵巧的燕雀。
谁在吹笳?
“田乐师还活着?”
“不,这不是田乐师爱吹的曲子,倒像是胡人的曲子!”
“嘘,是崔将军的熹公子在吹呢。”
军营里悄静无声,这乐声借助晚风传送到了胡人的军营。
胡人都被吸引住了,睡觉的开始披衫而坐,站岗的也放下弓箭,饮酒的放下了酒樽,他们有的朝笳声传来的方向凝神谛听,有的举头望着北方故乡的方向。在士兵们的眼里,脚下刀光剑影的战场变成了另外一幅梦中熟悉的景象:连绵的雪山脚下,一片水草丰美的草原如同绿茵毯一样舒缓地展开。草地上,牧羊少女轻轻地挥动着手中的鞭子,成群的羊和牛,有的在悠闲地吃草,有的抬头哞叫。草原上空,不时有鹰隼惊飞掠过,牧羊少女惊叫着,呼唤身边的勇士们,可是勇士却已经奔赴沙场,不能守候家园……
一个胡人将领望月喟叹:“他们有他们的家园,我们有我们的家园,为什么要把他们逼得这么狠,让这些残兵败将无家可归呢?”
随之有人附和:“我们在这里困顿相持了大半年,汉人成了瓮中之鳖,一旦决战,他们也定会拼个鱼死网破,落得两败俱伤。何不放他们一条生路,各回家园呢?”
有士兵进入营帐禀报:“前哨回报,围守我营的敌军营内有骚动,听到许多胡人兵士在哭泣。”
将军大喜:胡人军心摇动,天助我也。待乌云遮月之际可突围。
是夜,汉军突围,几乎没有遇到什么阻力。两千人得以保护崔将军一路南归。半途中,身负重伤的崔将军奄奄一息。临终前,崔将军留下最后一道军令:从今往后,军中再也不可有胡笳乐师。
熹含泪应允。他吹完最后一曲胡笳,将笳管折断,弃之郊野。
小狸//摘自《少男少女·小作家》2023年3月B版